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禕為了治好楊雿熙,打算直接設陣召喚天人。
將天人召來這人間的方法不只一種,不過多是古籍殘篇的記載,內容多有缺失,
而且要準備的東西也可能早就沒有了。但她得過白狐族傳承,知道西盛國就有件可
以當作陣眼的寶物,龍蓮燈。
龍蓮燈是在一座神泉裡開出的寶石花,傳說神泉曾有龍飛升成神,不過神泉在
萬年前的天地劇變後就不復存,也就是說那朵龍蓮燈已有萬年歷史,經過漫長星霜
歲月後成了一件寶物。僅存的龍蓮燈就被收藏在西盛國的秘密國庫中,只有國主才
能得知國庫的所有機關和路線。
西盛國原本是姬氏一族的天下,但如今的國主卻出身沈氏,叫作沈孟珂。當初
柳青禕從靈素宮逃走後就一路直奔西盛國,這個國家對精怪並不那麼排斥,也有不
少非人族的修士,她認為自己總能在這兒找到一條出路。
事實證明她的決定是對的,她遇上陷於皇權爭鬥之中的沈孟珂,成了沈孟珂的
助力,一路追隨直到沈孟珂登上帝位。
沈孟珂十分禮遇她,常說彼此地位是平等的,只是為了避免麻煩,平日還是得
做些表面工夫給人看。柳青禕知道沈孟珂所言非虛,但也不想仗著自己有功就輕率
提出請求,她打算帶楊慕珂母子去求見女皇。
打定主意後,柳青禕等天剛亮就跑去明蔚的住處,她敲了敲門,應門的人是明
蔚,他一看到對方的打扮就笑出來:「這真的是你啊?」
明蔚兩隻袖子捲起來,頭上纏布巾,身上飄著可口的食物氣味,他面無表情回
答:「我正在炊飯,怎麼了?」妹妹難得上門來訪他是很開心,不過這樣子被撞見
還是有點尷尬。
「你跟那天人不用天天飲食啊,哦,我曉得了,是做給小楊吃的吧?」柳青禕
嘴角勾上頰,笑得有些欠揍,她說:「先讓我進屋裡再聊吧。我想找小楊說一說話。」
明蔚側身讓她進門,聽她說:「其實我想請他們母子隨我一同入宮,向女皇借
龍蓮燈。」
「龍蓮燈……」
柳青禕回頭對明蔚微笑道:「你也是得過白狐族傳承者,知道我的用意吧?」
「嗯。」明蔚了然道:「不過這事等吃飽再說。妳也一起來吃吧。」
柳青禕擺手:「喔,我就不用了。我辟穀啦。」
明蔚說:「前陣子寂明館收到一批天姬岩那裡產的稻穀。」
柳青禕覺得天姬岩聽起來頗耳熟:「你是說曾有一群真仙降臨的那個天姬岩?」
「不然還有哪處叫這名?」
柳青禕立刻改口:「靈氣飽滿的食物,當然要吃啊。」柳青禕開心跟著他進屋
吃早飯。
此時楊慕珂正牽著楊雿熙進廳裡用飯,見到柳青禕過來有些意外,他點頭致意,
靦腆微笑說:「妳來啦。」
柳青禕也回以微笑說:「是啊,來找你的,順便嘗一嘗寂明館主人的手藝。」
她曾聽明蔚提過楊慕珂遭遇的事,在靈素宮也過得不好,屢遭假父母戕害,但眼前
那青年卻還能像這樣溫和親切的待人,依然率真,就算說是本性如此,但也實在難
得。而她也感覺有些不可思議,好像跟這人相處過就能獲得一些溫暖,哪怕是簡單
一句問候,她好像能理解明蔚為何會追逐這人、心心念念無法忘卻,不單是因白狐
族的天性,而是小楊的確很好。
「娘親,坐。」楊慕珂帶母親入座,又招呼客人說:「妳先坐,我去幫明蔚端
菜過來。」
柳青禕點頭:「你們忙,不必顧慮我。」她說著就坐到楊雿熙身旁,楊雿熙在
玩自己的手指,不時偷瞅她,她微笑問:「妳在偷看我啊?」
楊雿熙害羞抿笑道:「我沒有偷看啦,只是稍微瞄幾眼。因為妳生得很好看嘛。」
「謝謝。」柳青禕笑意更深,不管是誰被這樣單純的人讚美都是開心的。
楊雿熙歪頭盯著柳青禕,認真問:「不過,妳比較喜歡當男的,還是當女的?」
