第二章、還魂紙
小石槽前,李楮正將墨汁與紅色顏料滴入敗麵糊,突然看到梁安跑過來,口中邊嚷嚷
著:「李大哥快到前邊,蘇小少爺來找你了!」
李楮一下子愣住了:「蘇小少爺?找我幹甚麼?難不成他上次買回去的紙有甚麼問題
,專程來數落我?」還有暗巷裡被誤會的事,希望小少爺沒記住他的臉!
「他倒是沒說來意。李大哥你快去吧,這可是貴客呢!」
李楮莫名有些緊張起來,匆匆拿塊布擦了擦手就快步向前邊走。
一到前邊,就看到一抹直立的白影──蘇小少爺渾身裹在毛絨絨的白狐裘中,面色也
略顯蒼白。緊張歸緊張,但李楮又莫名地有些雀躍,他悄悄深吸一口氣,問道:「不知蘇
小少爺此番前來有甚麼事?」
從前若見著蘇小少爺,李楮都是蹲在店門外看的,如今面對面細細打量才發現對方約
比自己矮半個頭,眼角含笑,俊俏的面龐還帶著些許稚氣,就是看著病懨懨的,臉頰稍顯
瘦削,唇色也偏紫黑。莫不是拖著病?李楮暗心想。而且,看清楚面容後,他總覺得有股
莫名的熟悉感,彷彿很久以前就認識對方。
昨日只有匆匆一眼,此刻蘇悅終於得見這位李師傅的真容,畢竟之前頂多看到個晃來
晃去的髮髻。只見對方膚色略深,濃眉大眼,憨厚中帶著點英氣,不知為何讓蘇悅心裡湧
起一股懷念的感覺。
他笑道:「也沒甚麼事,就是昨日在宋老闆那裡買了貴作坊新式樣的紙,甚為喜愛,
實在想知道這紙的名字與做法,才冒昧前來叨擾。」說著示意玉宣將禮品遞上,一旁梁安
代為接過。
李楮一聽沒提到暗巷裡的事,也不是專程來罵人的,先鬆了口氣,隨後開心起來:「
想必小少爺說的是流沙箋了,正好我在調製流沙箋的染料,還請小少爺給些建議。」
蘇悅聞言眼睛一亮,道:「流沙箋?這名字倒是貼切。建議不敢當,但請李師傅務必
讓在下見識見識這紙的製作過程。」
就算李楮一開始有拘謹和顧忌,此刻也被他拋到九霄雲外,他邊領著蘇悅向裡邊走,
邊說道:「就別叫我師傅了,也不過接手作坊沒多久。我比你年長幾歲,叫我李大哥就行
了。」
蘇悅跟在後頭不禁莞爾,立刻從善如流喊了聲「李大哥」。他心想這趟真是來對了,
而且他和這人,或許確實很合得來。
兩人走後,玉宣和梁安留在原地面面相覷,隨後極有默契地同時嘆了口氣,也趕緊跟
上去。
李楮引著蘇悅來到小石槽邊,說道:「誠如小少爺昨日所言,這流沙箋是在麵糊中滴
入染液,輕輕吹動染液使其擴散後覆上紙染印而成,只是用敗麵糊較佳。」
蘇悅不點破他話裡的漏洞,忍笑說道:「為何特別選用敗麵糊?」
李楮道:「麵糊發酵生霉後會失去黏性,如此一來印染到紙上時,圖案才會流暢。麵
糊已經準備好了,小少爺要不要試試染紙?」說著取了些生的楮皮紙來,遞一張給蘇悅。
蘇悅捧著皮紙躍躍欲試,但還是有點擔心:「雖是生紙,製作也很講究,被我印壞了
多可惜。」
李楮笑道:「流沙箋的圖案就是講求隨意,並無好壞之分,小少爺只管印就是。」
蘇悅朝染液輕吹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將紙覆在麵糊上,最後垂直將紙提起放到一旁的
竹編架子上曬乾。只見白紙染上黑紅二色的流沙紋,自然流麗,疏密得宜,令人看了很是
舒坦。
李楮不禁讚道:「果然多添一種顏色,整體層次更顯豐富。小少爺不妨再多印幾張,
這紙雖然不能用於書畫,拿來當包裝紙或做些紙玩意也極好。」
蘇悅也十分喜歡自己的傑作,只印一張當然不過癮,喜道:「如此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
李楮看著蘇悅像個孩子得到新玩具一般,對剛印好的紙愛不釋手,自己好似也被對方
的情緒感染,望著蘇悅的目光盛滿了笑意。多數人若喜歡紙、誇讚紙,那也是因為紙的用
途,諸如用於包裝禮品顯得體面,或者平滑受墨適用於書畫,然而李楮知道蘇小少爺喜愛
的就是紙本身,甚至根本不會去考慮功用──從小少爺買紙卻不用的傳聞可見一斑,這樣
的奇人實在難得一見,也是他渴望結交的朋友。然而一個大戶人家的才子,與一個沒甚麼
名氣的小作坊的造紙工匠,往後還能有什麼交集呢?他暗自搖了搖頭,見蘇悅玩得差不多
了,問道:「小少爺要不要四處看看?雖說造紙工序小少爺想必是清楚的,然而親眼看看
