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可愛
他們又去了學校山下那間水餃店,因為蔣舟想吃。
離開研究室前,蔣舟把陳螳螂用來裝咖啡豆的空置玻璃罐借來,幫桌上的兩朵玫瑰換到新
的住所,雖然稍嫌不搭調,但也好過原先的寶特瓶。
只是瓶口寬闊,兩支玫瑰難以靠攏,蔣舟坐著,上半身貼在桌面,俯低身體小心擺弄,找
尋能讓它們傍著彼此相扶站好的平衡點。試探重心時,感到花的相處和人很像,兩個人的
麻煩總是比一個人還多一些。
認真說來,他自認不算是一個喜歡花的人,他更習慣花草與根相連,紮地原生的時候。若
要圈養它們點綴日常,比起花,他更青睞沒有明確保存期限的東西,例如錶,威士忌,雕
塑或是書。置在身邊靜靜觀察它們溫潤不易察覺的變化,一起消磨時光。
人也是,被時間打磨過的,合起來比較不痛。
所以對於花的必然敗壞,他稱不上討厭,也不能說喜歡,可是,若不是花的青春短暫,他
就沒機會經由開始失色的玫瑰看見一個人等待的模樣。
無意秤量別人內心,卻能清晰地想像出張緯峰既忍耐,又耐心,不賣弄心情,獨自一人正
經安靜地待在研究室裡的樣子。
但這也只是蔣舟的想像。如果張緯峰自己不說,那他便不特意去為對方時而看起來悶悶不
樂的蹙眉,或不經意朝自己投來的期待目光冠上意義。
只不過,面前再看幾眼就會枯蔫的花,卻好像在抱怨他來得太晚,說有的事情只會發生一
次,不能倒轉,也不會重現,燃盡就滅。
但他又不是新來的,用不著一個剛過二十一歲的人教他把握韶華。他清楚知道即使把握,
世事也不一定盡隨人意。
他不自覺伸手去拉玫瑰花上其中一片萎縮了一角的花瓣,被他這麼一碰,好不容易站穩的
兩支玫瑰又各自倒向瓶壁,沒有體面太久,分回一人一邊岔得老遠的樣子。
蔣舟小小地「啊」了一聲,怪自己的手不經腦袋就肆亂。
怕已經開到尾聲的兩支玫瑰經不起更多的不溫柔對待,他決定把兩支花撥到一起,讓它們
並排斜躺,不再刁難。而那片枯謝一角的花瓣,他把它摘掉,順手丟進瓶子裡。
花瓣很輕,落下時沒有激起波盪,彎彎地貼在水平面上,像個淺盤,或一艘靜止不前的小
船,像它是自然落下的,與蔣舟無關。
蔣舟把花推到桌子中央,離窗遠一點,不會曬傷。挪動時那片花瓣滲水沈到了底部,他不
再留意花的事情,沒等張緯峰下課,一個人先下了山。
張緯峰踏出校門時天空正準備暗下,大部分學生一天的課都和日光一樣會在這時候收結,
準備下山的人很多,車子也多,他沿路超車,塞在衣領裡的圍巾讓他感覺不到入夜降溫的
冷,他扭轉油門,成為這一批下課學生裡最先抵達山下的人。
蔣舟早早就到了水餃店佔位坐下,想起之前也有過幾分相似的情景,不過當時是午夜。
不確定是不是因為剛剛過度解讀那兩支玫瑰的心情,還是黃昏急遽的光線變化讓人特別容
易意識到時光流逝,他開始覺得等待很悶。
離張緯峰出現還要一陣子,他把東西放著,跟店員打了招呼後走到店外透氣,他站得很邊
,腳尖懸空在人行道和馬路之間的梯階差,讓尖峰時段密集往來的人車稀釋獨佔一張桌的
空曠感。
天色完全暗下後,時間便模糊起來。飛去柏林的長途飛機上,機組員依照目的地的時間控
制機艙何時熄燈,幫助旅客在飛行途中適應新的時區,但他不好騙,抵達柏林的第三天還
在調整時差。