柳青禕微瞇起眼,笑得更意味深遠了,看來這女人傻歸傻,直覺或靈感還是非
常強,他單手撐著腦袋反問:「就不可以都是麼?」
楊雿熙仰首忖道:「唔,當然可以啊。以前都是這樣的,神體就是這樣的。」
「哦,妳知道神體的事?」柳青禕有些訝異了。
「怎麼不知道。神裔族群中,最具資質成神的就是像妳這樣的。不過,也最有
可能墮魔。因為太危險了,在一些地方是會被趕盡殺絕的,尤其是……凡人的地界……」
楊雿熙說這些話的樣子看來一點也不癡傻,但講到後來她目光有些渙散,像是想起
了很久遠的事,忽然開始掉淚。
柳青禕嚇了跳,拿出絲帕給她擦淚,歉然道:「抱歉,我沒想到妳對這類的事
會如此敏感。已經沒事了、沒事了。」
楊雿熙仰首讓柳青禕擦臉,她盯著美人笑嘻嘻的說:「姐姐好好看啊,又俊俏
又美麗。以前我也認識一個又俊俏又美麗的人,我很喜歡,很喜歡……她也,喜歡
我的……」
柳青禕看她又逐漸出神,愉快的表情好像又要變得哀傷,於是出聲打斷她思緒
道:「嘿,妳別再想以前的事了,想多又頭疼。先想想現在吧。要吃早飯,開心不?」
「開心啊。兒子做的飯菜,還是那隻白狐做的飯菜,我都喜歡。不過我還是最
愛兒子做的,因為他是為我做的,白狐是為我兒子做的,所以我也都喜歡。可是我
不能吃太多,變胖了會飛不起來吧?昨天我飛得很好,前天也飛得很好。」
白狐國師和傻天人閒聊之際,廚房這裡的兩個男人也邊忙邊聊。
明蔚摘了些可食的花葉放到甜湯裡,他看楊慕珂過來幫忙就讓他先嘗一口,彼
此相視微笑。楊慕珂想起了什麼,問他說:「對了,我聽柳青禕直呼你的名字,而
不是喊你哥哥,你也喊她國師,你們兄妹、還是該說兄弟感情不是很好的麼?」
明蔚把飯菜擱到食盒裡方便提過去,聞言淡笑說:「是挺好的,不過我沒和她
相認,她只以為我是和她同族的,並不知道我是她兄長。」
楊慕珂頗感意外:「為什麼不相認?」
明蔚神色平靜的望著前方,那一刻像是憶起了往事,他說:「我以前想過要殺
死她。」
明蔚講完又不希望楊慕珂太操心,於是解釋說:「因為見過不少淪落到很不堪
的神裔,那時我還不夠強大,害怕自己跟她都變成那樣,所以想過那種事。但那已
經過去了,你不必擔心。等你的事都安定了,有機會我再告訴你吧。只要你想知道
的,我全都會告訴你。」
楊慕珂聽得心疼,自己也沒什麼立場追問,他抿著一抹淺笑挽住明蔚的手臂說:
「要是你聊起過往會勾起不好的回憶,也可以不必告訴我。不管怎樣我都信你。」
明蔚摸他額髮,輕快的親了下:「走吧,你娘親等得肚子餓了吧,要不是柳青
禕陪她說話,她可能要跑來找你了。」
楊雿熙果然像個孩子一樣,喜歡分享一些天馬行空的想法,只要有人聆聽就會
很高興。柳青禕好奇問:「以前令郎到外頭做事時,妳一個人看家麼?」
楊雿熙點頭:「有時是我一個人,在家裡打掃,有時我還幫鄰居看家。」
柳青禕笑了笑,猜想應該是楊慕珂請鄰居幫忙看顧楊雿熙吧,不過好在楊雿熙
很好哄。明蔚和楊慕珂端了飯菜上桌,楊雿熙還是話最多的那個,只有楊慕珂餵她
吃飯時會安靜一些,但也因為有她在,屋裡顯得熱鬧。
飯後明蔚收拾善後,讓柳青禕跟楊慕珂他們母子聊。柳青禕和楊慕珂提出要向
女皇借龍蓮燈的事,順勢聊到了關於女皇這個人。
柳青禕:「你應該也聽說過,從前西盛國是姬氏一族的天下,但這幾年的國主
卻是出自沈氏。」
楊慕珂點頭:「聽過。不過只知道國主換成了女人,其他就不曉得了。」
講起西盛國的國主沈孟珂,民間流傳不少關於她的故事,多是些穿鑿附會的傳
