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前言:讀《羨澄互動合集》後情緒突發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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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認為想通了對原作中魏歸來後其態度變化的疑問;以及認為魏掉下那鬼地方,再爬出來
的已經不是他了。
野鬼1
說是一雷劈了夷陵亂葬崗,從那天起方圓百里四處鬧鬼。
鬧的也不凶,沒人死沒人失蹤,就是走夜路被冷不丁的一嚇,總共被嚇了四次,所以是四
處。夷陵老百姓見多識廣,十三年前惡鬼盤旋的夷陵山都是見過的,這被鬼嚇了一嚇,只
要不出人命,根本算不得事。
只是被嚇的四人當中,有一人是賀家大公子,這可急壞了賀家老母親。夷陵鬧鬼,鬼歸修
仙的管,有頭有臉的修仙世家最近的就是雲夢,於是抱著愛子衝賀老闆嗷嗷喊著,她寶貝
兒子這條命他江宗主管定了。
江宗主難伺候的大名早就響噹噹,賀老闆也不是沒接觸過,幾年前蓮花塢發展業務,賀老
闆也是顛顛想著來分一杯羹,見了江宗主,自報家門話還沒說幾句,就瞧他臉色難看的緊
,生意人的敏感讓他曉得自己就是來碰一鼻子灰的,當天恰好還抓到個修鬼道的術士,被
江宗主鞭子一路拖到校場打的鬼哭狼嚎,賀老闆見形勢不對找了個藉口就跑了,此後再也
沒來過雲夢。
哪知道自己兒子出事,最後還是要求到江宗主頭上。
然而再凶的宗主也凶不過自家母夜叉,宗主鞭子不抽平頭老百姓,但自家母夜叉的掃帚卻
能打的他魂飛魄散。一咬牙,收拾了行李駕著馬車帶著自家傻兒子一路前往雲夢。
江澄從金麟臺上下來,已過月餘。
先是夷陵亂葬崗一場鬧,祠堂鬧完觀音廟又一場鬧。等他持鞭信步走上金麟臺,已是目光
沉沉面若死水。
和往常沒什麼兩樣,也足夠把金家拖泥帶水的老老小小嚇的血壓高的高低的低。他盡心盡
力地執行著把無關人等嚇退的職責,然後雙手小心翼翼地托著金凌把他在宗主位上放穩了
。
金凌送他時,說,舅舅,你多留幾日吧。
江澄轉身冷哼了一聲,說,金麟臺不需要兩個宗主。
金凌縮了一下,小聲說,您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江澄摸摸他的頭,便御劍而去。金凌抬頭,只見那紫衣獵獵,形單影隻,肩膀瘦削卻凌厲
著,似乎不應該是這樣,卻本來又是這樣。
一通忙碌讓江澄瘦下來不少,然而一切很好,至少金凌很好。金凌好,他還管別的什麼
呢。
忙碌慣了,便停不下來。情緒是很好的動力,如今情緒空了,忙碌代為填充,他便更不想
停下來了。
於是蓮花塢裡闖進來雞毛蒜皮的小事,他聽了,竟然說,帶他們進來。
賀家老爺跟著門生一路小跑見了江宗主,忙不迭的就是行了一禮。
江澄應了一聲,看他抬頭露出臉來,覺得眼熟,再一想,幾年前有過一面之緣,夷陵的富
貴人家,姓賀。
關他屁事。江澄這麼想著,卻依然問道,怎麼回事。賀老闆說,是自家兒子夜裡趕貨回來
,路過亂葬崗,亂葬崗經兩次折騰,其實也不怎麼出怪事了,為了早點回家便抄了亂葬崗
的近道,誰知回來人就不對勁了。
和賀公子一同壓貨的還有家裡幾個小廝。都是年輕人,馬上就到家了,打著火把一路聊的
正開心,突然就聽見耳邊傳來嘻嘻笑聲,那笑聲爽朗,但在黑夜裡聽著卻詭異。他們打著