但調完了時差,他很快就融入陌生的城市,加上通訊軟體的隔絕,讓他產生了彷彿自己已
經在這裡生活很久了的幻覺。但一個寒假加上三個禮拜的時間不夠他忘記前世,當他回到
台灣走出機場時,又矛盾地錯覺自己從沒有離開過。
蔣舟的思緒跟著面前流動的車子飛閃,一會跳到寒假前的校園,一會又跳到他在柏林短租
的小房子,等一道長影子停在他旁邊,蔣舟抬頭,看到頭髮被安全帽壓得有點變形的張緯
峰。
「怎麼先下山了。」張緯峰問他:「你一直在外面等?」
「躲下課人潮。」蔣舟看一眼手上的錶,找回時間,「你提早下課?」
「沒,準時下課。」
兩人進門,蔣舟帶張緯峰到角落一張四人桌坐下。
蔣舟似乎早就想好要點什麼了,坐下後拿起菜單馬上就開始畫,畫完把菜單推到張緯峰面
前。
張緯峰邊看菜單邊脫外套,他的圍巾塞在外套裡,這時抽出來歪七扭八地,彷彿剛和人打
完一架。「你很餓?」張緯峰看蔣舟畫了二十五顆水餃,又畫了一碗紫菜湯,超出他印象
中蔣舟的食量。
「我今天還沒吃。」
「整天都沒吃?」張緯峰從蔣舟手中抽走筆,快速寫上二十顆水餃跟一碗湯,「你這樣.
.....」張緯峰將寫好的菜單交給經過的店員,然後視線轉回蔣舟臉上。
「......當然會餓。」張緯峰說。他本來想說的是這樣很不健康。
張緯峰低頭,下巴收在圍巾裡,質地柔軟的圍巾托著稜角分明的鋒利五官,蔣舟覺得張緯
峰好像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但也說不出來是哪裡不同。髮型沒有太大變化,穿著打扮的
風格也沒變,連圍巾的圍法也是。
張緯峰戴圍巾都用最簡單的圍法,纏兩圈交叉一個結後固定,從不變花樣,蔣舟看著張緯
峰歪一邊的圍巾,納悶到底是什麼不一樣了。
張緯峰也認真地看著面前的人,兩人不說話看著對方,直到店員送來一碗酸辣湯,擺在兩
人中間。
蔣舟看張緯峰沒動那碗湯,問:「不是你點的?」
張緯峰剛剛聽到蔣舟整天沒吃東西就趕快畫了幾樣,也忘記自己點了什麼,他緩了半拍回
想,才把酸辣湯端到自己面前,起身拿了兩份餐具。
放下餐具時他問:「要幫你拿水餃醬嗎?」
蔣舟說他自己去裝,但當他看見張緯峰調了合乎自己口味的醬料時,又反悔地跟張緯峰說
他也要。
張緯峰不認真地瞪了眼蔣舟,瞪完乖乖巧巧地去幫蔣舟裝醬。當然不是巧合,他記下了蔣
舟的喜好。
等張緯峰坐下,蔣舟把張緯峰裝回來的醬料移到自己面前:「上次來好像也是跟你。」
「那之後沒來過?」
「沒有。」
張緯峰也說:「我也是。」他把圍巾脫掉,對折兩次擱在背包上。
蔣舟的湯也來了,兩人一邊喝湯一邊說話。張緯峰整個寒假都待在外婆家,蔣舟整個寒假
都沒有離開柏林。
張緯峰問他:「你家不過年嗎?」
蔣舟說祖輩都不在了,從那之後就沒有和其他親戚一起過年的習慣,也沒有什麼過節的禮
俗傳統,只簡單訂餐廳吃個飯。
今年年前他的小阿姨開刀沒有人照顧,爸媽過去陪她,他順勢訂了機票出國,沒去湊熱鬧
。
「嚴重嗎?」
「很小的手術。」蔣舟說,「但她們年紀差一輪,所以我媽現在還是習慣把我阿姨當小孩
子照顧。」
蔣舟點比較多,但吃得反而比張緯峰快,蔣舟似乎很喜歡飯糰或水餃這種料混好包在一起
的食物,並且相反地幾乎不吃帶骨的東西,討厭挑魚刺。
張緯峰沒有問蔣舟為什麼突然跑去國外,還有他經常這樣嗎,寒假期間張緯峰反覆思考這
些問題,卻不想直接問他。