言,但也不盡然都是憑空捏造的,比如傳聞中說到,沈孟珂生來就是個煞星,親人
朋友無一倖免都會被她所剋,越和她親近的就越容易受影響。這點在她剛出生時就
漸漸被驗證,其生母難產早逝,奶娘也因大小意外頻仍換了幾個,她身邊的人往往
非死即傷,最後連她的親生父親與手足都不敢與之親近。
能和沈孟珂往來的只有佛門或道門中人,又或是對方命格特殊,不然就是得身
懷一些能擋災厄的靈器、法寶才能和她相處。沈家人曾重金請來有些道行的修煉者
照顧沈孟珂,後來實在太害怕因她招來大禍,就將她送到佛寺長住。
沈家人對此事並非毫無準備,沈家先祖曾救過一人,那人名字叫吳寂,正是寰
寂散人在俗世用的名字。寰寂散人擅於卜算和預言,當初為了報恩,就為恩人預言
此後百年的沈家運途,沈家人將之編寫成冊,隱密收藏於本家,只有家主能看。那
書冊中就預言沈孟珂出生那年的事,寫著沈家將會出現一個不得了的人,足以撼動
西盛國的國運,只是此人命途坎坷,桃花不絕卻註定一世孤獨。
沈家人篤信寰寂散人的預言,事關國運,家主擔心惹禍,不敢透露預言內容,
只找人替沈孟珂相了一次命,算出她是個煞星,之後就將沈孟珂送去佛寺。
沈孟珂自幼在佛門中受教養,只有師父疼愛她,她幼年不明白父親和繼母為何
生了兩個弟弟就厭棄她了,連她的兄長都和她生疏,但長大才隱約明白自己是個煞
星。相較她的手足們在西盛國慢慢成為受人讚譽的少年人物,她的童年和少年都在
山中的佛寺度過,師父圓寂後她本想削髮入空門,卻在機緣巧合下救了西盛國的皇
子。
由於沈孟珂生得清麗脫俗,又英氣颯爽氣質不凡,令那皇子念念不忘,追求她
的同時也將她捲入一連串皇族紛爭之中。她不想殃及無辜,想方設法逃離了西盛國。
聽到這兒,楊慕珂不禁好奇:「她既然離開了,那又是怎麼回來這兒,還當了
一國之主?」他聽得認真,但楊雿熙早已沒耐心聽國師講古,跑去外面庭裡拔草玩
了。
柳青禕說得起勁,喝了口茶水潤喉說:「你聽我接著說吧。」
誰都沒想到幾年後,沈孟珂重返西盛國,沒人知道她在外的幾年都經歷什麼,
雖然看來依舊清麗動人,風韻卻多了幾分滄桑。當初對她求而不得的皇子早就成了
一國之君,國君苦苦追求,終於盼到她回應,但即使對方是帝王,依然擋不住煞星
發威。先帝命危,時局再度混亂,沈孟珂也並不傻,早就為自己留後路,加上她命
格帶煞,爭權奪位之路反而順遂,沒多久她就登基成為西盛國的新主。
由於西盛國位在人間和妖魔域之間,權謀鬥爭之中少不了那些詭祟玄奇之術,
各貴族世家的背後往往都有其他修真門派的勢力,而柳青禕也就是在此時成為沈孟
珂的左右手,繼而在沈孟珂登帝後被封為國師。
說到這裡,柳青禕又喝了口茶,嘆道:「其實說穿了,女皇自己就是最強桃花
煞吧。」
楊慕珂問:「那妳怎麼沒事呢?」
「我可是神裔呢。而且我自己就夠禍害的了。」柳青禕自嘲說笑,隨後又解釋
道:「其實,她的命也不是不會改變,預言是一回事,命怎麼成就的,端看自己怎
麼活。在她覺悟後成為女皇,主宰西盛國的一切,她就不再只是個煞星。不凡的人,
身旁會有不凡的伙伴,那就是我囉。」
「……嗯。」從以前楊慕珂就隱隱覺得,明蔚的妹妹是個極為有自信的傢伙。
他微笑點頭沒應話,讓她接著繼續。
柳青禕撐頰輕哼一聲笑,直白的說:「她造就自己的命途,除此之外,只要不
和她談情說愛就沒事啦。至於從前那些說被她剋了的人,十之八九是自己運途不濟,
胡亂怪罪她的。不過告訴你這些,只是想讓你安心,女皇不是謠傳裡那種禍國妖女,
也不是暴君,她也只是個平凡人。」
