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李玄淵在離開校園之前的記憶很模糊,他只記得自己瞬間襲來的噁心感讓他伏在陳染愛肩
膀就吐了,嘔——
學長!學——長——
他他他他他他他吐了!
張萬國則氣急敗壞:你們還不快過來幫忙!
他好像被洗了把臉,嘴裡一直說:我好冷。意識開始復甦,他終於有了力氣,用力地抹了
抹臉。
他說:「我……我好累。」
張姓兄妹在旁邊看著,他茫然卻執拗地勾住陳染愛的脖子:「我想回家。」
一群人七手八腳地把李玄淵架起來,陳染愛卻堅持由他揹著李玄淵。離開校園在與張姓學
弟妹分手之前,陳染愛因為他們擔憂而忘記恐懼的眼神而猶豫著。他有點惱李玄淵,因為
如果不是看在李玄淵的份上,他早就直接掉頭走人了。
猶豫了半晌,他也不想跟這群忘記要避免與自己接觸的學弟妹大眼瞪小眼。咬了咬牙,他
將視線瞥向一旁然後道:「你們趕快回去,不要回頭。」
出乎意料的是,這三個人經歷了方才的事還餘悸猶存,一點都不知道怕他。
張元欣滿臉擔憂,還探頭靠近,但只能看見李玄淵的後腦杓,因為他把頭埋進陳染愛的頸
窩,也不管自己的吐息讓陳染愛的頸子都紅了。
「學長沒事吧?」張元欣用誠懇的眼神直盯著陳染愛。
已經試圖迴避眼神接觸的陳染愛:「……」
張萬錢已經快要哭出來了,他伸出手,沒什麼用但充滿誠意地拍著李玄淵的背:啪!啪!
啪!陳染愛怕李玄淵先被拍死了,趕快往旁邊挪了挪,李玄淵還悶咳了兩聲。小學弟皺著
鼻子說:「學長……學長是被我害死的!嗚嗚嗚嗚嗚嗚嗚嗚、痛!」
張萬國一掌打下去,張萬錢踉蹌了兩下,這下真的哭出來了,正摸著後腦杓。
「不要詛咒他!」他怒道。
「我、我又不是故意的!嗚嗚嗚嗚嗚嗚……」
張萬國很不放心,他是三人最矮的,但卻是最年長的——幾個月的年長也是年長,他很有
當哥的責任感。他悶悶地問:「他……學長沒事吧?」
沒想到問的對象是陳染愛,他不可置信,這三個人是怎樣,還敢跟他說話?不怕死?莫名
地有些生氣。他還沒有想好怎麼回答,李玄淵已經疲軟地抬起頭,揮了揮手,擠出一絲苦
笑:「我沒事。抱歉……嚇到你們了。」
「不是不是,是我們愛玩害了學長!」
「對不起,學長,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不要一直哭!」張萬國把兩個人推開,原本還有些拉不下臉,但在李玄淵開口之後便再
次鞠躬,又是那種道義滿滿的姿勢。「對不起!」
「沒關係……也是我自己要玩的。」他眨了眨眼,張萬國立刻靠近。他低聲地問:「『犬
神』回答你了嗎?」
張萬國愣了愣,然後鄭重地點頭。他們交換了眼神,張萬國往後退開。他道:「學長先好
好休息,明天見。」
李玄淵點頭。
陳染愛不想再停留,一切都很不對勁,他不該這麼跟人說話,他不該,他不能。
他扔下這一句話:「不要再跟我說話了。」然後便揹著李玄淵離開。
張元欣和張萬錢面面相覷,雙手一攤,聳了聳肩。天色已晚,張萬國一手一個,架著兩人
往家的方向走,走得很急,並且絕對不會轉頭。
陳染愛走得倒是沒這麼急,一步一步,走得稍微慢些,好像是要確保身上的人不會感受太
大的震動,李玄淵覺得自己有了一些推測,但開口之前,陳染愛先說話了。
「那個東西才不是神。」
李玄淵抬起頭,下巴靠在陳染愛的肩膀上,嘴唇差點要貼上陳染愛的耳朵,他的耳根子還
是這麼薄,一下子就紅了。
陳染愛的聲音悶悶的,一點也不冷,但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和陳染愛極為相似的聲音,彷彿
回聲那樣:「不是神。」
不是神。
是神。
神。
神……
李玄淵都醒了,夾緊屁股,陳染愛誤會了,往上托了托。「不要回頭。」
「……」他絕對不會這麼做!