蔣舟的醬料沾完了,他舉著一顆水餃問:「借我沾你的?介意嗎?」
「你用。」張緯峰把自己的醬料碟推到中間,「你喜歡吃潤餅嗎?」
「嗯?喜歡。」
「水煎包?」
「不一定。」
「三明治?」
「不差。」
「壽司?」
「喜歡。」
「咖哩飯?」
「幹嘛突然調查我的喜好?」蔣舟截斷張緯峰沒頭沒腦的問答。
盤子已經空了,蔣舟放下筷子喝湯。
張緯峰這時說:「柏林長什麼樣子?」
蔣舟想了想,然後找出一張照片,傳給張緯峰。
「看手機。」
張緯峰拿出手機,蔣舟傳來了一張兩隻天鵝在湖面上,把頭埋在翅膀裡睡覺的照片。
「天鵝?」
湖面如鏡,映出天上的雲,光很柔,兩隻天鵝身邊的水波鍍著暖金色。
「我回來的前一天早上五點在湖邊看到的。」蔣舟淡淡地說:「其他天鵝都在岸邊睡,只
有這兩隻睡在水上。」
這就是柏林?張緯峰覺得蔣舟才更沒頭沒腦。
「所以,你一大早去湖邊,為了看天鵝?」
「我去康德大街吃東西,路過這裡。」
「康德是那個康德?」
「有念過?」
「聽過他的道德形上學。」
「那你有發現形上學拆字來看就是「後設物理學」嗎?」物理是Physics,形上學是
Metaphysics,形上學是物理之後的事情。
「發現過。」不止英文,張緯峰舉出易經也有類似的概念,「形而上是道,形而下是器。
」
蔣舟訝異卻又不十分訝異,「你到底比別人多讀了多少東西?」
張緯峰難得地有點不好意思,感覺自己這樣賣弄很俗,但這些話他也不常跟別人說。
「不是讀的,以前我爺爺跟我講的。」
「教你書法的爺爺?」
「嗯。」張緯峰邊思索邊用筷子撥弄盤子上的醬油,「他讓我打了很久的基礎,很八股地
叫我要先利其器才求其道。」
「聽起來你爺爺是個學識淵博的人。」
張緯峰搖頭,「他沒讀書,只會寫字。」因為這樣,他爸不信爺爺那一套,說那只是為了
隱藏自己其實什麼都不懂,「但我基礎練得差不多之後,反而不練字了。」
「基礎要練多久?」
「我從小學三年級練到大概國中畢業。」
「你爺爺好嚴格。」
「有時候是有一點。」張緯峰緩緩扭了一下肩膀,「但除了他,沒別的人會教我事情。」
「你的字很好看。」蔣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說過,「沒有白練。」
這樣的稱讚張緯峰從小到大聽過很多遍,書法教室的客人也常常會在爺爺面前稱讚他,但
爺爺只會謙謙地回說還好,還可以,從來不會一起稱讚他。
「謝謝。天鵝後來怎麼了?」
「沒怎麼樣,就這樣睡覺。」
「......你看天鵝的時候在想什麼。」
「......在想天鵝會不會裝睡。」蔣舟認真問:「你覺得會嗎?」
「......我只知道動物跟人一樣會做夢。」
「真的?」
「嗯,哺乳類都會做夢。」
「會夢到什麼?」
「這我哪知道。」張緯峰莫名其妙說。
「我很少做夢。」蔣舟說。
兩人搭聊著不怎麼重要的事情一面吃完晚餐,離開前要付帳時,店員說他們的帳已經結了
。
兩人都沒付,誰結的?兩人納悶,向店員確認是他們這桌沒錯。
收銀的店員看他們這副樣子也擔心自己弄錯,叫來同事交頭接耳一番後說:「老闆說要請
你們。」
店家請客,面前兩位顧客應該開心,卻不見他們的表情有任何欣喜的跡象。
蔣舟本來打算請客,當作補償研究室裡那兩支玫瑰的孤零,沒想到有人替他結了。雖然不