楊慕珂冷靜提出她話裡的矛盾:「可妳剛才還說她不凡呢?」
柳青禕嘴角抽了下:「她的出身經歷的確不凡啦,但也有凡人的人性,唉,你
懂我意思的。」
「嗯、嗯。」楊慕珂忍著笑意點頭,逗她也挺有意思。他問:「我娘親也要入
宮,不要緊麼?」
「沒事,有我在,何況女皇又不是壞人。」
楊慕珂知道自己有求於國師,自然聽其安排,他起身行禮謝道:「那就拜託妳
了,這份恩情我會一直記著。」
柳青禕蹙眉笑說:「你說這什麼話?我也是為了報答你當初的救命恩情,再說
我們算是朋友了,你根本不必如此見萬。」
「因為我很感激。」楊慕珂抬手蹭了蹭鼻子,赧笑說:「世事無常,我怕當下
不說往後就沒機會說,所以盡量得講出來,特別是心裡在意的、感激的。」
明蔚湊巧忙完回來廳裡聽見那些話,心中有些觸動,目光柔和望向楊慕珂說:
「你們都談好了?我讓小白在外面等著,國師是走路來的?不如一起入宮求見吧。」
柳青禕想到寂明館的車駕能進宮裡外城,於是同意了。明蔚的馬車很寬敞,四
人共乘也不擁擠,這輛馬車不需要車夫,因為拉車的是小白。
楊雿熙不時會掀起車簾瞧外面的樣子,對著兒子說說笑笑,相較於她無憂無慮
的樣子,楊慕珂看起來就安靜許多,也是因為他有點緊張。
明蔚不怎麼說話哄人,但他還是溫柔望著對面的青年。楊慕珂與明蔚目光相接
的當下,回以安心的笑容,兩者默默相望,氣氛溫馨。
柳青禕又不經意看他們倆以眼神互遞情意,看得她起雞皮疙瘩,有點後悔剛才
沒自薦當車伕,只好找楊雿熙玩,變些小把戲逗著傻天人。
馬車終於過了一重又一重的關卡進入西盛國的皇城外城,到了宙合門前要上繳
所有的武器、法器、符籙等物品,改以步行。宙合門設有陣法,一切帶著邪穢之氣
的法器、靈器等物皆會被排除在外。他們一行人順利通過宙合門,柳青禕一路出示
入宮的牌子,其餘時候都在聊女皇的事。
終於來到殿外等到了傳召,柳青禕領著明蔚和楊氏母子入殿,柳青禕這才想起
先前雖然有告訴他們不要直視女皇,卻忘了教他們該怎麼行禮,但她已經做好手勢
跪了單膝,明蔚和那對母子仍杵在一旁不動,好在她轉頭時看到楊慕珂有樣學樣的
照做了。
一旁內侍厲聲斥喝:「見到女皇還不行禮?」
明蔚只稍微躬身一禮,和平常在民間與人打招呼差不多,只是再更慎重一些。
楊雿熙也學明蔚那樣,因為對她來說那麼做簡單一些,做完她就縮到兒子身旁,揪
著兒子的袖子小聲嘀咕:「那個人好凶喔。我怕。」
楊慕珂苦笑,輕拍母親的袖子細聲安撫:「沒事,我們都在。」
高高在上的女皇異常安靜,連一旁內侍都有些奇怪,內侍湊近了些,輕聲提醒
女皇說:「陛下,國師他們已經來了。」
沈孟珂看見底下某人的那一刻,她幾乎忘了要呼吸,神魂一瞬間都被攝走似的。
她回過神來,手心跟額際微微冒汗,擺手說:「都免禮吧。國師的來意我已經知道
了,與妳同行的就是寂明館的主人,以及楊氏母子?」她逐一掃視底下求見的幾人,
叫明蔚的傢伙應該就是著淺藍衣袍的白髮男子,旁邊月白衣衫的青年與淺黃裙裳的
女子則是那母子倆。
柳青禕點頭回答:「正是。」
楊慕珂看柳青禕使了個眼色,於是再次報上姓名道:「在下楊慕珂,這是家母
楊雿熙。」
沈孟珂平穩心緒後,冷靜的問:「龍蓮燈可以借,但是對朕,對西盛國來說有
什麼好處?」
「呃……」楊慕珂尷尬了,答不上話。
這時明蔚開口了:「只要陛下願意借寶物一用,往後寂明館也願竭盡所能為陛
下完成一件事。」
此話一出,旁邊內侍及外圍的衛兵都默默倒抽一口氣,這傢伙就算不是人族,
可是怎麼敢對女皇用這種張狂無禮的態度說話!
