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世界崩壞之際,他還是不死的,直到被因果攫獲,這便是他的審判。他仍穿著袞龍黃袍,
袖口略收如琵琶,但下半身卻和水之子有些相似,是包緊雙腿的烏色長褲。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吸飽水的衣衫是沉重的,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每走一步都就像多
隻手把他往下扯。
凜沒有絲毫動搖,只有在如墨的髮絲掉下水珠時閃爍眼神。
「阮黎。」寧天脫口而出。
男人的眼神射了過來,那是殘暴的眼神,寧天不由自主地發抖。男人或許已經不再是這個
名字,或許有了許多難以銘記的封號,但「阮黎」卻是一切的起點。
「呵。」男人竟然笑了,嘲諷地看著無助的寧天,「你竟然還活著。」他說:「阮暮。」
他反射性地說:「我不是阮暮!」寧天感覺到了冥的視線,祂不發一語,竟看著這一切發
生。他硬著頭皮繼續道:「我現在叫做寧天。我不再是阮暮了。」
「寧天?」阮黎看起來不過弱冠,但犀利的眼神只消一眼,寧天便會怕得手足無措。他冷
笑道,「這可真是個可愛的名字不是嗎?是誰給你這個名字的?不祥的你,竟會再度落入
水之鄉。」
寧天雖然本能地害怕人類的帝王,但怒火也油然而生,他挺起胸膛,「這是凜贈予的名字
。」
阮黎的臉倏地變了,雙眼蘊含的恨意讓寧天不敢直視,只能別過頭。人類的眼睛竟然可以
飽含這等程度的恨,寧天心想說不定就連冥都會感到吃驚。這雙眼睛的目標是凜,後者倒
顯得平靜,無懼地回望,眨也不眨。
曾經是阮黎的男人不再是當年的少年,他拔高許多,雖然百年來維持著弱冠的模樣,但卻
隱隱能察覺到他歷經常人無可企及的歲月:殘虐無情,傲視萬物。
過了許久,凜才開口:「你長大了。」
只消一句話,男人便扭曲了臉,看起來像笑像哭,也像勃然大怒。他從張開手,掌心出現
一顆墨色的石子,大概是因為長年存在湖底,雖沒有完美的圓形,它看起來依然光滑無暇
,偶爾因為陽光的照射而微微閃亮,像是顆寶石而非石子。
「給我。」阮黎說,「賜給我。」
寧天意識到,這就是凜埋在湖底的核心。
這本該是種威嚇,但男人的模樣太過絕望,忿忿不平,孤注一執,而凜則依然沒有改變表
情,動也沒動,只是深深地看著男人。
「給我。」男人又說了一次。寧天看出了他的不安、不甘、嫉妒,複雜的人類情感在他身
上表現得淋漓盡致。男人張開掌心,晃了晃,「給我。凜,給我。賜給我。就像是那個怪
物對阮黎一樣!」
寧天不敢去看冥。
凜說:「如果你想要的話就拿去吧。」他說得非常平緩,好像是在確保男人聽清楚了。
男人並沒有喜悅地跳起,又或者感激涕零地謝恩。相反地,他的臉色瞬間漲紅,人類的情
感變化萬千,求而不得的絕望之後,又被惱怒充斥。他原本想要舉起這顆爛石,狠狠地砸
在地上。但他又捨不得,有一部分是因為這是他念想已久的神性,又有另外一部分——他
分不清楚這個比重——是因為那是凜的核心。
「我要你親口賜給我!」男人說,「為什麼不給我?祢看清楚了,祢的核心在我手中,只
要我想,我可以輕易敲碎它!」說罷,儘管腰間配戴長刀,他抽出的卻是小刀,樣式和「
阮黎」曾經的很像。
誰知道凜卻淡淡地笑道:「無所謂。」
寧天深怕男人真的這麼做,忙說:「住手!」
男人怒試著他,但嘴角又悖逆似地揚起,充滿惡意。眼睛可以望盡一個人的靈魂,寧天認
為男人的靈魂岌岌可危,在一切情緒的臨界點。
「阮暮,你可真了不起。」男人怒極反笑,「是我救了你,不願讓叛軍傷你,引導你前往