火把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揮舞,嘴裡怒喊著誰,誰在那裡!那笑聲就沒了動靜,幾人面面相
覷,靜默半晌,待又要趕路,只聽那笑聲又傳了來。幾人回頭一看,笑的扭曲的正是自家
公子。
江澄問,人現在在哪裡。
賀大公子便被抬了進來。江澄一瞧,只見賀公子腦門上一個大包。他正細細琢磨著什麼邪
術專攻頭部還能留下腫塊的,賀老闆先開口了,說,倒也不要命,就是鬧騰的厲害,幾個
人都制不住他,路上差點從馬車上竄下去,沒辦法就打暈了。邊說著,心疼地看了看兒子
的大包。
江澄深吸了一口氣,問,怎麼個鬧騰。
賀老闆道,就是胡言亂語,手舞足蹈,神智不清的。
鬼上身?江澄琢磨著,一手摸著另一手指上的紫電,正想要不要一鞭子抽過去了事。就見
躺在地上挺屍的賀公子突然顫抖了兩下,上身一彈,竟直挺挺地坐了起來。把身邊的幾個
人嚇的都後退了一步。
醒來的賀公子果然是一幅扭曲的笑臉,彷彿是知道自己來了一個新的地方,他左顧右盼,
要不是翻著白眼,這姿態看上去倒是有幾分俏皮。江澄看著看著就突然覺得後背一麻,那
賀公子似乎看個夠了,眼睛直勾勾盯著眼前的江澄,嘴角的笑似乎更扭曲了。
那賀公子突然口吐人言,陰陽怪氣道。
阿澄。
語氣竟然是笑盈盈的。
江澄登時雞皮疙瘩驟起汗毛倒豎,心中還未細想,手中已銀光乍現,一細長軟鞭垂落而下
,又如蛇一般迅速弓起,就要朝著賀公子門面劈下。
賀老闆頓時嚎叫一聲,撲過去擋在兒子面前。江澄也知這一鞭非抽死老頭子不可,手中力
道撤去,鞭子在空中空響一聲便收了回來。
賀老闆嚇到一身冷汗,急忙解釋道,他不是叫江宗主名諱!他哪敢叫您名諱啊,他說的是
宸!宸!是犬子的……有婚約的!
江澄聽了,瞪視著坐在地上的賀公子,那傢伙還是翻著白眼在笑,被江澄瞪著瞪著,似乎
又開心了些,然後那雙眼又默默暗淡下去,最後竟然低下頭,露出了一個可以稱之為悲傷
的表情。
回……回……
賀公子喃喃道。
賀老闆聽聞心疼不已。用腳趾頭想都猜得出求江宗主辦事只怕凶多吉少。這還沒個頭緒呢
,自家兒子差點挨一鞭子。愛子心切,且怒且憂。江澄做事雷厲風行是人盡皆知,不近情
意更是家喻戶曉,要不是事發亂葬崗,容易招惹鬼怪,賀老闆還是覺得找個郎中治病來的
靠譜。
於是起身行了一禮,剛想說不做打擾。江澄身邊門生道,請問賀老闆,有這等症狀的,是
僅賀公子嗎,可有他人?
賀老闆回,有有有,還有三人,皆是從亂葬崗回來,變成嘻笑之狀的。
門生看了江澄一眼,江澄從腰間拔出三毒,登時屋內銀光璀璨。朝賀公子走去,賀老闆又
要前撲護子,被門生攔下:賀老闆切勿擔心。
江澄執劍走到賀公子面前,劍尖直指他。賀公子順著劍抬頭朝江澄看去,依然一臉癡笑。
江澄不是沒見過比這猙獰的、扭曲的、恐怖的和噁心的,看著卻覺得頭皮一陣陣發麻。他
心裡又想,亂葬崗的破事,關他屁事,他還沒出面管呢,關他屁事。
正這麼想著,江澄說,摸。
賀公子是聽得懂人話的,聽江澄這麼說,睜大雙眼盯著劍尖,突然一個翻身,朝江澄爬了
過去,又突然一把抱住江澄大腿,身體也貼了上去,兩手順著江澄的膝蓋就開始往上摸。
江澄被這一嚇,二話不說條件反射地一腳把賀公子踹出門外。那白影飛了出去哐鐺一聲實
在地摔在院子裡。
江澄本打算用仙器逼一逼賀公子身上的邪祟,如果是上身的東西或是詛咒,總歸有些反應
的。沒想到賀公子不按套路出牌,癲狂的實在可以。
江澄臉黑地跟著嚎叫不止的賀老闆往院子裡走。賀公子被他這一踹半天沒起來,喘氣都不
勻乎了,嘴裡卻嚅嚅念著。
宸,宸。
江澄聽他念的渾身不舒服。賀老闆狂嚎著,兒子別擔心!等你好了爹就給你安排成親!