不過明蔚態度從容自然,他生來就不需要對誰跪拜、向誰妥協,如果對方非要
堅持他行那些虛禮,他也無所謂,只要是為了楊慕珂,那就不是妥協遷就,而是他
心甘情願。但現在女皇沒要求,所以他一切禮數都以自己自在為優先。
楊慕珂原先還有點緊張,看到明蔚那態度反而有點想笑,跟著也自在了不少,
他知道明蔚最討厭被束縛,能以寂明館的名義做出承諾,讓他很意外,也自覺又欠
了明蔚不少。
沈孟珂面無表情的起身看著他們,雍容優雅的邁開步伐,內侍有些惶恐慌亂的
隨侍在側,她徐徐踱至階下和明蔚平視,再看了眼楊慕珂、柳青禕,目光最後落在
楊雿熙那兒問說:「妳,還記得我麼?」
楊雿熙正低頭揪著兒子衣擺玩,她察覺有人跟自己講話,抬頭望著走近的沈孟珂。
她覺得眼前的女子真好看,又俊俏又英氣,眉宇間的神韻跟耳朵都和兒子有點相像啊,
這麼一想她的腦海閃過一些破碎的記憶,她皺眉打量對方,雙眸微亮,之後表情又變
得有些複雜,既欣喜又恐慌,混亂的心情讓她怯生生退到兒子身後回話:「我們見過
是麼?可能有點認識吧?我好像認識妳,可是妳不是變成鬼了?妳怪我都不去找妳是
不是?」
沈孟珂在柳青禕的信中得知天人受創癡傻的事,她不敢確信那個天人就是自己所
找的人,現在能再與之重逢應該要歡喜的,可是她沒想到對方已經變得癡傻,即使傻
了也沒忘了她。她緊抿唇望著楊雿熙,壓抑著內心所有激蕩的情緒,連發聲都艱難。
楊雿熙揪著兒子背後衣服低聲哭泣,揮著一手想將幻影趕走,她語無倫次喊著:
「不是,不是妳,我真的找很久了,只差沒下幽冥去找了,是妳不肯回來,妳不要
我了,啊啊啊──」她彎下身發出悽然哭喊,像是正在承受無盡的痛楚那樣暈厥了。
楊慕珂及時轉身抱住母親,神色狐疑的看向沈孟珂。
內侍見狀又斥責道:「大膽,怎可直視女皇!」
沈孟珂抬手說:「沒關係。」她朝楊氏母子走近一步,問:「你真是她的兒子?」
楊慕珂點頭反問:「陛下與家母相識?」
沈孟珂微啟唇,沒承認也沒否認,而是回頭令內侍安排地方和他們再商議要事。
柳青禕看得一頭霧水,傳音問明蔚說:「你不納悶他們怎麼回事?」
明蔚一臉波瀾不興的回應:「只要他沒事,我就沒事。」言下之意,楊慕珂平
安無事就好,其他的事他都不在乎。
他們從大殿挪到較小卻隱密的議事廳,這裡擺設不多,格局簡單,不容易藏人
偷聽,四周都有禁軍守衛。沈孟珂還是下朝後的打扮,素雅的一襲深藍常服,頭髮
也是挽了簡單的髮髻,她到主位入座,食指在案上點了幾下,內侍上前稟報說:
「陛下,人都到了。楊夫人也醒了。」
「嗯。你先下去吧。」沈孟珂讓內侍出去,內侍剛想講點什麼就看到她微微蹙
眉,立刻稱是退出廳外。
內侍一走,沈孟珂就繞過書案走向楊雿熙輕喚:「小熙,妳不記得我了?」
「不要。」楊雿熙嚇得躲到兒子身後。
沈孟珂無奈看向柳青禕說:「她就是我曾和你提過的,不管試了什麼法子也找
不出來的人。」
柳青禕恍然大悟:「原來陛下要找的天人,就是這一位啊。怪不得,尋常法術
跟法器在人間是無法追尋天人蹤跡的。」
明蔚問:「陛下和楊雿熙是怎樣關係的舊識?」
楊慕珂同樣疑惑:「是啊,陛下與家母是什麼關係?」
沈孟珂嘴角輕扯,表情沉鬱苦悶得笑不太出來。她說:「私下裡,你們也不必
這樣叫我,把我當普通婦人,喊我沈二娘就好。
這事說來話長,不過簡單來說,我和小熙曾經相識相戀,互許終生,她為了我
也決定不回天人嶼,我也不再和從前那些孽緣糾纏,我和她打算躲在人間過寧和平
靜的日子。」
柳青禕插話說:「那麼小楊不該喊你沈姨,而是喊你娘親吧。」
楊慕珂茫然、錯愕,沒想到自己會有兩個娘親?他問:「可家母說我是她親生
