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仿澄心堂紙
　　「為什麼說現在無法製造仿澄心堂紙？可有什麼特別的原因？」
　　此時蘇誠、蘇悅和李楮圍坐在作坊裡的小屋中，彼此都有不少疑惑。
　　李楮道：「是這樣的，製造仿澄心堂紙必須在冬季，待河水結冰之後，使用河冰溶解
的水來配成紙漿。如此得來的水比起一般的水來得純淨，且使用冰水配漿能保持紙藥的稠
度。」
　　蘇悅道：「『寒溪浸楮舂夜月，敲冰舉簾勻割紙。』這也是仿澄心堂紙就算是仿製品
，價格仍然昂貴的原因之一。二哥大概是知道這點，所以問了有沒有庫存就走了。」
　　李楮道：「我想粱芷鎮的所有作坊現在都不太可能有庫存，畢竟距離上次能製作的時
間已經很久了。而且仿澄心堂紙費工的地方不只這點，它的皮料必須經過日曬來漂白，因
此需要的時間比尋常的紙更長。」
　　聽了兩人的話後，蘇誠顯得有些苦惱，蘇悅於是問道：「大哥，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
　　蘇誠嘆了口氣，說道：「蘇信結識了一個愛紙的江南富豪，希望能與他做生意，對方
說若蘇信能提供五刀上等的仿澄心堂紙，就與他立下長期契約。這是不可多得的好生意，
而且要是能與那個富豪交好，進一步擴展江南的事業規模也更容易。」他又補上一句：「
這是我偷聽到的，我從京城回來後還沒跟他說過話。」
　　蘇悅很是無奈：「你們還在吵啊？應該說，你還在單方面地跟二哥吵啊？」
　　「哪有，我本來想找他說話的，只是他今天忙著去拜訪各家作坊和紙鋪，根本沒機會
。我可是大哥，氣量怎麼可能那麼狹小。」
　　「是是是。不過，現在該怎麼辦才好？如今就算跑遍整個粱芷鎮，也收不到五刀的仿
澄心堂紙。」
　　「是啊，我明日回京城再探聽看看，搞不好紙鋪或是同僚家裡有。」蘇誠這麼說著，
突然靈光一閃，問道：「製造仿澄心堂紙之所以要在冬日，是因為要等溪水結冰；然而若
只是要冰水的話，使用冰塊不行嗎？」
　　蘇悅和李楮聽了皆是一楞，隨後李楮興奮道：「照理來說可行！我之前怎麼都沒想到
這個方法。」
　　蘇悅卻沒那麼樂觀：「製作上或許可行，但冰塊不好取得，不說有冰窖的人家不多，
即使有，也不會輕易出售。」
　　蘇誠沉吟半晌，說道：「冰塊我或許有辦法取得，只不過得從京城運過來，快馬加鞭
也需一個時辰，多少會融化，只能盡量做好保冷措施。」
　　蘇悅道：「但就算有了冰塊，曬皮料也需要時間，終究沒辦法很快做出來。」
　　這次換李楮思索了一會，說道：「曬好的白皮料，我或許有辦法拿到。」不過，他的
表情似有些沉痛。
　　蘇誠道：「那麼，若李師傅取得白皮料，請傳信給我，若我這邊也談攏，就會盡快把
冰送過來。」他望向李楮，正色道：「李師傅，這次真的多謝你了，日後要是有能幫得上
忙的，我們兄弟倆在所不辭！」
　　「大哥客氣了，這是我應該做的，況且宣情坊的生意還需仰賴二哥。」
　　「等等，我還沒准許你叫我大哥，還沒有！」
　　「你說取得白皮料的方法，該不會是……」
　　「不錯，就是問周子堯能不能借我們，榮燕坊因為要做出最高等的紙，所以使用的皮
料以經過自然日曬的為主，應該有大量曬好的皮料，況且我們需要的量不多。」李楮接著
道：「不過，出借材料與否需要得到榮燕坊的當家許可，不知道周子堯肯不肯幫這個忙。
」