「那就是……詛咒嗎?」
陳染愛的聲音聽起來很不情願,「嗯。」
他們走得很慢,陳染愛一點也不怕,他彷彿擁有了一個絕對不會受到威脅的絕對身分,那
可能跟詛咒有關係。
「可以跟我說嗎?」
陳染愛沒有馬上回答,但這已經比李玄淵想得要來得好多,至少沒有馬上被拒絕。
「知道了又有什麼意義?」
「意義?」
「你很快就要離開了。」陳染愛吞吐口水的時機很糟,好像是想要收回方才幾乎是脫口而
出的話。但話已經說出口了,他臉頰發熱的同時也知道覆水難收。
「我不能待久一點嗎?」
陳染愛想要回頭瞪他,但還是作罷。
「不能。快回去。」
李玄淵勾在陳染愛脖子的手收緊,聲音也有些發苦:「為什麼?我……我沒什麼朋友,三
天兩頭都在轉學,從來沒有親近的朋友。」
「……」
「抱歉。」李玄淵黯下眼神,「我太自以為是了。」他們大概還不是朋友吧。
李玄淵不知道的是,陳染愛莫名被吃得死死的,「不要跟我說話」、「不要靠近我」,「
離我遠一點」,這些話好像再也不可能對李玄淵說了,他徬徨又不安,奇怪的感覺讓他渾
身發癢。
「我不是……我……」他難得結巴。
「你不想說也沒關係。」李玄淵悶悶地道。
陳染愛放棄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在一根根電線桿下面穿梭的東西也模仿他嘆氣,可惜
兩個人現在各懷心思,一點也不在乎。
「據說很久以前,我的祖先偷了犬神的影子。」
「……」一上來就這麼玄乎,而且還是犯罪,太刺激了。
「曾經山里鄉擁有兩隻犬神,渾身雪白,美麗潔淨,與偉大仁慈的山神一同守護山里鄉。
然而,我那天殺的祖先,」陳染愛嘖了一聲,看起來比起詛咒他更討厭祖先一點,「竟然
偷走了犬神的影子。震怒之下的犬神殺死了那個偷走影子的傢伙,並下了詛咒。」
這個家族將會一脈單傳,並且短命,最後抑鬱而終。
「下了詛咒的犬神因此墮落,牠不再是神。」
不再是神。
是神。
神。
後面的聲音迴盪、迴盪。
得到影子的家族經商成功,十分富裕,但卻飽受詛咒之苦,每個家主,不分男女,每個都
英年早逝,但家族生意無論如何都十分風光,宛如諷刺。
影子是神的一部分,凡人無法真正的駕馭犬神,偷走影子等於是取巧地佔有,家族表面順
遂,但卻無人能無慮地享受。
「原本以為這已經是最慘的了。」
漸漸地,開始有人說看見這個富裕的人家的家主,即使家主根本不在那。他們說:那個東
西絕對不是人。見過家主的人大多都是癲狂自殺,下場大多都十分淒慘。
「影病」,他們這麼稱呼這個代代降臨在他們家的詛咒。
「……曾曾祖父聽說是個脾氣暴躁的人,在他活著的時候,因為影病而死的據說有五個,
並且每個都是和曾曾祖父有過摩擦的人。」
影病本來是屬於他們的「疾病」,但李玄淵想,這更像是個在山里鄉蔓延數十年之久的瘟
疫。
「你有想過離開嗎?」
陳染愛張了張嘴,過了一下才說:「父親去世之後,母親和我提過,但我拒絕了。」他說
:「我不想離開,我不想輸。我在這裡長大,我也是……」他原本想要止住的,但最終還
是嚥不下去:「我也是山神的孩子。」
山神會愛每個山里鄉的人,每個人都是祂的孩子。但,這包括褻瀆犬神的人以及他的子嗣
嗎?