的,難道是她搞混了?還是說,我是妳們撿來的?」
沈孟珂搖頭,楊雿熙從後方抱緊楊慕珂說:「不是不是,你是我辛苦懷胎生的
啊。我的寶貝兒子,我的命。」
沈孟珂繼續講:「不錯,你的確是小熙生的,是她藉秘術和我倆的精氣血所懷
上的孩子。那時我們還以為會生下女娃,不過這名字也適合你,所以就沒改了。那
段日子真的很幸福,我和她輪流照顧、陪伴你,總以為這種日子可以天長地久。
可是後來我到外地採買時出了意外,幾經波折回來後卻發現小熙跟你都不見了,
那個家再也盼不到家人回來,我連你們發生了什麼事也不曉得。
我害怕她和你回到天人嶼,或出了其他意外,沒找到你們又無法死心,可是漫
無目的要找到幾時也不曉得,我試過不少法子都沒用,天天以淚洗面。」
沈孟珂敘述過往時,溫柔而平靜的望著楊慕珂和他身後的女人,講到這裡她停
下來緩了緩,接著道:「我這樣的煞星,離開小熙就無法和誰長久相處,我也懷疑
是自己又剋死了小熙和孩子,越想越悲慟,就有了輕生的念頭。我是在西盛國遇見
小熙的,所以想著要回到從前和她邂逅的地方,結束在祇里城郊的山林裡也好。但
那時卻碰上一群盜匪,差點遇害之際被先帝救下。之後的事,你們也許聽說過不少
流傳的說法吧,我後來嫁給先帝。
我想,西盛國的國力鼎盛,又處在特殊地域,總會有更多辦法能找出你們母子。」
楊慕珂注意到她說話時指尖顫了顫,接著慢慢握住雙手,或許是努力壓抑情緒
講出這些事,所以也是想到哪兒就說到哪裡,而且她說話時慢慢轉身側對著他們,
應該是不想讓母親感到不安害怕,但偶爾仍會用眼尾偷偷睞一眼他身後的母親。雖
然他一時還接受不了自己真的是沒有父親,而是兩個母親的事實,但看到沈孟珂如
此小心翼翼對待楊雿熙的態度也有些不忍。
沈孟珂簡略的交代往事,柳青禕再次提出來意:「既然這樣,妳願意借龍蓮燈
麼?雖然不曉得召來天人是否就能令楊夫人好起來,可是任由她這樣癡傻下去也不
好吧?」
沈孟珂苦笑說:「我苦尋不得的人終於回來了,我當然要幫你們。不過就沒別
的辦法了?我只是有些擔心……」她怕楊雿熙被帶回天人嶼。
柳青禕為難的淺笑說:「這樣對楊夫人比較好,雖然她是天人,但我也不曉得
她在人間還能像這樣活多久,她現在只是憑藉天人的體質撐著,在這人間也無法修
煉。
除此之外,下界要前往上界都是極為困難的,我們沒人能帶她去天人嶼求醫。
上界往下界的限制卻相較的少一些,就好比人間的生靈死了自然就能去到幽冥,可
是幽冥的人要上來這兒卻相當不容易,除非有通鬼之術。而我們凡間生靈要前往上
界也很難,除非修煉成仙。
天人嶼的人能用界玨前往其他境界,界玨在那裡不算稀罕的東西,但它畢竟是
天人之物,許多年前有過傳聞,說有天人遺落的界玨現世,我猜那該不會也是楊夫
人掉的?」
「只是不知今在何處。」楊慕珂思忖道:「要是有那個,也能讓母親回天人嶼
吧?」
「八成是在靈素宮,宮主那裡。」明蔚忽然語出驚人,所有人都看向他,他冷
靜說道:「要不然他那麼執著尋找天人是何故?大概是想知道怎樣驅使那塊界玨,
好令自己一步登天。」
既然取得界玨幾乎是不太可能的事,沈孟珂認為也沒必要捨近求遠,但她仍有
所顧慮:「召來的天人萬一是小熙的仇敵怎麼辦?」
柳青禕還未開口就聽明蔚接話說:「相傳天人嶼是個與世無爭的美好地方,所
以不必太擔心傳陣召來的天人會對誰不利。再說,天人是比凡間生靈更接近仙神的
存在,生來就有驚人的力量,即使擔心也沒用,眼下只能選擇要不要賭一回。」
楊慕珂朝沈孟珂拱手拜道:「求陛下幫幫我母親。」
