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陳染愛想要推開他,但卻被李玄淵一把抓住手腕。陳染愛臉色一變,反射性地一把揮開。
「不要靠近我!」
但他看見了李玄淵手指的淤血,臉色變了又變,揮開的力道也弱了一些。
李玄淵腦袋一熱,手指的痛也感覺不到,一把抓住陳染愛的肩膀,他比較矮,靠近的時候
還得稍微抬頭。
「為什麼不能?」他問,「我才不信那些,為什麼我得遵守這個蠢規則?憲法規定了嗎?
」
陳染愛因為李玄淵口中的「蠢規則」而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一時之間也忘記掙脫李玄
淵的手。
「那些才不是真的。」李玄淵說。
這句話終於激怒了陳染愛,陰鬱的臉漲紅,牛奶白終於有了其他顏色。
「這是真的!」他的聲音竟然這麼大,「白痴臺北人。」
李玄淵不可置信,「白、白痴……」
這裡的人到底都把所謂的「臺北人」當成什麼了!這可不是什麼貶抑詞!
兩個人競爭論不休,李玄淵就是一頭熱,他們要他無視陳染愛,那他偏不這麼做,他為什
麼要聽從?他們在同一間教室,住在同一個城市,家裡也很近,怎麼可能做到無視。
陳染愛的反應不明,他一昧地糾正李玄淵的不信,手指甚至發抖。說是生氣也不對,他不
能接受不遵守禁忌的李玄淵,即使那個禁忌正是自己。
「不要這麼做!」陳染愛大聲地說,「不要和我搭話,不要靠近我,不要看我!」
腦袋閃過他假裝忘記的冰冷回憶,他也大聲地說:「我偏不要。你難道還能控制我?」
「白痴!」陳染愛氣急敗壞,「你什麼都不懂。所以我才說臺北人——」
「這跟臺北人有什麼關——」
「染愛?」
忽然插進來的女聲,讓在玄關內幾乎交纏在一起的少年們瞬間停下。他們雙雙看向一旁,
披著外套的女人看起來病懨懨的,先是一愣,低聲地叫了一下,立刻衝向大門。她迅速地
看了眼外頭,確定沒有任何人之後才輕手輕腳地關上。
陳染愛把他的手拉下來但沒有放開,李玄淵只能傻愣愣地被扯了一下,半個人藏在陳染愛
身後。
「媽。」
陳染愛的母親看起來是個過於纖細的女人,臉色慘白,身體很差的模樣。她皺眉,看清李
玄淵身上的制服之後露出了吃驚的表情,但很快便冷靜下來,只是臉色依舊難看。
「……你是新來的同學?」她擠出了一個禮貌卻疏離的笑容,「歡迎你。你可能不太懂這
裡的……風氣,染愛會跟你解釋的。」她看著他,但很快便挪開目光,然後迅速地說:「
了解之後就不要再來了,這也是為你好。」
李玄淵意識到自己的衝動似乎帶來某種傷害,但他還沒開口,女人便立刻轉身回到一樓的
臥房,速度之快,完全沒有等他回應的意思。
「我……」他看向陳染愛,衝動之後的冷意讓他愧咎地說,「對不起。」
陳染愛也沒料想到他會道歉,盛怒之後也迅速地冷靜下來,臉色和母親方才一樣難看。
「你……算了。」他瞥了眼母親的臥室後轉身低道:「來我房間。」
李玄淵注意到陳染愛把訃聞塞進口袋。
陳染愛的房間在三樓,二樓一片漆黑而且安靜,他思索著要不要詢問時,陳染愛便先道:
「這裡曾是我爸媽的房間跟書房。」
「……抱歉。」
他搖了搖頭。
陳染愛的房間很簡潔,東西不多,大多都是排放整齊的書:教科書和課外書分得很明確,
整體基調是很單純的黑和白。
他們席地而坐,默默無語了有一分鐘,陳染愛直勾勾地盯著他,嘴巴張了張,但過於艱難
,他還無法開口。