水之鄉。但得到神性的是你,而我卻得回到八苦的世界!」
「是你。」寧天抿了抿唇,扯了扯白色的髮絲,顫抖地說:「是你!」
男人一僵,似乎沒料想到寧天會想起來,他並不知道寧天是藉由形莫最後的霧看見的。幾
乎是同時,男人的額頭出現一條血痕,幾秒鐘之後一道風才慢半拍地跟上。男人眼神一凜
,反射性地側身閃過,倒臥在地上滾了兩圈便立刻穩住身子。
寧天人類的眼睛完全跟不上,竟先看見了男人額上的血痕,就好像是男人的皮膚憑空裂開
,人類鮮豔的體液便隨著男人迅速的動作落了幾滴在地上。
冥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眼前,隨著三叉戟而生的風才刮起,寧天只覺眼睛因為飛塵沙土
而一痛,伏在地上,掠過腦袋的狂風好像可以將一切毀滅。
人類的肉體對於疼痛敏感得多,寧天覺得渾身上下的神經好像都在抽動,痛得執打哆嗦。
他笨手笨腳地爬了起來,圓睜的眼睛迎向毫無波瀾的綠色眼睛。
他忙回頭,「凜!」綠色眼珠子卻深深印在眼底與腦海,他背過身卻想像著那雙眼睛射出
兩道刃殺死自己。
水之鄉幾乎被冥鏟了個半,先前是海浪捲走了大半,方才三叉戟的攻擊又讓將屹立千年的
島幾乎砍成兩半,周圍的神木連根飛起,唯有凜倚靠的菩提樹彷彿沒事一樣。
他奔過去,想去看一看凜有沒有受傷,凜卻嚴肅地看向他的身後。他暗道不妙,回頭便看
見冥也看著凜,兩的水之子相望,凜早已知道冥的意圖。
寧天想也沒想,張臂擋在凜面前。
他說,「冥,住手!」他非常害怕,這是一種對於壓倒性的強大,非常自然而然浮現的恐
懼。就像是螻蟻看見巨大的人類一樣,他的雙腿不止地打顫。但他心底又冒出一個非常鮮
明的想法:冥不會傷自己。他幾乎不敢相信這個念頭會如此盲目而且肯定。
冥額頭裂上的縫隙半開,祂轉而看著寧天,打量的成份不多,但被那雙眼睛輕輕掃過都覺
得好像死過一回。過了半晌,祂用清冷的聲音說:「你該知道,我不需要傷你半分也能殺
死湖泊之子。」
他反射性地想:冥為何殺死自己,又再他失去神性的時候毀滅他的死亡?
受傷的男人在裂口的另一端,三叉戟幾乎將這座島一分兩半,額頭的傷口不致於讓他痛得
不能行動,但他非常顧忌即將涅槃的海水之子。他大喊:「快給我,凜!」他緊緊地將湖
泊的石子攥在懷裡,或許是害怕冥會破壞最後能夠成神的核心,也或許只是單純地想要守
護重要的東西。他咬著牙,近乎狂妄地說:「若我成神,我不會輸給祂!」
凜閉上眼睛,勾著微笑,這次,祂還是緩緩地搖頭。
「凜!」男人十分絕望,齜牙咧嘴,竟聽起有了臣服的味道:「為什麼你永遠不愛我?」
他說,「為什麼不愛我!」
冥冷冷地看著愛得、恨得幾乎像是稚童的男人,他說著「愛」,聽起來多麼膚淺,大概就
和浮游生物的意識差不多渺小。人類永遠都會被八苦折磨,其中又數愛和恨最為深切。
「這樣是救不了人類的。」凜垂著眼簾喃喃:我以為那是愛。獨愛一人的愛終究不是愛。
冥走向男人,祂本想斬落湖泊之子的腦袋,這樣寧天就不能再將那雙兔子般的眼睛黏在祂
身上了。但現在冥改變了想法,人類男子的和他厭惡的千萬人類並無二異,祂決定立刻殺
死他。
「冥!」寧天顫抖地說,「祢不能殺死人類!」他慌恐地看向白,後者窟窿的眼睛竟緩緩
落下兩行黑色的淚水。
「當然可以。」冥說,「我無所不能。」說完,祂毫不遲疑地舉起了三叉戟。
男人跪在地上,寧天看不見男人的臉,但他知道人類的淚水滋潤了水之鄉的土壤,眨眼之
間便冒出了嫩芽,生機勃勃的樣子顯得非常突兀。
凜抬起眼簾,他看著潰堤的男人,抿著唇。祂已經無法護祐任何人,祂很清楚自己正在消
亡,或許不用冥殺死祂,祂便會自己化為水氣。
寧天吸了一口氣,舌尖抵在口腔上方,飛快地從嘴裡吐出小巧的火柴。凜先瞧見了,竟罕
