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他回過神——就像是剛睡醒睜開眼睛那樣——便重重摔在地上,沒有注意到包裹全身的黑
水以奇怪無比的速度往下收縮,延伸到遠處的影子也不例外,最後再眨眼之間便回到自己
腳下。
「染愛!」
他沒有感覺到太多疼痛,頂多是牙齒咬破了舌尖,一下子肩膀便被吃力地抱起,不算太粗
壯的手臂環著他,不停地喊著他的名字。
「染愛!染愛!陳染愛!」
他看清楚了李玄淵的臉,但李玄淵身後的人影卻有些模糊:應該是個婦女,但草帽壓得很
低,看不清楚臉,手也揹在身後,一身花色的洋裝,看不出年齡。婦女身後一瞬間出現了
巨大的白色怪物,嘴巴很長,似犬像狼,但眨了兩下眼睛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婦女腳
邊的白色中型犬。
「那是……」他的聲音嘶啞無比。
李玄淵回過頭,婦女已經帶著沒有項圈的狗慢慢地離開了,看起來很優雅,但走的速度卻
很快,一下子便消失了。
「大概是來健行的人。」李玄淵抹了抹臉,一邊把他扶正,「你剛剛有點嚇到他們……」
他能猜到方才短暫失去意識時發生的事:黑色的影子大概抓住了他,掌握了某些主動權,
篡位似地奪走了他的神智。
然而,有一個不怕死的傢伙來了。他竟然笑了出來,但只能發出虛弱了「呵呵」聲。
「……你沒事吧?」李玄淵把手放到陳染愛的額頭上,「該不會摔壞腦子了……」
「……」
陳染愛沒有多餘的力氣反駁,只能慢慢地攤開掌心,將裂成兩半卻乾淨的觀音像遞給他。
李玄淵小心地接了下來,上面還留有陳染愛的餘溫。
他緩緩地說:「我來到山神的山,原本想要問一問祂,我到底算什麼。」
李玄淵摸了摸他的臉頰,擔心地又將掌心貼在他的額頭。陳染愛不理他,繼續說下去。
「如果我也是山神的孩子,為什麼不替我化解詛咒。如果不是,那何不就這樣殺了我……
」
李玄淵揉著他臉頰的手停了下來。
「我是個殺人——」
李玄淵低聲地搶道:「你不是。」
陳染愛閉上眼睛。「他該死,我知道,但卻不由得想:如果量刑的人不是我就好了。誰來
都可以,那麼我便能毫無芥蒂地掌聲贊同,但偏偏是我。」停了一下,他才又補充:「我
非得為了那種人抱有罪惡感,真不公平、真不……」他想起來這是那個怪物曾說過的話。
本來還有些抗拒,但轉念一想,他便自然而然地接著重複道:「真不公平、真不公平。」
李玄淵把他架了起來,發出了「嘿咻」的聲音,將陳染愛的手臂掛在自己的肩膀上,他揹
不動只能如此折衷。他低聲地贊同:「是啊,真不公平。」
陳染愛竟然吁了一口氣,滿腔的怨念和壓力減輕了不少。
李玄淵架著比自己高不少的陳染愛,一步步地往山下走,一高一矮,著實有些可笑。
「我會在這裡待到高中畢業。」李玄淵無視陳染愛吃驚的眼神堅定地說:「然後一起考同
一所大學吧。」
陳染愛心如擂鼓。山里鄉沒有大學,如果真的決定升學,他勢必得離開山里鄉,有什麼肯
定會改變。
「我、我從沒有想過……」他竟有些結巴。
李玄淵不帶惡意地輕笑一聲,「為什麼?你不想繼續升學嗎?不同大學也無所謂,同一個
縣市就好。」
「不,不是。」他斷斷續續地說:我,我沒想過離開這裡。
為什麼?