李玄淵腦袋一熱,竟先開口道:「我在國中的時候被……被無視過。」說出來時,他等了
又等,沒有感覺到和以前一樣的難受。雖然胸口還是悶痛了一下,但面對陳染愛,訴說流
暢了一些。「……因為父母工作的關係,我從幼稚園的時候就經常轉學,國中的時候從北
到南總共轉了三間學校。」
記憶慢慢地回溯,他嚥了嚥口水,總是得做好心理準備才能開始訴說,沒想到他竟然在這
個時候揭開自己的傷口,在這之前他想都沒想過。
「國三的時候我轉到一間競爭很激烈的私立國中,在這裡大家升學壓力都很大,從早上七
點到晚上十點都要自習和上課。我那時成績比較好,一進來就佔了前幾名……」
總覺得在自賣自誇,李玄淵尷尬地紅了臉,但陳染愛的表情卻緩和了不少,這讓他再度鼓
起了勇氣繼續說下去。
「我知道的,大家壓力都很大,中堂那時會掛著年級排名,沒有在上面的人都會低頭快步
離開,在上頭的人也只能煩惱下次得再前進幾名。」他吸了一口氣,「抱歉……現在想想
還真的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他想要擠出一個笑容,但卻只是呆了一下。
回想的過程還是有點不舒服,不致於窒息,但總覺得呼吸困難。李玄淵偶爾還是會作惡夢
,他坐在教室的角落,和陳染愛一樣正好是靠窗的位置,同學發考卷的時候總會少他一份
,他就像是教室內的透明人。
分組的時候更是折磨,因為無論跟誰說話都不會得到回應,手足無措的他臉頰發燙,恨不
得有個洞可以鑽進去。同樣擁有升學壓力的導師對他越是刻意地疼愛,其他同學就越是冷
漠,他是多餘的。
最後考高中的時候,他自認盡了全力,但沒有上第一志願的結果卻還是讓導師大失所望,
甚至把他叫去辦公室談了整整一節課。
回到教室的時候他羞愧地抬不起頭,第一次希望自己真正地消失。那時還是沒有人願意和
他說話,但同學們卻看向一旁,用狀似不經意的口吻說:也不是多厲害嘛。好想逃走。好
想逃走——好想逃走。
李玄淵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這大概也算不上是霸……霸凌吧。」他不敢用這個詞,因
為他並沒有「真正地受傷」——他倒寧願誰來真正地傷害他。「抱歉,我只是想說……」
陳染愛的臉色終於緩和許多。
李玄淵鼓起勇氣,「我……我沒辦法無視你。抱歉,我不想這麼做。」
陳染愛瞪大了眼,對於李玄淵的直率感到手足無措,露出了有點遲鈍的表情。
「我的意思是,如果無視你我會很不安。」見狀,李玄淵更加努力地解釋道:「我想跟你
說話,什麼都好。」
陳染愛露出了幾乎驚嚇的表情,因為李玄淵的話越來越露骨,這令他的耳根子有點熱,連
忙做了一個停止的手勢。
「……我知道了,你,你先停一下。」
李玄淵意識到自己有點太熱情了,尷尬地擺擺手,「抱歉,也不是逼你要跟我做朋友……
」
陳染愛的眼神飄了飄,氣氛突然變得有點奇怪,李玄淵說不上來,不是先前讓人感到壓迫
的那種,雖然有點尷尬,但又能聞到甜甜的味道。
對了,他動了動鼻子,陳染愛的身上也有狗味。真奇怪,他家明明也沒養狗啊。
過了半晌,等到陳染愛終於恢復平靜時,他才慢慢地開口:「你應該也聽到一些傳聞了。
」
「嗯。」遲疑了一下,他說:「但我想聽你親口說。」
陳染愛臉又是一紅,尷尬地看著他,心道這個轉學生怎麼能說出這麼肉麻的話。