也有趣的緊。」
蘇悅的眼神更亮了,笑道:「李大哥真了解我,還不曾如此近地看人家造紙呢,那就
叨擾了。」
李楮領著蘇悅到別處,再次留玉宣和梁安在原地,梁安忍不住對玉宣說道:「你家少
爺也真奇怪,哪兒的少爺會大老遠跑來作坊看人造紙的?不是應該要和其他富貴人家子弟
跑馬打獵、飲酒作樂,或者起碼也待在書房鑽研聖賢書吧!」
玉宣默默白了他一眼便跟上蘇悅,心想要論奇怪,也不看看你家師傅平時幹了些什麼
,但玉宣也學習自家少爺替別人留住臉面的美德,決定閉口不言,徒留梁安滿心疑惑。
李楮邊走邊對蘇悅說道:「我們作坊造的大部分都是皮紙,樹皮直接跟樵戶收購。有
了樹皮首先便要漚製。」說著在一個低矮而寬大的石槽邊停下,「把樹皮浸在水中一段時
日,等到水色變成棕色或棕灰色,就表示樹皮中的雜質濾出了,接著再泡上幾日讓皮層鬆
動。」
接著他領著蘇悅來到另一處,那裡好幾個工匠正用石碾子碾濕漉漉的樹皮。他道:「
接下來要剝離青皮層,因為我們只需要白皮料,才能造出白紙。得先用石碾碾之,再經過
洗滌、漿灰水、入鍋蒸煮等功夫,最後得到好的白皮料。」
李楮又帶著蘇悅去看了搗料、配漿等工序,一路上蘇悅都像是在聽講般認真專注,睜
大眼睛仔細看著匠人的每一個動作,還忍不住蹲下身去戳搗碎後的白皮料,這讓李楮莫名
覺得可愛,但立刻就被自己這個念頭給驚呆了。
蘇悅見李楮突然呆住,於是伸出手在他眼前揮了揮:「李大哥?」
李楮頓時回過神來,壓下奇怪的念頭,說道:「沒事。我帶你去看抄紙吧,抄紙可是
所有工序裡最好玩的,你一定喜歡。」
他領著蘇悅來到一個及腰高的石槽邊,一旁梁安正好把抄紙簾浸到紙漿裡,見蘇悅過
來便笑道:「蘇小少爺可看仔細,一會兒該你了。」只見他雙手擺動,讓紙漿均勻覆蓋在
抄紙簾上,而後輕輕將抄紙簾拿起,讓水從簾子縫隙中瀝出,然後將濕紙揭起疊在一旁,
用木板上置重石將水壓出,即算大功告成。
蘇悅迫不及待地從梁安手上接過抄紙簾,學著他的樣子晃動紙簾,讓紙漿平鋪其上,
但等水瀝乾並揭起後,他發現紙並沒有如他預想的一般平坦,而是有的地方厚了些、有的
地方薄了些,成了瑕疵品。
蘇悅懊惱道:「實在抱歉,白白浪費你們一張紙……」
李楮擺擺手道:「無妨,不過是一張紙而已,這石槽裡的紙漿抄出十刀紙都不在話下
。」
梁安也笑道:「是啊,況且我們早就抄了不知道多少刀的紙才練出那樣的手感,若小
少爺第一次就成功,我們面子往哪兒擺!」
李楮看蘇小少爺臉上一半寫著慚愧,另一半倔強地寫著「想再試一次,我一定要成功
」,忍住笑意道:「小少爺大可再多抄幾張,抄出滿意的一張等乾了讓你帶回去留個紀念
。」
蘇悅聞言誠摯地向李楮謝道:「那就謝謝李大哥了,今天當真不好意思!」
李楮望著蘇悅眼中閃爍的神采,心裡忽然覺得哪怕整個石槽的紙漿都給他抄著玩,似
乎也沒什麼關係。
大概嘗試到第三次的時候,蘇悅總算抄出了令他滿意的紙,李楮還把那張紙拎出來單
獨壓水,過一會要拿去曬紙牆烘乾。
等待的時候,李楮帶著蘇悅來到作坊的庫房裡看紙,特別是有些他自己做著玩,並沒
有拿到店鋪賣的紙。李楮將數十種紙各撿了一張堆到桌上,而後兩人便湊作一塊嘰嘰咕咕
地討論起來。玉宣在一旁默默看著兩人,聽著他們說些什麼「這張紙適合撒上金銀粉」、
「我也這麼認為,無奈小作坊負擔不起」之類的,覺得自己好像不應該在這裡,也不太想
在這裡。
窗外天空漸漸染成橘紅,又不敵夜色侵染而鋪上濃墨似的黑。經過一天的勞作,整個
小鎮也迎來休息時分,工匠們一個個進來和李楮打聲招呼便各回各家。最後是梁安探頭進
來說道:「李大哥,外頭都收拾好了,我就先回去了。」
李楮道:「路上小心啊。你買的三刀楮皮紙我給你包好放門旁邊的櫃子了,走之前記
得拿。」
梁安道:「好的,謝謝李大哥!」說完便蹦蹦跳跳地離開了。
梁安走後,整個作坊剩下庫房中的三個人,而其中兩個還埋首在紙堆中說個沒完。
玉宣心裡很是著急,這時候蘇府差不多要開飯了,老爺夫人一定在奇怪他倆怎麼還沒
回去,於是提醒蘇悅是時候離開了。
蘇悅依依不捨地看著桌上的紙,道:「怎麼這麼快便天黑了,還有一大半沒看完呢!