見地瞪大了眼睛。那只有兩三個指節這麼長,他用手指夾住木色的棒身,用紅色圓頭迅速
地往地上一劃。
霎時,紅色的火舌從地上捲起,就像是陸上的浪花,以難以想像的速度竄起,吞噬了每吋
它經過的土地,綠草更是最棒的食物,就連被冥斬出的斷層都無法阻撓。只是眨眼之間,
紅色的浪花便在包圍了所有人。
冥驚愕地看著寧天,紅色的浪花直奔而來,祂飛快地退了一步,難得閃過了戒備和退縮,
海水直撲而來,和紅色相撞時還發出了「嘶」的聲音,冥隨著海水退後,但並不太遠,只
是足夠讓紅色保持距離,銳利的綠色眼珠子死死眼裡沒有其他人,只有寧天。
寧天走向凜,他想要扶起祂,卻赫然發現凜幾乎與菩提樹融為一體。手臂成了肢幹的延伸
,髮絲如螺右旋,向上生長,看起來就像是某種巢穴。
白好像知道了凜的意圖,黑色的眼淚淚流不止,火舌擦過他的手臂,祂變得透明,發出了
「嘶嘶」聲,一部分的身體化為水氣。
凜還是掛著微笑,祂柔軟的眼神投向阮黎,男人的臉和少年時期相互交錯,唯有那雙不甘
心的、倔強的眼睛沒有變過,同樣容易淚眼汪汪,因為逞強而發紅腫脹。「我應滅度一切
眾生,滅度一眾生生已,而無有一眾生實滅度者。(註1)」祂說,「然而,我最終無能
為力。」
祂似乎知道了凜的意圖,黑色的眼淚無法止息,「祢我所求相似,我無法阻止祢,即使這
將會是我見過最崎嶇的路。」
凜看著阮黎,久久不能言語,後者雙目失神,唯有手還抓得死緊,嘴裡只是反覆地說:愛
我。愛我。凜。愛我。父皇。愛我。母親。愛我。愛我。
祂閉上眼睛。
再睜開的時候,凜的眼神非常堅定,沒有絲毫迷惘,憂傷、疲憊和無望一掃而空。
祂對寧天說:「超度我。」
無形的壓力讓寧天直不起腰,他巍巍顫顫地闔攏雙手。頭一次感受到天地之大,他不過是
芸芸眾生的一員,生命的重擔落在身上,寧天克制自己不要喘得太厲害,但腿還是一軟,
跪在凜的身邊。
白不忍看,轉過身便消失。
他雙手合十,看起來像是即為失敗的模仿者。這彷彿是最後掙扎般,他哆哆嗦嗦地說:「
我、我做不……做不……做不到。」
凜卻只是淡淡地笑著,「超度我。」他重複著。
他轉為哀求,「……我做不到。」
「超度我。」
他的掌心指腹和緊緊相貼。「我做不到,凜。」
「超度我。」
他低下腦袋,露出臣服,「我做不到。」
但凜還是這麼平靜祥和,他說:「超度我。」
超度我。
超度我。
超度我。
他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天旋地轉,但舌尖卻自然而然地壓平。無論怎麼壓抑,聲音卻從
喉間滑出,耳朵嗡嗡作響:「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註2
)
噹。
那是堅硬碎裂的聲音,在男人微弱的嗚咽聲中顯得很是清脆。像是敲打誦砵,聲音綿長平
穩地傳到遠方。噹——噹——
噹——
凜慢慢地閉上眼睛,帶著微笑,看起來很安詳,雙手滑在一旁,臉微微地側在一旁。祂的
上半身與菩提樹融為一體,下半身竟化為軟泥。
塵歸塵,土歸土。
祂的身體將會變得沉重,不再由強壯又輕盈的的水構成,不再是鋼筋鐵骨、不再長生不死
。在某個遙遠的未來,祂會以血肉之軀於八苦世界轉生。裂成兩半的石子也不再閃耀,轉
為黯淡,和湖邊最不起眼的石子並無二異。
去也、度也,一起前往彼岸。覺悟吧,你將成就菩提大道。
(註1)(註2)皆引用自金剛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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