　　李楮和蘇悅此時在榮燕坊，李楮話音剛落，周子堯便走出來，問道：「找我什麼事？
」
　　李楮道：「這次來，是想請你幫個忙。」他敢肯定，這是他對周子堯最低聲下氣的一
次。
　　周子堯挑了挑眉，饒有興致地道：「喔？難得親愛的師弟有求於我，說吧，有甚麼事
需要師兄幫忙？」
　　李楮嘴角抽搐了一番，說道：「能不能借我們曬好的白皮料？因為有急用，所以無法
等我們自己的皮料曬好。數量不用多，能做五刀紙的份量就可以了。」
　　「你這麼急著要白皮料幹什麼？」
　　「有重要的客人委託五刀仿澄心堂紙，越快交貨越好。」
　　周子堯疑惑道：「仿澄心堂紙？大熱天你要造仿澄心堂紙？」
　　李楮道：「用冰塊啊，沒想到吧！雖然只是個構想，但感覺可行。」
　　聞言周子堯很是激動：「對啊，還可以用冰塊！我以前怎麼都沒想到！」他隨即咳了
聲，整頓好表情，揚了揚下頷說道：「要我幫忙可以，不過李楮，你是不是應該說些甚麼
？」
　　李楮忍住翻白眼的衝動，艱難地開口：「求你了師兄，我知道從小到大都是你對我最
好，這次也幫幫我吧。」說完他自己都起雞皮疙瘩了，差點吐出來。
　　周子堯顯然很滿意，說道：「很好，就交給師兄。但畢竟是榮燕坊的財產，若當家無
論如何都不同意，我也沒辦法，等我消息吧。」說完，他瀟灑地轉身離去。
　　蘇悅看李楮神情複雜，拍拍他的肩膀，說道：「辛苦了。但你師兄還是對你滿好的。
」
　　李楮嘆道：「就是因為這樣，有時實在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
　　蘇李兩人討論著仿澄心堂紙的事，不知不覺中夜晚已然降臨，正要離開作坊的時候，
忽然聽到後門一陣響動，還有門被推開的吱呀聲。
　　蘇悅道：「難不成這次真的是偷兒？」
　　李楮笑道：「那位樑上君子得失望而歸了，我們作坊根本沒有值錢的東西。」
　　兩人趕到後門一看，卻看到周子堯正把一輛板車拉進門，上頭推了滿滿的白皮料。
　　周子堯見到兩人頗為驚訝：「這麼晚了你倆不回家，窩在這裡幹嗎？還有，後門怎麼
還是沒有門鎖，別告訴我前門也沒有。」
　　李楮和蘇悅臉上俱是一紅，雖然他們什麼也沒做。李楮道：「那個，門鎖我之後裝。
不過你怎麼現在過來，跟我說一聲，我們會過去拿的。」
　　周子堯道：「你不是急著要嗎？而且天黑好辦事。」
　　「甚麼意思？」
　　「我們當家有毛病，怎樣都不肯同意，我就趁人都走光之後直接送過來了，還拿了十
刀紙的份呢！」
　　「等等，要是被發現怎麼辦？你可能會被逐出榮燕坊！」
　　周子堯擺擺手，說道：「放心，我們當家就是個尸位素餐的廢物，連造紙都不會，根
本不會去管庫房；被其他人發現也無妨，因為你師兄我是整個榮燕坊裡首屈一指的工匠，
我說了算。」
　　李楮望著像小丘一樣的皮料沉默半晌，最後輕聲說道：「謝謝你，師兄。」
　　周子堯揉揉鼻子，笑得很是得意：「這是師兄該做的。那這些東西就交給你們處理，
我先走了。」
　　也不等兩人有什麼表示，他很快便消失在黑夜中。
　　
　　蘇悅隔天一大早遣人送信給蘇誠後，便直接前往宣情坊。他對李楮說道：「信已經送
出去了，沒有意外的話中午前就能送到。」
　　李楮道：「我們先來處理皮料吧，雖然榮燕坊已經把皮料處理得很好了，但再漂洗蒸
煮幾次會比較好，之後還要切塊、磨碎。」
　　於是兩人開始動工，但出乎意料的是，申時他們就等來了期盼的冰塊。蘇誠從車夫旁