在預料之中,但總歸而言張緯峰沒出到錢就好。
蔣舟收起錢包,說:「那走吧。」
他領頭離開店裡,走出店門才發現張緯峰沒出來,一回頭,看見張緯峰還站在收銀檯前正
在數錢。
幹嘛這樣,蔣舟不可思議地看著。
不知道該說張緯峰出乎意料地會計較這種事,還是要說他出乎意料地可愛。
等待發票時,張緯峰往外看了一眼,目光跟蔣舟對上後馬上不自在地閃開。
蔣舟頓時覺得面前的人,介於成熟和青澀之間,離熟透差一點,正是最招鳥獸叼食的時候
。
張緯峰走出來時皺著眉頭,對蔣舟訥訥低語:「笑什麼。」
蔣舟送的圍巾鬆鬆搭在張緯峰脖子上,還沒圍上,所以張緯峰沒辦法把臉藏進去,被盯得
尷尬的表情畢露無遺,他又說一次你不要笑了,同時往前多走一步,意思像是如果蔣舟再
笑他就要做些什麼了。
而藉著這個距離,蔣舟起手,拉住張緯峰的圍巾兩擺。「蹲低一點,你太高了。」他拉著
圍巾往下扯,讓張緯峰低下身。張緯峰看著蔣舟的臉,但又因太近了而撇開,轉而看向蔣
舟的手。
蔣舟的手繞過他的頭,在他的胸口穿繞。蔣舟幫他打了一個米蘭結,打完了說:「這樣比
較好看。」
張緯峰重新站直,低頭看自己脖子上的花俏打法,感覺蔣舟幫他圍圍巾時纏的不是圍巾,
而是自己的五臟六腑。
「你現在要去哪?回去?」蔣舟笑笑地問,似乎心情很好。
「你要怎麼回去?還是你想去哪裡?」
蔣舟沈思了一會,懶懶地掏出手機,「我看看有沒有公車可以搭回去。」
張緯峰看蔣舟找了一會才查到公車班次,感覺並不熟練。
找到以後,蔣舟說:「那我去公車站。」
「哪一個?我陪你去。」
「要上學校的山路口的那一個。」
他們一起走回上山的路口,沿路又聊了一會。兩個人走得很慢,張緯峰是為了拖長時間,
蔣舟則是不討厭投機的對話。
到達公車站時,蔣舟準備搭的那班車剛巧快到了。
快要分別,張緯峰還是說不出,他很想他。蔣舟無預兆地從他的面前消失,又極其自然若
無其事地回到他的生活。
看著公車即將進站的字樣,他仍無從表白。
蔣舟面朝車來的方向,等著向公車招手。
然後他聽見張緯峰在背後說:「下次教我。」
蔣舟仰頭,說:「什麼?」
「這個。」張緯峰指著脖子上的圍巾。
「學什麼。」蔣舟一笑,「都春天了,還戴什麼圍巾。」說完車便來了。
張緯峰目送車子開走,脖子被圍巾溫暖,心卻空落起來,整個寒假的心理建設,因公車離
去的背影馬上塌陷了一塊,難以知道是因為喜歡一個難以捉摸的人所以心情也容易反覆無
常,還是這件事本來就是這樣。
隔天起的連續幾天蔣舟都有來學校,他問張緯峰研究室裡玫瑰是不是該收了,然後他們一
起扔了花,把借來的罐子放回陳螳螂的辦公室,在系辦門口遇到了大一學弟董新辰。
董新辰見到蔣舟又叫又跳,說好想他。
蔣舟回他:「這麼想開學?」
「下個月系烤你要不要來。」董新辰問蔣舟,問完也沒忽略一旁的張緯峰:「學長你也一
起來啊。」
「我沒空。」蔣舟說。
「我也沒空。」張緯峰也說。
「喂你們,我根本還沒講哪天。」
這時剛上完課回來的陳螳螂經過他們面前,原只是被董新辰的哀嚎的聲音吸引了一下目光
,一發現蔣舟在場立馬停下腳步,「丹丹,正好有事找你。」
陳螳螂手指勾了勾叫蔣舟跟他去辦公室,留下張緯峰和董新辰。
「你跟大學長一起來嘛。」董新辰還不放棄。
「如果他去,我們就去。」蔣舟不在,張緯峰偷渡文字綁定關係。
「那你說服他,拜託,交給你了。」