「……我家受到了詛咒,每個家主都會得到『影病』。」他的喉結動了動,接下來要說的
話也等同扒開還沒癒合的傷口,「曾曾祖母、曾祖父、祖母,然後是父親,他們都患上了
『影病』。人們會看見和家主幾乎一模一樣的東西,無論是服裝、髮型,高矮胖瘦,外貌
完全一致,只要和那個東西搭話就會死。父親……」他瞇起眼睛,用艱澀的聲音說:「父
親他承受不了這個壓力就自殺了。」
李玄淵伸出手,按在陳染愛的肩膀上,然後往下滑,學著記憶中阿嬤怎麼安慰小時候哭泣
的自己,一下一下地揉著陳染愛的背,來不及多想這是不是踰矩了。
「父親沒有殺人。」陳染愛低著頭咬牙道,「他是個脾氣很好的人,就連蟲子都不會殺。
他沒有傷害過任何人。」
他只是「嗯」地回應,陳染愛並沒有掉淚,只是重複著:他沒有殺人。他沒有殺人。
又過了好一會,陳染愛直起身,這個動作逼得李玄淵收回了手。他直勾勾地看著李玄淵,
又恢復那種將所有人都隔絕在外的冰冷表情,只有發紅的眼睛看得出來方才的失態。
「但是我有。」
「……」
在李玄淵搖頭之前,陳染愛冷冷地說:「是我殺死了楊家豪。」
「……不是你。」李玄淵舔了舔嘴唇,「那是因為意外。」
「是自殺。」
「……」
「他看見了我的『影』,然後發瘋自殺的,被捲進砂石車裡面,四分五裂。」
陳染愛知道得太詳細了,這裡沒有秘密,所有的細節都會傳遍山里鄉的角落,無論想或不
想。
「……是我。」陳染愛喃喃,「是我。」
陳染愛發愣了好一會,最後還是緩緩道來:那天,他被拖進廁所,那是個放學時間,逢魔
之時,他無視楊家豪太久了,後者不只不怕他,還有很強的報復心,陳染愛不痛不癢的反
應讓楊家豪感到丟臉,幾個拐子和推打小鬧已經無法滿足他。
他被關進廁所,本來想要反抗,但又不想鬧出太大的動靜,就這麼沉默地被鎖進廁所。
他一直在等楊家豪膩的那天,但卻變本加厲。
冰冷從天而降——過了幾秒鐘是砸在頭上的水桶,霎時便是刺骨的冷,連骨頭都在打顫。
聽到這裡,李玄淵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這完全是霸凌的等級了,絕對是。
他一直在等,即使是在冰冷的惡意之中,他還是在等到平息的那天,即使那天或許根本不
會到來。
但是楊家豪卻硬生生地戳著他的傷口,隔著一扇門嘲弄地說:你真的能夠殺了我?白痴,
你那死去的老爸也做不到!
父親的死是他唯一不可讓步的地方,他無法壓抑,反射性地說:閉嘴!腦袋一片空白。
哈!門外的人更開心了,陳染愛終於有了反應。楊家豪尖銳地說:活該!這裡的人都說你
爸殺死了很多人!
「我爸沒有殺人!」
李玄淵握住陳染愛的手,掌心內的發抖的手很冷,他試圖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他堅定地說
:「我相信你。」
楊家豪又說:你是怪物。
不是。不是。我不是。陳染愛在心裡如此喃喃。
你媽真可憐!
閉嘴!他咆哮,耳朵嗡嗡作響,喉嚨發出了奇怪的共鳴,胸腔微微發顫。如果說父親是他
不可讓步的存在,母親便是他死也要守護的人。腦袋一熱,他竟吼道:我要殺了你!
瞬間,他餘光看見有什麼從自己的影子撲起。黃昏的廁所其實並不亮,腳底下的影子很窄
,集中在腳下,日光燈瘋狂閃爍。
某個黑色的東西從攀附著他的身體而起,高至門沿的時候就像是大狗豎起的耳朵。陳染愛
圓睜了眼睛,聽見耳邊傳來尖銳的笑聲,那個聲音說:殺死他!