這一說,賀公子居然嘎嘎笑了起來。
江澄有點無奈,都什麼時候了,還想著兒女情長。
然後他耳邊不知怎麼就傳來狂風驟雨的聲音,令人渾身陰冷夜晚。那麼冷,冷到骨子裡。
他陰沉地走到被賀老闆抱著的賀公子身邊,三毒劍尖一指,刺在賀公子額間。賀公子登時
露出痛苦的神情,渾身顫抖著,江澄牢牢抓著三毒,朝劍又渡了一點靈力。便見賀公子額
間出現了一抹黑暈飄升起來,竟和光華璀璨的三毒纏繞。
那賀公子的表情扭曲的都說不上是痛苦還是變態的笑了。江澄見那邪祟被逼出,心道這也
過於輕易了,居然簡簡單單就現了形。但畢竟沒有完全脫離宿主,江澄又施了一股靈力過
去,硬硬把它從賀公子體內轟了出去。
那黑影連個形都沒有,就是一團霧氣,虛虛地飄在空中。沒有絲毫猶豫,紫電從掌中竄出
,瞬間就把它劈得無影無蹤。
江澄看著黑霧被紫電打的渣都不剩,不禁微微皺眉。
而一旁抱著轉醒兒子的賀老闆,高興的差點淚如雨下,要不是兒子虛弱,他恨不得抱住江
澄大腿再連磕三個響頭。
還是江宗主神威!一舉就能制服了這妖怪。賀老闆激動道。就該聽娘子的早些來找您,犬
子就不必白白遭了幾番罪了。
江澄狐疑地看了看眼睛黑白分明神情和緩的賀公子,又看了看黑霧消散的方向。心道,太
輕易了。
野鬼2
江澄心道,太輕易了。
甚至連幾個圍觀的門生都覺得,這種水準的妖邪,居然是三毒和紫電等級的仙器結果了它
,忘川河上夠它吹的了。蓮花塢向來求助的少,若有求助必是棘手,今天這事兒看上去大
,實則平平,江澄門下隨便找個修為尚可的,估計都擺得平。
俗話說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賀老闆一屆凡夫俗子不懂仙鬼奧妙,在一眾弟子都覺得
接這種活丟人的情況下,喜笑顏開的賀老闆已經開始請江澄出馬斬草除根了。
江澄沒說話,只是一雙眼睛打量著坐在地上的賀公子。剛才他形容癲狂,一臉猙獰的癡笑
,笑的直讓他噁心。如今腦子清楚了,面容也沉靜下來,倒覺得儀表翩翩,看上去竟沒那
麼討厭了。
門生看江澄沉默,猜想是宗主牛刀殺雞心中不快。但事情找上門又不能不管,向前一步,
朝江澄行了一禮,道,宗主諸事繁忙,這等小事還是交由我們處理吧。
賀老闆也連連點頭,說,也可,也可。
誰知江澄輕輕一抿唇,淡淡道,夷陵不歸我管。說罷就轉身要走。
看賀老闆一臉吃驚,門生會意,見風使舵,話鋒立轉,對賀老闆說,貴公子已無恙,不妨
就請回吧。
賀老闆連忙道,可是邪祟不除……話音未落,一門生小聲在賀老闆耳邊嘀咕兩句,賀老闆
聽了那名字剛睜大眼睛,可江澄耳力是多麼好,一眼惡狠狠地瞪過來,彷彿就是在對那名
字的主人看。
賀老闆左看看一臉冷硬的江澄,右看看嚇得縮到一邊恨不得立即原地消失的門生,只怕再
拖一秒就會被扔出蓮花塢,於是大聲道,江宗主不要難為我們啊,那人都死了十幾年了要
怎麼請回來?