「再看看。」張緯峰打馬虎。
蔣舟從陳螳螂那裡得到了新的業務,加上要開始準備論文研討會發表的事情,自他從柏林
回來以後經常待在研究室,但張緯峰這邊卻因為物理系的專題,反而能去研究室的時間變
少了。
即使零碎,張緯峰仍不厭煩實驗室到人文大樓的距離,往返不膩。天氣在某天下了一場大
雨之後開始回溫,那天之後他就不戴圍巾了。
陳螳螂在校外接了一個文化顧問的工作,沒知會蔣舟就把蔣舟的資料報過去,給了蔣舟一
個助理職。
蔣舟給張緯峰看複印的工作合約上,陳螳螂幫他盜簽的名字,舟字少了一點。
「蔣丹。」張緯峰憋笑念出來。
「寫錯就算了,字還醜。」蔣舟無奈,「真希望是你的字。」
「蔣舟。」張緯峰忽然好奇一件事,也不是忽然,只是沒有問過。
「嗯?」
「你的名字是誰取?」
蔣舟把那張複印合約書夾回文件夾,「我爺爺跟奶奶一起取的,我爸媽也喜歡,就用了。
」
蔣舟找來一張廢紙,在紙的邊角直書寫下「止舟」兩字。「這是『前』的異體字,我爺爺
是國文老師,因為這個就取了舟字。」
「站在舟上?」
「嗯,他們覺得意象很好。」要他想去哪就去哪,不費力也能往前。
「難怪你懶。」張緯峰也在那張紙的空白處寫了止舟二字,楷書,止舟二字被他寫得端正
大氣,雖然蔣舟的字也不難看,但放在一起時,張緯峰的字明顯比例勻稱許多,而且有股
筆勁。
「你有沒有認識英文好的人,也不用太好,主要要有時間能配合閱讀大量的英文資料,也
能接受急件的。」
「要幹嘛的?」
蔣舟比了比手下的資料夾,裡面是顧問工作的資料。「有人問我有沒有英文好的大學生有
空幫忙。」
很有空又英文好的,張緯峰腦中馬上出現一個人選,雖然個性不算好相處,但正事都會中
規中矩地完成。
不過,相較蔣舟只是風格愜意,實際上並不懶惰,他想到的那個人可是真正身體力行奉行
著不費力過日子的生活方式,可能不會答應。
但問一問也無妨,張緯峰說:「不是大學生可以嗎?」
奇蹟的是沈淯青一聽說有報酬就答應了,沈淯青正愁錢換床,聽到這工作可以在花店做,
馬上就說好。
蔣舟聽說之後問:「是你那個開花店的朋友?」
「嗯,我高中同學。」張緯峰把沈淯青的mail和line帳號傳給蔣舟。
蔣舟加了張緯峰傳過來的line帳號,叫「Yu」,頭貼是一雙黝黑的手拿著一束捧花,畫質
很差。
「你們是高中同學,但他現在在開花店?」
「他沒升學,花店是他從他媽媽那邊接過來的。」
「他家花店在哪?有店名?」
「沒有店名,你想去?」
「免費拿了人家好幾次的花,有機會也該光顧一下。」蔣舟笑瞇瞇說,把「Yu」加進顧問
工作的群組。
「我過幾天會去找他,如果剛好又有花的話......你還想要嗎?」張緯峰試探。
話這麼說,但其實他已經跟沈淯青先訂花了。
蔣舟聽他這麼問,沒作聲。
所有花裡頭,他只偏心玫瑰。玫瑰讓他想起在自己還沒來到這個世界以前有人就開始愛他
。只要想起這件事,無論時地,他都能隨時回到那片沒有荊棘的後院。
張緯峰靜靜等待,一會,蔣舟帶著笑說:「可有可無,不過,你帶著玫瑰來學校的樣子很
可愛。」
雖然在笑,但笑的同時,眼睛裡的笑意卻慢慢被什麼朦朧,漾著其他情緒。
可有可無,也很可愛。讓人無法把握,未來有一天,他會不會無可避免地在想起有人愛他
時,也會想起正經地帶著玫瑰出現的張緯峰。
他尚不知道有沒有那一天,也不想預設那時自己會是什麼心情,只知道面前的單純純粹很