」
李褚看著蘇悅的嘴角因為失落而耷拉下來,一句話衝口而出:「要不你明天再來吧?
我家裡還堆著一些,明天一併帶來。」
蘇悅聞言睜大雙眼,說道:「可是……這樣會不會太麻煩李大哥?畢竟今天已經耽誤
不少時間了。」
李楮笑道:「當然不會,我也覺得還沒聊夠呢!」況且,面對蘇悅仰著頭期待地望著
他的模樣,他就是想拒絕也拒絕不了。
兩人邊說著邊往外頭走,出了作坊門後,李楮表示和蘇悅順路,於是又一起走了一段
。玉宣面無表情地盯著前方兩個肩並肩聊得起勁的身影,心想就不要待會少爺走著走著就
跟李師傅回家了,或是李師傅走到蘇府剛好吃完晚飯再走。
然而玉宣心底還是開心的,他從沒見過少爺那麼高興過,若李師傅跟少爺早點認識就
好了。
幸好兩人還是記得要各回各家,就在他們將要分別之時,李楮突然瞥見斜前方的屋子
門口有一道眼熟的身影,但反倒是蘇悅先指著那方向道:「那不是梁安嗎?還有程大哥!
對了,那不就是程大哥的家嗎?」早上程允中便說他住在宣情坊附近,而且還有認識的朋
友在裡頭,原來那朋友就是梁安。
李楮問道:「程大哥是誰啊?」
「程允中程大哥是個讀書人,去年跟我一起中舉的,我們有時會一起討論文章。」
「原來也是位舉人老爺。要上去打個招呼嗎?」
「好啊,順便讓你們倆認識認識。」
說著兩人便往程允中屋子的方向走去,而程允中和梁安也發現他們了,梁安朝兩人大
力揮手,開心地道:「李大哥、蘇小少爺!你們要回家啦?」
蘇悅笑道:「是啊,看到你們想說來打個招呼。」
程允中道:「沒想到蘇賢弟與梁安也認識!」而後看著李楮道:「這位是……」
梁安說道:「子適,跟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們宣情坊的當家師傅李大哥,他可厲害了
,發明了好多特別的紙!」
程允中向李楮拱了拱手,道:「原來是宣情坊的當家師傅,沒想到這般年輕!梁安受
您照顧了,他年紀小,若有哪裡不懂事還請師傅多擔待。」
李楮顯得有些侷促,他趕緊擺手道:「哪裡哪裡,梁安手腳又靈活又勤快,幫了我很
多忙。」邊說著,他突然注意到程允中懷裡捧著個包袱,正是梁安買的那三刀紙,恍然大
悟道:「原來梁安買的那些紙都是要給程兄啊!我還想說梁安又不會寫字,買那麼多紙要
幹嘛呢。」
沒想到李楮這番話說出來,梁安和程允中卻是神情一變。程允中率先開口:「李師傅
,您說這些紙都是小安買的?」
梁安拚命向李楮使眼色,無奈李楮渾然不覺,還以為梁安眼皮抽筋了。他答道:「是
啊,他隔幾個月就會買個幾刀,我們作坊的工匠要買紙都是算半價……」李楮沒有把話說
完,因為蘇悅在他腰上戳了一下,雖不明所以但還是住了口。
程允中望向梁安,表情嚴肅:「小安,你不是說這些紙是作坊的瑕疵品嗎?」
梁安惴惴不安地看著程允中,而後索性把心一橫,說道:「要是我說這些紙是我買的
,你肯收嗎?」語畢朝程允中吐了吐舌頭,轉身就朝黑夜奔去,臨走前還幽怨地看了李楮
一眼。
趁著程允中捧著紙還在發楞,李楮小聲地問蘇悅:「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原來你有發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