魏無羨獻舍回來之事主要是仙家知曉,也難怪普通百姓一聽這名字都懵了。
江澄轉過身,道,現在回來了。又補上一句,再不濟,你可以去藍家請人。
不要,再也不要有任何關係。
江澄轉身要走,門生也非常有眼力見地要送客,圍上來好生相勸,賀老闆一臉哭相地就要
被一群紫衣人拱出門外了,說這邪祟一天不除,一天晚上不敢出門啊。
幾個門生七嘴八舌地低聲說,「那您老晚上早點睡,不要出門。」「就是嘛晚上多不安全
啊,亂葬崗可是鬼窩啊。」
他們心裡清楚這邪祟弱的很,人命都啃不動,它從自己身上分一團鬼氣給活人,頂多是吸
幾口陽氣滋補滋補,弄不好魂識都不全,隨便找個修士都能治好人收拾了它。只可惜它惹
事的地方很尷尬,就怨不得江宗主不願插手了。
再說,不是還有愛管閒事的藍家人嘛。
這一場小事浪費了江澄不少時間,攤子有人收拾,江澄正要離開時,忽然聽聞聲後「江宗
主請留步」,只見開口那人正是醒來後一句話沒說的賀公子。
見他一雙漆黑眼睛牢牢看著自己,裡面又是複雜的情緒。江澄狐疑,難得有耐心地停下腳
步,問,何事。
江宗主。賀公子抬手鄭重行了一禮,不是那邪祟非要江宗主除去不可,而是,他就是衝著
您來的啊。
***
兩日後,江澄隨賀家父子前往夷陵。
事情來的蹊蹺。賀公子說自己瘋病期間總聽見「江澄」「蓮花塢」幾個字,醒來也記憶猶
新,便斷定此事必和雲夢有關。
江澄冷笑道,巧了,你父親也來蓮花塢求助。
賀老闆趕緊解釋,這不是因為近嗎……
江澄又道,你怎知聽到的名字是邪祟告訴你的,而不是瘋魔時無意中聽見的?
賀公子認真道,那是我從來沒聽過的聲音,不是我認識的人。他又四周環視一眼,說,也
不是我見過的人。
賀老闆又說,犬子記憶超群過目不忘,他不會分辨錯的。
江澄淡淡道,我殺過的人很多,有幾個沒清乾淨的也是正常。
殺在夷陵的,就那一個。但已經很久了,都過去了。
江澄望著馬車外搖曳的樹影,天色很漸暗了,橘黃的陽光被切成一片一片的撒進車內。亂
葬崗總給人一種邪氣森森的陰冷感覺,這光顏色暖的過分,總顯得格格不入。
那天賀公子猶猶豫豫地說,他在找您,找很久了。江澄便感覺還是有來的必要。如果和自
己有關,事情最好親自處理,無論是好是壞……當然壞的成分更大一點。
門生在馬車外說,宗主,前方不遠就到亂葬崗了。
賀公子聽聞,伸出頭朝外看了一眼,說對對,朝那個方向走,就在前面。
他們要去賀公子出事的地方。
他一路上還在懷疑面前賀家父子是不是故意誘他前來,或許目的地殺機四伏,他們就扯下
偽裝。但賀家父子一副老實樣子又不像。江澄搖搖頭,知不能輕信。
等他們到達目的地,太陽已經落山。江澄看著一絲天光在亂葬崗的邊緣閃耀,成群的鳥兒
撲閃著翅膀在灰藍色的天空上留下剪影。
賀公子出事的地方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甚至連鬼氣都嗅不到。
亂葬崗那麼大地方,到處都是亂石雜草,上山困難。亂葬崗本來就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
方,今天來為了一隻邪祟,但到底有多少邪祟夜裡出沒,根本不得而知,分頭行動更是萬