的位子跳下來，說道：「馬車裡有六桶冰塊，你們看看夠不夠，不夠我再送過來。」說著
他和車夫很快將冰桶搬下來，每個冰桶都覆上蓋子。
　　李楮和蘇悅打開蓋子湊近一看，一陣冷氣撲面而來，只見裡頭冰塊半融，但已經比預
想中還要好。蘇悅想問蘇誠這些冰塊的來歷，然而他看見對方汗流浹背，正接過水壺猛灌
，雙眼因不斷淌下的汗珠而瞇起，這讓蘇悅嚥下原本想說的話，對蘇誠笑道：「大哥，謝
謝你，快進來休息吧！」
　　蘇誠道：「不了，我是以家裡有急事的名目臨時告假出來的，得趕快回去才行。接下
來就拜託你們了！」而後他對李楮拱了拱手，上馬車離去。
　　李楮和蘇悅相視一笑，李楮幹勁滿滿地道：「正好皮料處理得差不多了，我們開始吧
！」
　　在其他工匠的幫助下，他們將冰桶搬進作坊，接著李楮拿鐵鎚敲碎桶內的冰塊，蘇悅
接過桶子後將碎冰倒入石槽。完成這道工序後，李楮往石槽倒入皮料與紙藥後不斷攪拌使
紙漿均勻，蘇悅則在一旁準備火盆，這是為了避免待會李楮抄紙時手凍傷，仿澄心堂紙需
抄得比一般的紙厚，因此還是得由李楮來做，且李楮也捨不得讓蘇悅碰冰水。
　　配漿完成後便要抄紙，李楮熟練地下抄紙簾、撈起、晃動使紙漿均勻，反覆浸入冰水
的雙手絲毫沒有受到影響，仍是穩穩握住抄紙簾的兩端，抄出一張又一張的白紙。蘇悅在
一旁將紙瀝乾，並在累積一定的量後送到焙紙牆上，其餘時間都目不轉睛地盯著李楮，欣
賞他行雲流水的動作，然而看著他逐漸凍紅的手指，心裡很是擔憂。
　　抄了約有半刀之時，李楮舒了口氣，放下抄紙簾到火盆邊烤手，然而他凍僵的手忽然
被另一雙手包覆住，他抬起頭，只見蘇悅蹲在火盆對面，正對著他笑，眼中彷彿有一片星
空。
　　李楮感覺一股暖流從手上蔓延至心間，他反握住那雙手，希望時間能稍微走慢一點，
讓他能好好記住手心的溫暖。
　　梁安和其他兩位工匠做完份內的工作後，也來幫李楮抄紙，四人合力之下很快就完成
了。工匠們下工後，李楮和蘇悅繼續烘紙，打算待會就送去蘇府。
　　在烘紙的時候，李楮好奇道：「之前聽你和你二哥說，有件事最好不要被大哥知道，
能問問是什麼事嗎？」
　　蘇悅嘆道：「大哥和二哥本來都以入朝為官為目標，兩人都富有才華，且不相上下，
我小時候還常常聽到他們談論學問；然而我爹希望大哥繼承家業，成為一名商人，二哥知
道以後就央求爹讓他繼承。如果不是二哥，大哥也不會有現在的成就。」
　　李楮不禁跟著感嘆道：「你二哥真的很替大哥著想。」
　　「是啊，所以我覺得大哥對二哥說的話有些過份。」這時蘇悅想到蘇誠大汗淋漓的模
樣，微笑道：「不過大哥也很在乎二哥就是了。」
　　當蘇信看到李楮和蘇悅帶來的五刀仿澄心堂紙時，整個人都傻住了。他不敢置信地說
道：「這是哪裡來的？我跑遍了鎮上所有作坊和店鋪都沒找到。」
　　蘇悅笑道：「這是剛做好的。」接著就把過程向蘇信概述一遍，他特別說道：「用冰
塊取代河冰是大哥想到的方法；得知我們拿到皮料後，大哥馬上就頂著烈日送冰塊過來了
，也不知道他哪來這些冰塊。」
　　蘇信聞言沈默半晌，才輕輕嘆道：「這個傻瓜。」
　　蘇誠休沐日前一晚便會回家，蘇家人都會等他回來才開飯，而今天李楮再次受邀到蘇
府。
　　轆轆車行聲在門口響起，蘇信立刻起身走到前頭。蘇誠一下馬車就看到二弟出來迎接
，笑容頓時綻開，他道：「你怎麼還沒下江南？來得及嗎？」
　　蘇信道：「來得及，我明天就啟程。」他凝視著蘇誠，接著道：「冰塊是你從陳家取
得的吧？」