少見,忍不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為這份特別開個特殊通道。
回答的前一刻,他還是沒找出張緯峰有哪裡變得不一樣了,但就是不一樣了。
因為蔣舟這句話,所以張緯峰到花店時很開心。他從沒想過可愛能用在自己身上。可愛,
他反芻可愛裡的可字,又不斷想那個愛字,可以愛。蔣舟說可愛。
沈淯青在張緯峰到花店以前就把花包好了,為了節省耗材支出,他用手邊的英文報紙當包
材,也用來鋪墊他自己或跟李以正的每一餐。
他現在有四份收入,一是飯店帳上名為綠化費的固定費用,二是張緯峰跟他買花,三是張
緯峰介紹的英文打工,四來自慕生理髮店。
慕生老闆無聊時會叫沈淯青過去幫忙,起初沒說有報酬,叫了好幾次沈淯青都不來,直到
他和沈淯青提出時薪,還說慕生裡面一些用不到的花器或木板他都可以帶走,講了之後,
沈淯青才去。
不過那些大葉子的照顧方法跟鮮花完全不是一回事,沈淯青很多事都要慕生老闆教,慕生
老闆雖然說話不客氣,可養盆栽很有一套,沈淯青不知不覺也從中學了不少。
慕生店址僻靜,客人都是常客,有男有女。慕生老闆說沈淯青想的話也可以在這裡打花店
的廣告,但沈淯青既沒名片,也沒有經營社群,想不到能怎麼打廣告。
慕生老闆聽了受不了地說,「店開在這種地方還不想辦法生存,以為錢會從天上掉下來?
」
沈淯青正在擦一種葛類,它的葉片上有像潑倒的牛奶一樣的不規則斑紋,是慕生這裡擁有
最多的一種品種。
慕生老闆說他的戀人有白斑症,很醜又很漂亮,養這個會想起那個人。
很醜又很漂亮,沈淯青不理解,對他而言花只有完好的跟受損的,新鮮和不新鮮的,養份
好和不好的,沒有又醜又漂亮的。但慕生的老闆說,因為連對方的缺點也一起喜歡,所以
醜起來也很漂亮。
沈淯青聽到時想了一下,一時想不到李以正有什麼缺點。
沈淯青低頭擦葉子,慕生老闆剛剪完一個客人,正在掃地。
掃到一半,他看著沈淯青久沒整理的頭髮,突然提議:「幫你剪頭髮好不好,長死了。」
「不要。」
「免費幫你剪。」
「不要。」
「好啦。」
「不要。」
「你不讓我剪,今天就不讓你出這個門。」
沈淯青抬頭看著慕生老闆。
「我是說真的。」慕生老闆說,並從圍裙口袋拿出剪刀在空中空剪了幾下,「放心,不會
跟你亂剪,擦完那盆過來坐著。」
沈淯青看得出他是認真的。其實他也不是真的抗拒剪頭髮,許久沒整理了,剪一剪也好,
於是擦完就真的過去理髮椅坐下。
當慕生老闆在一旁準備工具時,他拿出手機開始打字。
慕生的老闆站在他後面正大光明地看他傳訊息,「剪頭髮還要跟人報備?」
「......不用你管。」
慕生老闆只幫沈淯青修了一點點長度,後頭抓起來仍能紮個小馬尾,遮眼的瀏海順著臉型
修剪,讓它自然往兩旁散。
改變不大,但看上去舒服清爽許多。
「你頭髮很軟。」
「嗯。」
「頭髮軟的人心也很容易軟。」慕生老闆說,「小心喔。」
「喔。」
「你是不是不信。」
「嗯。」
「不信也好。」
慕生老闆拿起吹風機,把黏在沈淯青臉上的碎髮段吹掉。沈淯青閉著眼睛。他一點都不覺
得自己是個心軟的人,即使有,現在也只用在李以正身上。那就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