萬不可。帶來的十多位門生面面相覷,等江澄發話。
江澄手指微蜷,指尖磨著紫電。道,所有人在這裡等,不要離開,我自己上去。
眾人雖有擔憂,但又不得不聽從江澄命令。江澄要他們看顧好賀家父子,他們也便明白要
謹防兩人異動了。
江澄便一個人上了亂葬崗。
他不是第一次來,只是沒想到會又來。他曾經一次次上來都是為了一個人。而這次是為了
一個鬼。
他看著周遭的景色,一棵棵樹,死的沒死的,燒焦的沒燒焦的,從這邊看過去和從那邊看
過去沒有任何分別。他御劍飛至上空,銀色指環在他指尖發出淡淡的微光,他便轉身朝另
一側飛去。
紫電記得它的氣味。
兩日前在蓮花塢的那一劈,黑影被擊得粉碎。紫電便牢牢記得那鬼的味道。江澄之所以會
親自來亂葬崗,不僅僅是因為賀家父子一番話,而是紫電在劈了那鬼影之後,戰慄地興奮
起來,他明顯地感覺到紫電在他的手心裡顫動,叫囂著彷彿要告訴他什麼。
形容來就像隻小狗一樣,汪汪吠叫著還甩著尾巴。
嗅覺也相當突出。
江澄隨著它的指示又換了方向,朝密林和亂石深處飛去。
愈往深處前進。愈是安靜的聽不見一點聲音,只聽見他穿梭而過帶起的風,吹動了枯枝敗
葉。他的神色愈發的凝重。
他繞過一處巨石崩塌形成的洞穴,轉眼只見視野豁然開闊。
月亮已經升了起來,照耀著這方平靜的土地。它的四周是凸起的巨石,即使經過多年的風
吹雨打,依然可見銳利的抓痕,撞擊的凹陷和刮擦的痕跡。
這裡是祭壇,是一個人的墳墓。
在這裡,江澄親眼看著他被萬鬼吞噬,渣渣都不剩。
但這是一座空塚了。
江澄心裡沒由來地一陣煩躁。無論過去的記憶還是現在的,都令他煩躁。
但紫電到了這裡卻異常地興奮起來。江澄看了一眼指上熠熠發光的指環,心想你高興個什
麼勁。然後他便知道為什麼了。
十丈開外,亂石叢生之處,一個佝僂著脊背的身影朝他慢慢地爬來。
那東西顏色估計和泥土和石頭一樣,於是在慘澹的月光下顯得格外灰敗。
江澄手覆上三毒。他再等著更多的這東西破土而出,但除了那個磨磨唧唧朝自己爬過來的
,他沒有嗅到一絲殺氣。
他就冷冷地看著他往這邊爬。
爬的好慢,似山高水長,爬的只能聽見與地面摩擦的沙沙聲,慢得彷彿時間靜止。
然後他就不爬了,似乎很累很累的樣子,低著還能稱之為頭的部位垂了一會兒,然後彷彿
用盡所有力氣一般,抬了起來。
月光照的他慘白慘白的,江澄毫不訝異他看見一張扭曲的、皺巴巴的,正是乾屍本屍的臉
。
但他移不開眼睛,他看到他的一瞬渾身都要顫抖起來,幾乎擠盡了他胸腔裡所有的空氣。
他沒想到有生之年能看到這雙眼睛。那是一雙不同於任何走屍的漆黑的雙目,在蒼白的月
色中閃爍著如星一樣的微光。
江澄怔立原地,看著對方拉開枯瘦的下巴,口中發出喑啞的聲音。
「你可來啦……」
「阿澄……」
野鬼3
亂葬崗是死物,這黑山被月光映得彷若一張死人的白臉。
江澄看到遠處朝他爬來的人,如果還可以稱之為人的話,只覺得亂葬崗黑的光,白的影,
活生生一副棺材模樣,像死的更徹底了。
那東西適才喚了他名,從那爛嘴裡說出來的字是對他最惡毒的咒。他嘶啞粗礪的聲音帶著
笑意,瞬間將他渾身血液都凝固到冰點。冷的他前進不能,想後退,又動彈不得。
誰?!