陳染愛難得有些倔強,李玄淵並不理解山里鄉對於山神的敬愛,但他懂不想認輸的心情,
正如他還是在那所學校待到畢業一樣。
他們經過陳染愛家的時候,李玄淵原本想要掙扎地下來,但卻被陳染愛警告似地揉了揉小
腿。
「怎麼?你不想讓你阿嬤看到我?」
陳染愛一句話就讓李玄淵收回了話,他怎麼會有這個意思,心想陳染愛好像也知道怎麼堵
住自己的嘴了,真狡猾。
一來一往,最後的妥協是李玄淵下來走,但陳染愛還是堅持送他回家。
「已經很晚了。」李玄淵咕噥,「難道你等等回去就不危險嗎?」
「我身邊跟著這麼可怕的傢伙,牠沒咬死無辜的人就不錯了,我怕什麼危險?」
他感到背後一冷,甚至微微發痛,但顯然陳染愛已經習慣了,不痛不癢。
「但你也累了……」
「剛剛吐的人是你又不是我。」
「……」陳染愛話一多就好、好尖銳啊。
他們家也不是離多遠,陳染愛在路口的時候就停了下來。
「我看你進去。」
「……」他是什麼送女朋友回家的男生嗎?他問:「你要不要進來坐坐……」
「你要你阿嬤嚇死嗎?」
「……」
陳染愛又迴避起了眼神,這好像是他的習慣性動作,只要李玄淵盯久了他便渾身不對勁。
「對了。」
「嗯?」陳染愛的聲音聽起來比之前都還要溫柔。
「可以給我你的電話嗎?」
陳染愛的眼神又變得銳利了起來,一臉「你到底在說什麼」。李玄淵知道陳染愛從來沒有
期望自己待多久,他只是個過客,陳染愛已經容忍他打亂生活了,哪裡還會考慮到他會待
幾個月還是幾年,或者明天就會離開了。
「你總有手機吧?LINE呢?」他不死心,「你看,像是今天如果有手機就方便很多啦!」
「……」
李玄淵低下頭,「如果你不想……」
陳染愛嘖了一聲,從口袋拿出手機,李玄淵才又露出笑容,表情轉變之迅速。陳染愛已經
預料到了,但還是不禁埋怨起自己的不尋常,為什麼總感覺最近自己不太受控制?
他們交換了電話和即時的通訊軟體,陳染愛自從升上高中便再也沒有和同學聯絡過,手機
彷彿只是裝飾,大受打擊而生病多年的母親也很少打電話給他。國中時期還勉強能說幾句
話的同學,在他父親過世之後完全沒有人會與他接觸,大家都恪守規定,他沒想到還有機
會看見通訊軟體躍出紅點。
「謝謝啦。」
「……不客氣。」陳染愛說完覺得有點奇怪,因為真正想說謝謝的其實是他。
「今天,謝謝你了。」
陳染愛想起來便道:「以後別再玩這種招魂遊戲了。」
「……我知道了。」
誰知道真的招來了「犬神」,不過是墮落的那隻。
此時身後傳來「汪嗚」的咆哮,他差點回頭,幸好陳染愛即刻按住了他的後頸,然後瞇起
眼睛瞪他。
「對、對不起……」
陳染愛很受不了李玄淵對自己道歉,很快地便收回手,只是說:「快進去吧。」
「真的不進來嗎?」
「不了。你阿嬤人很好,父親剛過世的時候並沒有完全無視我,我很感激,我不想嚇到她
。」
「……好吧。」他正準備邁開步伐,想到什麼似地又問:「我可以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嗎?
」
陳染愛無奈地看著他,「我能說不嗎?」
「你、你可以選擇不要說……」
「……說吧。」
「你的名字……有什麼含義嗎?」
又是一個陳染愛意料之外的問題。李玄淵極力想要了解一切關於自己的事,他並不討厭—
—但在這個想法浮現之後卻又告誡自己,他應該得拒絕回答,並且討厭這個行為才是。
然而,面對李玄淵小心翼翼的臉,他又說不出口了。
「這是母親幫我取的名字。」他緩緩地說,「『愛』是一種疾病,她希望我能染疫並且終
生不癒。」
瘟疫一般的名字。
李玄淵沒發現自己的眼神太過濃烈,竟然喃喃地說:「我喜歡你。」
陳染愛看著他,眼睛瞪圓,嘴巴張開,退了一步。
終於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李玄淵徹底清醒過來,一瞬間臉火辣辣地痛,羞恥讓他差點暈
倒,不過這次陳染愛沒來得反應過來扶他。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他扎扎實實地咬到舌頭了,眼淚直流,「我是說說說
說說說說說說說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喜喜喜喜喜喜喜喜喜喜喜喜喜歡、你、你你你你
你你你,你的名——名字!」
李玄淵退了兩步,主動跟自己方才的告白對象拉開距離。
腦袋無法思考,他好想埋了自己:山神大人啊,我也是你的孩子,收了我吧。
「我、我、我,」他一邊退後一邊說,「我先回去了!掰掰掰掰掰掰掰掰掰——」
然後也不等陳染愛回應,他一溜煙就跑走了,中途差點絆倒都是靠著絕佳的平衡感歪回來
的。他飛也似地往家裡衝,一點也不像是方才虛弱的病人。
陳染愛愣愣地站在原地,這是他第一次失神這麼久,就連那個東西再次出現在自己身後也
沒有回過神。
腳下的影子蠕動著,往外延伸,然後一點一點地浮起,慢慢地形成一個人形,和陳染愛的
身形完全一致,這是牠現在唯一能夠模仿的對象。
多管閒事。那個東西用氣音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