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ary:
狐狸報恩
身為狐狸是件極可悲的事:就算再怎麼努力,我們不是被狼群分食,被凍死在冬夜,就是
和你們的母親一樣,被可鄙的人類做成狐狸火鍋……
一夜,老狐狸如是說。彼時冬夜寒冷,狐狸一家在洞穴裡蜷縮著取暖,老狐狸旁坐著兩隻
小狐狸,大些的叫杏壽郎,小些的叫千壽郎。聽父親這麼一說,千壽郎像是想起了早逝的
母親,本就因寒冷哆嗦,如今更是成了團顫抖不已的毛球,看得杏壽郎暗自心疼。
「並非如此,父親!」杏壽郎朗聲道,「只要我們有所準備,齊心協力,定能度過一個個
冬天,成為了不起的狐狸!」
杏壽郎生來大嗓門,話語在土洞裡久久迴響,老狐狸聽了愈發不耐煩起來。他吃著地上的
漿果,陰鬱地笑了。
「那你儘管去捕獵吧,杏壽郎。到那寒風凜冽的冬夜裡去……你吃得最多,幹這些也理所
應當。」
食量越大,責任越大。這個道理,杏壽郎自小就懂。
當杏壽郎還是只幼狐的時候,狐狸母親便如此循循善誘:你出生兩天就能以四足站立,七
天就能奔走,力氣大得不像尋常狐狸……杏壽郎,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這份天賜的禮物
,正是要用來幫助他狐,扶持弱者的。你要嫉惡如仇,知恩圖報,如此一來,就能成為一
隻了不起的好狐狸。
杏壽郎當即答應下來,誓要成為一隻令母親驕傲的狐狸。結果這般英明聰慧的母親一日出
門捕獵,不幸落入陷阱,被人類做成了火鍋。聽鄰居捎來死訊後,年幼的千壽郎不禁哭泣
,父親槙壽郎也黯然神傷,自此一蹶不振,成了只頹喪的老狐狸……自那以後,為全家捕
獵覓食的重擔一下子落到了杏壽郎背上,今日亦然。
那晚杏壽郎遵循父親的意願出門狩獵,在林間伺機而動。他本就力氣大得出奇,跑得飛快
,再加上膽大心細,一圈下來便捕到兩隻野兔。
唔姆,讓千壽郎填飽肚子足矣。
杏壽郎如此想著,銜著野兔正欲滿載而歸,忽聞樹林傳來狼嚎。他警覺起來,一轉狐耳循
聲而望,才發現那被狼追捕的正是鄰居家的狐狸兄妹。隔著樹影,只見二狐拔腿狂奔,卻
終究跑不過領頭狼,眼見就要被狼群包圍萬事休矣——
「少年,快跑!」
千鈞一髮之際,杏壽郎沖上前去,對準領頭狼就是狠狠一撞。若是尋常狐狸,狼被撞再多
下都不痛不癢,然而杏壽郎力大無比,這一下硬生生把狼撞得頭昏眼花,摸不著北,他順
勢與狼展開搏鬥,直到望見狐狸兄妹跑遠,才掙脫狼口死命奔跑。
但狼到底是狼,咬在狐狸身上的這一下深入骨肉。杏壽郎早顧不上什麼野兔,光是擺脫追
捕便已身心俱疲,鮮血灑了一路,隨時昏厥過去都不奇怪……當他回過神來,已在不知覺
中跑離洞穴太遠,再沒有氣力趕回家中,略一昂首,只見山腳下散發微光,似是一戶人家
。
糟了,會被做成狐狸火鍋……
杏壽郎剛想到這點,便四肢一軟,倒在小山坡上昏了過去。
再說起那戶人家,住著個名為狛治的獵人。狛治當起獵人的緣由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大
體上是:其因生來口中就有一副犬齒,被村裡人視為惡鬼,受盡冷眼,偏偏又自幼喪母,
其父不堪重負,留下狛治一人赴死。狛治險些誤入歧途,幸而一日偶遇戀雪,兩人一見如
故,雙雙落入情網,竟不顧眾人側目,結婚後賣了村裡的房子,搬到山裡自此以打獵為生
。
婚後的頭兩年狛治無比幸福,但也只持續了兩年。由冬轉春的時候,本就體弱的戀雪染上
怪病,先是無法久站,再是持續低燒,臥床不起。任憑狛治打來再多野味,捎來再多大夫
所說的藥方,都無濟於事,只能陪伴在妻子床邊加以照料,邊在心中痛斥自己的無能為力
。
春末夏初之時,一日狛治照例外出打獵,陷阱裡多了只母狐狸,毛色火紅,想來是個吉兆
。狛治殺了狐狸,做了火鍋,肉質柔軟細膩。戀雪吃下後有所好轉,笑說,這還是她頭一
回吃狐狸火鍋,夫君真是什麼都捕得到……
但戀雪仍是沒活過那年冬天。兩人膝下無子,戀雪死後,狛治又變回孤身一人。妻滿心喜
愛的山間木屋,如今變得無比清冷,每當風雪交加,木屋顫動,卻再無戀雪在家中相伴,
於暴風雪之夜相依而眠。