那名字在他心底呼之欲出叫囂著被他壓下。他神思一片空白,只能直直地瞪他。
看他手指陷入泥土裡,扒著,用力撐著自己的上身。
看他拖著兩條彷彿斷了的腿,膝蓋蹭著縮短與他的距離。
頭髮幾乎在腦袋上糊成一坨,卻擋不住瞧見他熠熠生輝的雙眼。
江澄看見他眼中盈盈的笑意,周身愈發冷的顫抖,直到紫電在他指上靈力聚集的讓他隱隱
刺痛,才發現自己已經停止呼吸許久。
再吸氣時,胸腔隨著氣流湧入,哢哢的震顫不止。
那雙眼睛依然直勾勾地盯著自己,手腳並用地朝自己爬。他也瞪著對方,見他笑容在形容
枯槁的臉上愈發扭曲,可依然看得出他高興的彷若變態。
「澄……」
「阿澄……」
他啞著嗓子喚。可江澄只是遠遠地站著。他用力支撐著自己的上半身,愈是想讓對方看到
他的期冀。
你怎麼不過來啊,你快過來啊……
他望著江澄,後者依然一動不動,卻不知道眼中的人在抖,一口銀牙幾欲咬碎。心道,你
不過來,好,那我過去。
他指甲嵌進地裡,拖著自己前進。可爬了沒有半丈遠,手掌突然陷進身下鬆軟的、不知道
腐爛了多少軀體的塵埃裡。終於支援不住,迎面直直地栽到,摔得狗啃泥一般。
尚未顧及自己滿臉委屈,忽聞遠處傳來鶴唳之聲,這聲音他再熟悉不過,還未近身就感覺
到劈天蓋地的壓迫,僵硬的身體竟然禁不住一縮。
抬頭一看,果不其然,那紫鞭被銀光包裹,攜風帶影,宛若游龍,披荊斬棘地朝面劈來!
遠處的紫色身影執紫電,折著的手臂在身前劃出一個極為力量的弧度,紫電暴漲的靈力掀
起了風,登時掀得四處飛沙走石。那人額發飛散,銀光在他眼中堪堪留下一筆,照亮了其
中的暗流,卻掩不住他額間的陰鬱和狠戾。
紫電更如毒蛇,直撲自己而來!
而他看著鋪天蓋地的危險卻不自知,也不知自己眼中露出的姿態是何等狂喜。
漂亮。
他讚歎道。
下一秒,身體騰躍而起,直挺挺地飛了出去,砸在身後巨石上。
他為縮短距離拼盡的努力付諸東流。
胸前滋滋的響著,一股黑煙彌漫開來。不知和烤熟的肉什麼區別,不過他也聞不到。
巨石沒有讓他多貼一會兒,身體像紙一樣揭下,吧唧一聲,面朝下摔進土裡。
又是塵煙四起。
紫電抽打在他胸前,他覺得自己好不容易湊在一起的魂兒都嚇的渾身亂竄,在自己這副空
殼子裡亂躲。
這下是真沒力氣抬頭了。
卻聽見有腳步聲朝自己走來。那人走的不慌不忙,但紊亂的呼吸聲暴露了他沒有儀態上那
般氣定神閑。
於是在土裡吃吃地笑了。
一隻腳穩穩踩在自己頭上。
再然後,他又飛了出去。
這一次面朝上,可見天空清澈的月亮,又看見清澈如水的面龐落入眼中,那雙眼暗流湧動
,卻也是清澈的暗流。
不禁就想起晴空萬里下,碧綠的望不到邊的圓圓荷葉,亭亭荷花和……
蓮藕排骨。
江澄信步走近。他剛才本想一腳狠狠地踩在對方後腦勺上,下腳卻覺得腳下虛浮,彷彿踩
在紙燈籠上一樣。
那人也沒個動靜,可能被紫電一鞭子抽死了。便踹翻過來,就看他一臉土一嘴泥地看著上
面朝自己笑。
江澄皺了皺眉。適才折騰一番,他冷靜了些許。
他是誰。
江澄問自己。然後不禁自嘲。他心裡清楚,不是嗎。
江澄沉默地盯著他的臉。
這張臉他是認識的,非常熟悉,十三年想要撕碎的臉。
十三年來入夢的臉。
哪怕它現在一副吸乾了水分,樹皮一樣包著下面的顱骨,眼睛突出,鼻尖嘴巴凹陷,那也
是他認識的臉。
一同長大,朝夕相伴,形影不離。
「魏無羨。」
江澄念出他的名字。話音落,亂葬崗再次歸於寂靜。
那乾屍眼睛閃爍了一下,忽然黯淡了幾分。
乾裂的嘴角扯出一抹笑:「啊,是我。」
魏嬰答道。
自己的名字從他口中緩緩吐出,卻毫無波瀾,他拼命想從裡面找到些許漣漪,卻感覺對方
像面光滑的鏡子,他赤身裸體地映在裡面,無處躲藏。