沈孟珂接住楊慕珂的手,澀然允諾:「我自會竭盡所能幫她,她是你親人,也
是我最在乎的人。你不必這樣求我,畢竟我……也是你的母親啊。」她抬手想碰楊
慕珂的臉,不過彼此終歸是沒怎麼相處過的陌生人,她心中滿是愧疚,最後只是輕
拍楊慕珂的肩膀。
楊慕珂感覺出沈孟珂在克制心情,但他心裡多少也有些顧慮和徬徨,更不知道
該說些什麼,所以只是又一次向她道謝。那句母親,他現在還喊不出來,心裡有些
尷尬。
「我會親自去取龍蓮燈。」沈孟珂心意已定,她對柳青禕和明蔚說:「方才你
們提到了靈素宮的那位,雖然西盛國與潢山那裡素無交集,但盛如玄的作為近年來
實在有些古怪,為了避免那位會因界玨來尋天人,在佈陣期間我希望國師做好準備。」
柳青禕自信滿滿的昂首道:「陛下不必擔心,我已經找了幫手,他們很快會來
到祇里城會合。」
沈孟珂又指示道:「不只是他們,也得防著天蘅教。」
柳青禕想起從前吃過的虧,眼神陰冷,唇角泛起若有似無的笑意領命。雖然西
盛國並未在表面上嚴禁天蘅教,但也透過不少方式防範其勢力拓展及滲透,畢竟天
蘅教早已不是最初那樣正派,卻仍打著正道名義做盡齷齪勾當,西盛國也與鄰國私
下結盟,扶持其他門派勢力暗中排擠天蘅教,除此之外也訓練不少人潛入天蘅教,
試圖從中改變或瓦解。
談完正事,沈孟珂又對楊慕珂關心道:「如今你和小熙住在哪裡?過得怎樣?」
楊慕珂望向明蔚,明蔚代他回答:「他們母子如今住我那兒,屋宅裡外都有結
界,不必擔心邪祟侵擾或尋常咒術偷襲。」
沈孟珂感慨說:「如此甚好。我雖然也想接你們母子進宮,就近照顧,不過我
登上帝位不久,前朝後宮的情況也難以明朗,若貿然接你們過來只怕會害了你們。」
楊慕珂反過來安慰她說:「我們明白,妳不用太操心我們。我會照顧好娘親,
明蔚那兒很安全。」
沈孟珂對明蔚說:「就拜託你照顧他們了。有任何需要都向國師說吧。」
楊慕珂想起了什麼,取下掛在身上的護身符遞給沈孟珂說:「要是妳不嫌棄的
話就收下這個,這是娘親後來幫我作的。娘親,可以麼?」
楊雿熙怯怯探頭看他手裡的東西,又看向沈孟珂,向她囁嚅道:「妳跟孩子搶
什麼呢?妳想要的話,我再做一個給妳就是了啊。」
柳青禕伸手向楊慕珂借了護身符看,眼睛一亮:「哦,這護身符可是好東西,
就算內容和一般人做的差不多,不過出自天人之手嘛,效力可不一樣的。」
沈孟珂並沒收下護身符,她從楊雿熙那兒收回目光說:「我會再和國師看好日
子和時辰行事。」
柳青禕應和:「到時再由我聯繫諸位。今日就先這樣吧?」
柳青禕原路送明蔚他們一行出宮,離開時楊雿熙又好奇回望了沈孟珂一眼,楊
慕珂牽著母親的手輕聲問:「還有話想和她說的麼?」
楊雿熙搖頭,沉默了會兒說:「不知道為什麼,我這裡有點難受。」她拍了拍
心口低喃:「有點難受,看到那個人我覺得難受。可是看不到了也難受。」
「娘親?」楊慕珂發現她在掉眼淚,趕忙拿出手帕給她擦拭,沒想到楊雿熙突
然像個孩子般皺起臉大聲哭出來,柳青禕也被嚇了一跳,明蔚出手點了下她的眉心
令她昏睡過去。
明蔚是他們之中最冷靜的,他道:「我們先回去吧。等國師消息。」
* * *
盛如玄的居處在璜山之巔,雲霧終年繚繞,尋常人想像不出要怎樣在嶮峻山嶺
上築起這些樓閣亭台,但對修真者而言並不費什麼工夫,難的是要躲避修煉途中的
各種災劫。
前兩日藍晏清還帶領一批靈素宮弟子到稍遠的小國幫忙凡人解決邪祟引起的禍
患,那是給新進弟子的一個小歷練,那些新來的早早就回來靈素宮,藍晏清卻是昨
晚才歸來。盛如玄召他過來,看他臉色蒼白得有些難看,還沒開口問個明白,就聽
他自己坦白道:「師父,我見到盛雪了。」