轉眼間一年過去,又到了冬天。狛治本可以下山進城另謀生路,但他不願離開。戀雪的衣
物,戀雪的首飾,戀雪在家中尚存的氣息......他都心存留戀,不願放手。
這麼著,狛治仍是獵人。原先純粹是為了妻子,現今卻有一半是興趣使然——惟有當置身
林間,屏息狩獵之時,狛治才能一時放下喪妻之苦,全心投入到與獸的博弈中去。他獵過
狼,也獵過熊,幾次險些被殺,卻因而尋得了幾分生的實感......當獵物倒下,酣戰完了
,他反倒覺得惋惜,不知何時能再遇見這般可畏可敬的對手——至於獸的皮草能賣多貴,
倒成了附帶品。
這天清晨,狛治備好裝束,背上獵槍出門。他沒走多遠,望見茫茫白雪中多了抹紅色,原
來是一隻狐狸。它腹部染血,倒在雪地裡一動不動,似是逃出狼口時受了傷,奄奄一息—
—分明生命之火微弱,卻無比堅忍,那模樣讓狛治憶起病重時的妻子,無法坐視不理。
於是有生以來頭一遭,狛治將狐狸抱回家中。他為它處理傷口,細心包紮,又備好禽肉。
不出半日,狐狸的呼吸趨於平穩,像是度過了危險期,狛治見狀安下心來,這才出門打獵
去了。
當他于日暮時分回到家中,那只狐狸卻已不知所蹤。
他想,多半是傷好了,就回到森林裡去了罷。但越是細想,越覺得蹊蹺:窗戶一扇未開,
房門也好端端關著,一隻狐狸到底是如何從家中出去的,成了樁懸案。但狛治只是一介獵
人,沒有深究的興致,等他翌日醒來,就把這事忘了。
自救下狐狸後過了數日,狛治的日子還是照過。正是富貴人家願意出高價購入毛皮的季節
,獵戶的生意絡繹不絕,狛治將處理好的毛皮運去集市賣給商人,再買回必需品歸家之時
,已臨近黃昏。但這天有所不同。他剛要轉動門把,忽聞門後傳來聲音——有誰在家似的
。
多半是幻覺,狛治苦笑。然而就連妻的幻影,都是他所留戀的;若是進了賊,也不會是狛
治的對手;至於山間鬼怪......狛治在村人看來就有如惡鬼,因此他並不懼怕。
但當狛治推開木門,仍是暗自吃驚。妻死後狛治疏於打理,家也因而破敗起來,如今屋內
卻一改往日淩亂,變得整潔如初,像是被誰細細打理過了一般:那一度落灰的窗臺,現今
卻一塵不染;倉庫裡生了蟲的黃豆,發了芽的洋蔥,如今也一掃而空......凡此種種,恍
如昨日。
狛治越是環顧家中,越是覺得古怪,不禁喃喃:「是誰......」
身後響起木屐聲。
狛治回首一看,只見一紅衣男子。他自後院回來,脫下木屐步入屋內,手捧一床被褥蓋住
半張臉,留出一雙明亮眼睛,炯炯有神得不似人類。再一細看,男子金紅卷髮裡埋著一對
狐耳,和服下擺探出一條蓬鬆狐尾,不知是人是狐。
這一見面,人和狐都一時沉默。狛治剛回過神來要問男子是何人,那不速之客卻改以單手
持被褥,率先露出俊朗笑容:「先前萬分感謝!」
感謝?可要謝什麼呢?狛治如墜雲裡霧裡,愣是想不起來自己在何時見過男子,何談救助
過他。打量片刻,他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前日負了傷的狐狸,隨即憶起民間傳說,恍然大悟
道:「你,是那天的狐狸?」
「唔姆,正是!」男子笑說,「在下杏壽郎,是只狐狸。承蒙先生前日照料,才從黃泉撿
回一命,等我再度醒來,已成了男子模樣!我領悟到,這變身想必是上天的意圖,助我報
恩才給予的禮物——但雖要報恩,卻不知從何做起,只好擅自作主,打掃起房間來。」說
到這,杏壽郎狐尾一動,「先生有什麼想要的?凡是我力所能及的,不妨一說!」
杏壽郎嗓門極大,精神抖擻,餘音回蕩在木屋中,震得狛治不知所措,仿若有千百隻狐狸
在他心間來回奔走,原本盤踞其中的落寞已不知躲到哪個角落去了。他木然望著杏壽郎,
只見他身著赤色和服,模樣血氣方剛,再加上那條蓬鬆柔軟的狐狸尾巴,想必十分溫暖
......狛治想到這,情不自禁問:
「杏壽郎......明天還會來嗎?」
「當然!」
杏壽郎頷首。他將之理解為恩人著實無欲無求,竟一時想不出心願,看來是需要點時間細
細琢磨,便無比爽快地答應了。
「先生儘管想,我每日都會來訪。等什麼時候想到了,告訴我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