那顆不存在的心隱隱痛了。
「你個王八蛋。」
語氣同樣波瀾不驚,與上一句無甚分別。他一怔,直勾勾盯著江澄,彷彿從他眼中看見了
些許狠意。下一刻,他眼中笑意蕩漾的幾乎要滿溢出來。
「嗯,我是。」
又相顧無言。
他大字平躺在地,江澄就站在一旁靜默地看他。
他覺得江澄應該有很多話想問,他看他一直抿著自己的薄唇。
像什麼,你還知道回來。
但江澄沒說。
抑或是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可江澄偏偏靜默地看著他這個樣子。
魏嬰費力地舉起枯槁的手,江澄的衣擺就在身邊,他努力伸長了去抓。江澄身形動了動,
魏嬰的手就抓了個空。
他手在空中一頓,又撈了一把,把江澄的衣角抓了回來。
彷彿覺得對方的僵硬順著衣角傳到自己掌心裡。雖然他沒什麼觸感。
他低聲道,「你怎麼才來。」他聲音啞著,聽上去竟有幾分委屈了。
江澄一怔,繼而道。
放手。
聲音涼涼,語氣不善。
魏嬰說,我不放。
他那枯手上又是泥又是乾成粉末的碎肉,在江澄衣角上留下一道灰白的印子。他抓不太緊
,又往上抓,留下的印子就更長了。
江澄看著就莫名火大,鋪天蓋地的就來了,分不清是對魏嬰,還是被糟蹋的宗主衣服,還
是其他的些什麼。惱怒道,你他媽給我放開!控制不住又是一腳踹過去。剛好踹到魏嬰手
臂上。
只聞哢噠一聲,那手臂折成一個詭異的姿勢,彎成了三截,裂口處露出一段雪白的骨,還
飄著些許灰塵。
魏嬰把胳膊舉到眼前,臉上僅僅晃過一絲詫異,他啊了一聲,說,斷了。江澄看著,忽然
就後悔了。
他向來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緒,便在外人面前維持一副冷性子。可魏嬰總能逼他做出暴躁的
事。
魏嬰這幅鬼樣子,不知是從哪兒回的魂,也不知他從哪兒弄回這具本應葬身鬼腹的殼子。
再低階的走屍好歹血肉還在,魏嬰反而像是一捆稻草紮成的人。又脆又輕。
縱使他見面揮出一鞭用了十足的力,也最終在鞭子抽在他身上時撤了氣力,照樣把魏嬰打
的飛了出去。
那個魏嬰,一次一次回來,又一次一次走了。
他一開始毫不懷疑他一定會回來找他,而後期冀了十三年卻落寞的再見,到現在不知自己
面對的是人是鬼還是什麼玩意兒的重逢。
回來的他一次比一次面目全非。
但最終都會一次一次地離他而去。
江澄想,我還是把他埋了吧。
先帶到祠堂,讓他跪個三天三夜,磕滿一百個響頭,就散了他的魂,最後把他埋了。
然後禱告安魂,葬禮就算了,送他輪回,祠堂裡供上他的牌位。牌位放在靠近江楓眠的下
面,爹不是最喜歡他了嗎……
江澄正這麼想著,只覺萬事妥當,可心裡卻難受。他眉間的陰鬱神色也不知落進了誰的眼
。忽然覺得身上一緊,緊接著愕然看到眼前一張枯臉朝自己靠近,那枯臉上的眼睛黑的幾
乎要把他吸進去。
魏嬰不知道什麼時候爬起來了,甚至還踉蹌地站了起來,第一件事就是用自己的斷臂環住
了他,將他緊緊拖進懷裡。
然而他沒什麼力氣,所以反倒被勾過去,死死地貼在江澄身上。
江澄嗅到濃重的土腥味,鐵銹味還有只有屍體才會散發出來的怪味,一股腦地往鼻子裡沖
,瞬間噁心的頭皮都麻了。他卻強壓怒氣不要攻擊,魏嬰這樣抱著他,只怕靈力一轟就四
分五裂。
可魏嬰毫不知覺,頭靠著他的肩膀喊他名字,伴隨著下頷顫動發出咯吱聲響。要不是噁心
的他汗毛倒豎,反倒像久別重逢。
「魏無羨你個王八蛋快放開我!」
回應他暴躁的怒喝只有耳邊喑啞的帶著笑意的,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