藍晏清負傷,他不敢曝露太多,但是再次失去小師弟讓他陷入莫大的恐慌,他
認為師父總不會又一次誤殺小師弟,他現在只能求師父幫忙,才能盡速尋回小師弟。
盛如玄略微遲疑,但他沒有懷疑藍晏清,而是接著問:「那麼,他身邊可還有
別人?」
藍晏清搖頭:「我和師弟們辦完事以後,相約在晉國的月湖城會合,那時我救
了一個落水的孩子,接著心有所感,就在人群裡發現小師弟。他一個人在街巷裡竄,
我想帶他回來,被他逃了。」
盛如玄聽到這裡有些起疑:「他就算沒死也應該毫無修為,還能從你手中溜了?」
藍晏清落寞道:「正因如此,我對他太過疏忽大意,一時不慎才被他跑了。」
盛如玄嘆氣,走到外面寬敞露台上,雲霧不時漫過他們的衣袂,足見此地靈氣
濃重,他抬手一揮,半空閃現出一道光弧,空中出現一面巨大鏡子,鏡中顯現出世
間某處景象,宛如海市蜃樓。
那景象是在一座城裡,看似一望無際的鋪磚大道上有幾人走在一起,有說有笑。
藍晏清望著空中出現的幾人,暗自驚詫:「他們……」他一眼就認出鏡中的小
師弟,盛雪和一位少婦牽手走在一塊兒,有個紅衣少女走在前頭,那少女白髮藍眸,
那樣貌並非世間罕有,但他記得那是從靈素宮逃跑的白狐妖魔,十多年過去了,她
沒什麼改變,而最後方也有個白髮藍眼的男子,正是以前為了小師弟而潛入靈素宮
大亂的傢伙!
盛如玄挑眉:「原來還真的活著啊。」他當初令人棄屍,後來也曾試著再用昭
明寶鏡找尋過盛雪,但什麼也沒照出來,所以他才以為盛雪死透了。
藍晏清看師父若有似無的瞇眼,像看中獵物的神情,卻是緊盯住小師弟身旁的
少婦,於是故意問:「師父,那女子就是你要找的天人?」
「你知道?」
藍晏清有些不安,垂眼低頭回應:「過去的事我也不太明白,不過我只是想把
小師弟找回來。」
「然後呢?你也瞧見他與一伙妖魔為伍,早已不當自己是靈素宮的人,你還想
他做什麼?你娘親肯定不樂意看到你這樣。」
藍晏清心中一痛,小心翼翼探問:「娘親她還好麼?」
盛如玄溫雅淺笑:「她很好。有空的話,我也能讓你去見一見她。」
藍晏清的頭又垂得更低了,他知道那是一句虛言,以前盛如玄也常這麼講,
但從沒實現過,當年和母親相認後就再也沒相見了,他沒想到那竟是唯一一次母子
相見,可是不知為何他心中藏著恐懼,不敢要求見袁緋纓,總覺得一旦見了面說不
定又要發生什麼令他難以接受的事。
「你看,你的小師弟氣色不錯啊。」盛如玄的聲音將藍晏清的思緒打斷。
「盛雪?」藍晏清再次望向空中映照出的景象,那四人來到一輛馬車旁,小師
弟先讓少婦上車,接著白髮男子對他的小師弟微微一笑,小師弟也回以淺笑上了車,
白狐少女站在大道上目送他們三個乘車離開,不久後景象忽然變矇矓。
盛如玄一手朝天虛攏拳頭,把昭明寶鏡收回袖裡說:「看來他們附近有靈獸或
帶了什麼東西,寶鏡沒辦法再繼續照出盛雪的情形。不過看來他的確活著,而且有
安定落腳的地方。」
藍晏清問:「爹知道他在哪裡?」
盛如玄輕嗤一聲,笑道:「這時才肯喊我一聲爹。
雖然無法再照出什麼,不過寶鏡能帶我們找到方才那地方。」盛如玄一彈指,
光點射出長弧拋向天際,指向遙遠某處。他說:「我的一縷魂識隨寶鏡光芒找去了,
你去準備準備。」
藍晏清看他勢在必得的表情,也跟著信心大振,雖然有點不安,但他一心只想
把小師弟帶回身邊,別的都不願再去想了。
盛如玄斜睞他一眼,有些陰冷的牽動嘴角笑說:「安心吧,我不會再傷你的小
師弟,他是你的。我,只要他身旁那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