他一時答不出來,過了五秒鐘才說:「我是被詛咒的。」
「詛咒有規定你不能離開山里鄉嗎?」
他換了另一個理由:「父親的家在山里鄉。」
「這很重要嗎?你想繼承家族企業?」
李玄淵用了「想」這個字,這讓他有了可以自己決定的期待,不由得心跳得更快。
「我……我能離開嗎?」
「為什麼不行?暫時離開也好,逃跑又怎麼樣?」李玄淵說,「如果你想。」他眨了眨眼
,「你怕的話,有我在。」
這並非故意取笑他,而是李玄淵鼓勵式的玩笑,但陳染愛竟然顫抖著聲音說:「嗯,我怕
。」他說,「你會一直都在嗎?」
李玄淵愣了一下,回過神之後低下頭,臉頰通紅,幾乎抬不起頭,只能緩緩地點了點頭,
但又誠實地道:「如果你成績中上的話,我們應該可以考上同一所大學。」
「……」
下山的時候非常順利,山路沒有和上山一樣詭異得沒有盡頭,桂花香氣淡了些,但還在空
氣中飄著餘香,這令他們的腳步都輕了一些。
當坡度逐漸趨緩時,他們重於抵達了山下,天空竟已經橘紅一片,晚霞在遠方,沒有高樓
大廈阻擋,一覽無遺,李玄淵看呆了。
「真漂亮。」他說。
他原以為陳染愛早就看習慣了,但陳染愛卻抬起頭,學他看著遠方的晚霞,紅橘交雜,一
點黑滲在其中,月娘隱約可見。
「嗯。」陳染愛的聲音顯得有些分心。
李玄淵轉過頭,看著陳染愛的側臉。陳染愛的臉色已經恢復不少,腳步也穩健許多,但橫
過李玄淵的手卻一直沒有收回來。
他們站在山腳下好一陣子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蟬鳴聲也回來了,鳥鳴恢復,桂花香被拋在
後面,味道已經很淡了。
過了一會,陳染愛終於打破了沉默。
他緩緩地說:「我想了一下……」
李玄淵因為陳染愛慎重的口吻而忍不住笑了出來,陳染愛拋給一個眼神,他不住地心臟快
了半拍。好、好可愛,還有點委屈,陳染愛微微蹙眉,卻一點也沒有壓迫感。
「我會和我媽談談。」陳染愛低聲地說,「我也想……我也想和你一起。」
他說得含蓄而且鄭重,原本還有些戲謔的李玄淵又臉紅了,整個人熱烘烘的。他和陳染愛
對視,後者的眼神很認真,雖然他因為越來越快的心臟而考慮別過眼神,但終究還是直直
地看著他,捨不得眨眼。
「我想離開這裡。我求山神拯救我,或者,殺了我。」他說,「但祂什麼也沒做,或許山
神也無能為力吧。」腳下的影子很安靜,只有稍微抖動了一下。「那麼除了逃跑之外我別
無選擇,如果你……」他想說謝謝,但太彆扭了,最後不了了之。
李玄淵微笑,「我覺得阿姨會同意的。其實,我認為阿姨也想要離開,只差一個推力。」
陳染愛輕聲地問:「真的嗎?」
李玄淵點頭。
兩個人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現在是放學的時間,途中一定會引來側目,他們心知肚明,
也不會料想到陳染愛的母親會站在門外,和因為擔憂而忘記恐懼的阿嬤頻頻探頭,正等著
他們兩個。
「但你在學校還是盡量不要和我——」
「想都不想。」
「……」
李玄淵哈哈大笑,他輕鬆了不少,也看得出來陳染愛最後的掙扎非常不真心,因為儘管陳
染愛還在猶豫,還很不安,但已經不是全然的絕望。
「放心吧,張萬國他們都敢和你說話了。」
「不是你逼他們的嗎?」
「才不是逼迫,只是很簡單的請求而已。況且,」」李玄淵得意地說:「他們已經發現你
一點也不可怕了。至於之後他們要不要意繼續和你說話,那是他們的自由。」
「嗯。」
遠遠的,他們看見了第一個驚嚇的同學,那個人跳了起來,本以為是落荒而逃,但卻聽見
他嚷著:他們回來了!他們回來了!
陳染愛遲疑了一下,但李玄淵很堅定,他才又緩緩地前進。
李玄淵故意又搞笑地問:「要我牽著你的手嗎?」
在某些地方莫名坦然的陳染愛則鄭重地說:「要。」
真是自做自受。李玄淵咬著唇,他有一天會因為陳染愛而心臟病發的,唉。他的嘴角上揚
,抬起走手,緊緊地握住橫過自己肩膀的手。
「走吧。」
「嗯。」
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現在的李玄淵還沒辦法思考,那座山里鄉信仰的山是否真的
有山神,說到底,山神真的存在嗎?祂沒有應諾陳染愛的乞求殺了他,卻也無法解除他身
上的詛咒,那麼離開了山里鄉,他們還是山神的孩子嗎?