然後,黑色的影子竟從上面的門縫滑了出去,像是尾巴般的黑色還勾著陳染愛腳下的影子
。
「後來他說什麼我也不記得了。」陳染愛低聲地說,發抖的手終於溫暖了些,他顫聲說:
「大概是罵了什麼,但我什麼也聽不進去。」
李玄淵傾身,兩個少年靠得很近。
「你還好嗎?你後來怎麼出去的?」
沒有料想到李玄淵會問這個問題,陳染愛愣了愣,過了一會才慢半拍地說:「是警衛。大
概是晚上的巡邏吧,但打開門發現是我就連滾帶爬地逃走了。」
「……」
「在那之後楊家豪就碰見了我的分身,過不久就瘋了,整天陰陽怪氣的,好像懼怕著什麼
。」陳染愛慢慢地說,「是我害的,是我殺死他的。」
「不是的。」李玄淵只是重複著,「不是的。」
陳染愛扭曲了臉,「我親耳聽見——」
李玄淵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陳染愛,後者的話因此沒有說完。陳染愛比自己高得多,四
肢修長,肩膀也很寬,所以他只能按著他的後腦杓,像是阿嬤安撫自己那樣:「沒事。沒
事的。」
他能感覺到陳染愛肌膚上因為恐懼、憤怒,和罪惡感而跳躍的戰慄,他一直抱著他,直到
他慢慢地冷靜下來。
「你感到愧咎。」李玄淵放開他之前說:「你不是個壞人。」
陳染愛眼巴巴地看著他,就像是沙漠裡飢渴的人終於看見了綠洲。
「我是殺人兇手。」
「才不是。」李玄淵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要發抖,「真的要說……也是你影子裡的怪物。
」
說完之後,李玄淵注意到陳染愛在日光燈下面的影子動了動。
兩個人沉默了許久,途中陳染愛一直看著他,眼睛眨也不眨,黑得連瞳孔都看不清的眼珠
子不停在他臉上流連,李玄淵費了好大的勁才沒有別過頭。
過了一會,陳染愛終於冷靜了下來,他雖然看起來有點疲憊,但恢復了平時的冷靜。他說
:「你該回去了。」
李玄淵往外一看,外頭已經黑了。他知道陳染愛要說什麼,於是搶先道:「我不會無視你
,我做不到。」
陳染愛瞪著他,沒想到他還在說這種話,但李玄淵看得出來細微的動搖。
怕陳染愛不相信,他又忙說:「我……我的鼻子很好,如果真的遇見那個怪物,我可以分
辨出來。」
「……」
他故意湊過去,鼻子嗅了嗅,「是薄荷?好香,是沐浴乳嗎?」
李玄淵沒有抬頭,只是在陳染愛的頸子附近嗅著,如果他抬頭了,肯定會看見陳染愛耳垂
的紅潤,黑色的眼珠子再度死死地咬著他,雙唇抿著。
「……」
「還有一點……狗味。」他問,「你家有養狗嗎?」
陳染愛臉色一變,立刻推開了李玄淵。
李玄淵雖然有些錯愕,但還是立刻道歉:「對不起,我的鼻子很靈,習慣性地……抱歉。
」
陳染愛別過頭,「回去吧。」
李玄淵摸了摸鼻子,被下達了逐客令,他自然不會厚臉皮地多待。
下樓的時候,陳染愛很明顯地放輕了腳步,李玄淵想到陳染愛的母親,跟著也輕了手腳。
抵達玄關時,李玄淵輕輕地說:「我不會無視你的。」頓了頓,他補充地問:「可以嗎?
」
陳染愛看著他,咬了咬薄唇,李玄淵不禁微笑,覺得有點可愛。
陳染愛沒有正面回答,只是低聲地道:「快點回去——回家的時候不要回頭。」
這點規矩李玄淵還是會遵守的,他沒有挑戰的意思。陳染愛沒有揮手與他道別,只是眨也
不眨地盯著他,直到門扉隔絕了兩人。
回去的路上,李玄淵的心情不錯。至少陳染愛沒有拒絕,他想,自己好像因此走近了陳染
愛的世界,不知道為什麼這點讓他很開心。
他謹遵陳染愛的話沒有回頭。
但如果他回頭了,肯定會看見身後的路燈下面有個人影,而那個人影和陳染愛幾乎一模一
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