　　蘇誠道：「是啊，畢竟陳家是欽點的專賣商戶，聽說他們的冰窖有一座宮殿那麼大。
」
　　「可是……你不是很討厭陳公子？你去求了他？」
　　「嗯，他人滿爽快的，一下子就答應了。」
　　「他有要求甚麼嗎？」
　　「沒甚麼，就是之後他偷溜出去鬼混的時候要幫他完成工務。」
　　蘇信沉默不語，他知道蘇誠日後在翰林天文院，就會被他人視為陳公子一派，這有違
蘇誠的初衷。蘇誠見蘇信低落的樣子，便抬手摸了摸他的頭，燦笑道：「我是大哥啊，幫
助弟弟是應該的。走吧，我們去吃飯，我快餓死了！」
　　事實上，蘇誠只要想到之前對蘇信的氣話，便懊惱萬分，不斷暗自責罵口不擇言的自
己。雖然其他人沒說，但他知道蘇信為自己犧牲多少，他本該盡己所能對他的二弟好才是
，怎麼還能和對方吵架。
　　蘇誠往裡走了幾步後，忽然被蘇信叫住。只見蘇信嘴角微微上翹，眼角溢出些許笑意
，他望著蘇誠，說道：「哥，謝謝你。」
　　蘇誠一呆，隨後撲到蘇信身上，歡呼道：「終於！你終於喊我哥了！你十歲之後就不
肯這樣叫了，這一聲我等了十三年啊！來，再給哥哥多叫幾聲！」
　　「……蘇誠，你還是離我遠一點吧。」
　　躲在門邊的蘇悅和李楮目睹整個過程，也忍不住偷偷笑了起來。
　　用完晚飯後，李楮坐在書房中等蘇悅拿東西回來，這時蘇信忽然走了進來，李楮連忙
站起來。他本以為是來的人是蘇誠，因為來者身著深藍衣袍，與方才蘇誠穿的一樣；但此
人表情沉著，甚至帶點嚴肅，氣場跟蘇誠不太一樣，因此應該是蘇信才對，只是換了衣裳
。
　　李楮道：「二少爺找蘇悅嗎？他去庫房找東西了。」
　　蘇信愣了下，說道：「叫二哥就好。我是來找你的。」他問道：「我就直說了，你的
心上人是小弟吧？」
　　李楮有些發窘，但仍承認道：「是，我喜歡蘇悅。」他很是忐忑，但至少面前的是蘇
信而不是蘇誠，不會殺了他之類的。
　　與此同時，取完東西後等在門外的蘇悅頂著大紅臉匆匆跑走，他急需讓自己冷靜下來
，回復到游刃有餘的狀態，但他隨即發現無論如何都壓不住嘴角上揚的弧度。
　　聽了李楮的回答，蘇信神情複雜，而後開口道：「若你們兩情相悅，我不會反對；但
你要是膽敢讓小弟受到一絲一毫的委屈，我會殺了……我絕不會放過你。」
　　李楮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但來不及說甚麼，蘇信就甩袖走了。他鬆了口氣，正要坐回
去，就見蘇信又折回來。李楮問道：「二哥，怎麼回來了？落東西了嗎？」
　　蘇信疑惑道：「我剛才沒有來過這裡啊。」
　　李楮臉色一變，這時他震驚地發現眼前人的衣裳是淺藍色的。他喃喃道：「我竟然還
活得好好的……」
　　蘇信大概猜到發生什麼事，不禁莞爾一笑，隨後正色道：「其實，我要說的跟大哥差
不多。雖然我不像他一樣那麼誇張，」他頓了頓，眼中瞬間閃過狠戾之色，「但你要是讓
小弟受到一絲一毫的委屈，我絕不輕饒。」
　　李楮覺得自己再度受到驚嚇，他堅定地道：「請放心，要是負了他，我也不會原諒我
自己。」
　　蘇信滿意地點點頭，邊往外走邊自言自語道：「毛毛都長那麼大了啊……」
　　李楮卻是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原地。
　　他有聽錯嗎？蘇信剛才叫蘇悅，毛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