這些都沒有答案,不過本就對山神存在半信半疑的李玄淵已經不太在乎了。
曹晏歆在確定兩人都離開之後,才從還沒被清走的鋼筋後面走出來,他推想縣長一家大概
也不會再踏入山里鄉了,這些帆布和鋼筋會被遺留在山里鄉好一陣子。
他等了又等,直到看見穿著花色洋裝的身影。他瞇起眼睛,婦人注意到他後便迅速地彎腰
。等到走近了,她看起來就像是駝背的老婦人。
曹晏歆一直都是優等生的形象,制服好好地紮進褲子,扣子扣到最頂,領帶經過一天還是
繫得很好,這樣的他自然會主動上前打招呼。
他無視婦人往自己反方向走,一箭步便走了過去,微微地彎下腰,堆了滿臉的笑容,眼睛
瞇起,若不是看起來稍微有點刻薄,看起來就是個可親的好孩子。
「顏雙奶奶怎麼會在這裡?」他笑吟吟地問。
婦人緩緩地抬起頭,終於能看見草帽下的臉佈滿皺摺,笑咪咪地說:「啊?」
「……顏雙奶奶怎麼會在這裡?」
「啊?」婦人露出了溫和的笑容,把手放在耳邊,做出了聽不見的動作。
「顏——雙——奶——奶——怎——麼會在這裡?」
「啊?啊?啊啊?」
曹晏歆嘴角抽搐,在維持形象的前提下扯著喉嚨喊:「您——怎——麼——會——在——
這——裡?」他把手指塞進耳朵裡大聲地問:「您去山上了嗎?」
「啊,山上。山上。」婦人笑呵呵,「山上好,桂花香。好!」
「……」根本答非所問,他都懷疑婦人是故意的。
婦人的手揹在身後,草帽戴得很低,駝背得嚴重,看起來走得很辛苦。
此時,一隻白色的中型犬終於忍不住,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來,只知道跟在婦人的腳邊。
曹晏歆笑了一下,發出了「哼嗯」的聲音,聽起來更加刻薄了。他彎下腰,看著只要自己
靠近就往後縮的狗,很不親人。
「顏雙奶奶你們家什麼時候養狗啦?」
「呵呵呵。」婦人還是很和藹,「顏雙時不時就會餵流浪狗,小歆又不是不知道。」
「奶奶你現在聽得到我說話了?」
婦人咳了兩聲,「啊?啊?你說什麼?」
「……」曹晏歆有些脫力,果然只要不尷尬,最尷尬的就是對方。他放棄了,無奈地笑了
笑:「您上山做什麼?」
「啊?啊啊?」
「……您腳不好,需要我揹您回去嗎?」
「那就麻煩你啦,小歆。真乖。」
「……」
他還是揹起了婦人,心不在焉地回想見過婦人的次數,不算多也不算少,但大部分都在林
顏雙的家門前,從小到大都是,林顏雙的奶奶身體不好,很少出門,鄉裡會議幾乎都是由
林顏雙代理。
他托著婦人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婦人的一點也不重,就像在揹空氣一樣。
「顏雙奶奶好輕喔。」他用有禮的聲音說:「不像人類似地。」
「呵呵呵,小歆嘴巴真甜。」
「……」話如打在棉花上,不痛不癢。
白色的狗跟在旁邊,一直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只要曹晏歆瞇起眼睛看向牠,那隻狗便立刻
往旁邊看去、蹦蹦跳跳地遠離,非常有靈性。
走近住宅區的時候已經看見了婆媽在低語,「陳染愛」跟「轉學生」此起彼落,說著轉學
生多麼多麼大膽,他們還去了山神的山!因而忽略了兩個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更八卦的八
卦還未被發現。
嘰嘰喳喳、嘰嘰喳喳,曹晏歆難得聽了沒有無聊地轉身就走,驚訝的低語讓他感到有趣,
不住地停下腳步,富饒興味地看著被婆媽包圍的兩人。婦人們幾番試著迴避陳染愛的眼睛
,但又忍不住去打量黏在一起的兩人。
傍晚的山里鄉從來沒有這種情況發生,荒謬感油然而生,曹晏歆覺得自己想要大笑,他想
要嘲弄所有人,但又因為李玄淵認真的表情而轉為似笑非笑。
曹晏歆聽見李玄淵正在發表非常肉麻的宣言,縣長選舉都沒這麼深情款款。
「陳染愛的影子才不是什麼病,愛才是。」李玄淵的薄臉皮讓他因為接下來的話而提前發
紅:「愛會不停蔓延,毫無慈悲地感染,無理地吞噬,染疫的人將會終生不癒——這才是
真正的疾病,而且我非常樂意。」
陳染愛站在旁邊,第一次有了勇氣直視人們的眼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