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羨澄】山海別意(五)
藍忘機是接了雲夢江氏新宗主江念之信後把魏無羨帶回了雲深不知處。
那會兒魏無羨的身上渾身是傷,好幾處都是深可見骨,當時本以為外傷最重,可後來
外傷都已好了,人卻一直未醒。
仙門百家盛傳含光君的道侶夷陵老祖可能又要死了,不然怎麼一波一波的醫修被含光
君請到雲深不知處又一波一波的離開,明顯已經是病入膏肓,藥石無醫了。
事實可能也確實如此。
從蓮花塢回來,至今已月余,各路醫修已試過各樣方法,魏無羨仍然昏迷不醒。藍忘
機猜想也許這就是幻牲的詛咒,可這世上畢竟未曾有人殺過幻牲,無人知這詛咒是何,更
況論如何破除救治?
藍忘機所能做的也只是翻遍藍氏古籍,意圖在書中找尋相關幻牲及詛咒的隻言片語。
查找資料的間隙他也不免回想最後與魏嬰度過的那一月,當時不曾有感知,可此時想想到
能猜到幾分。
開始不報仇,不過是魏嬰擔心詛咒的問題,是以要先留著自己的命問靈招魂,研究喚
回江澄之術,可時間一長他恐怕也知招魂對受過安魂禮的江澄不會產生任何作用。於是魏
嬰便邀了他相伴遊獵,不過是為了與他作別,什麼也不曾與他商量,最後只仁慈的給他留
下一點回憶。
當年魏嬰連與江澄商量都未曾商量就一人去了窮奇道,對江家說叛就叛,對江澄說棄
就棄,他就應該知道總有一天魏嬰可能也會如此對他。
三個月後的一日,藍忘機正端坐於琴桌後擦拭著避塵,躺在床上的魏無羨終於,醒了
。
魏無羨睜開雙眼的時候,入目的是靜室的天花板,他怔怔望了半晌,似是還未曾回過
神來。隨即他突然笑了,先是很小聲的輕笑,而後便是癲狂的大笑,好似遇到了什麼極盡
可笑之事,笑的不能自已,笑的肝腸寸斷。
直至笑的眼角濕潤,有淚水湧出時,他才單手捂住了自己的臉,小聲歎道:「天要亡
我。」而後聲音又大上了幾分,淒淒然再次道了一聲:「天要亡我!」
然後他便哭了。
先是小聲啜泣,而後便是嚎啕大哭。他躺在床上蜷縮起身體,就像是一個不知所措的
孩子,哭的不管不顧,哭的撕心裂肺,哭的嘔心抽腸,哭的痛不欲生。
號慟崩摧,直至泣難成聲。
藍忘機在發現魏無羨醒來時,便立時站起身來,可是還未走進便聽見一陣笑聲,他心
下一顫,神色肅然,又靜靜的退了回去,收回了本已到唇邊的詢問關心。
藍忘機默默的聽著魏無羨的哭聲,沒有絲毫上前打擾的意圖。
哭吧魏嬰,哭出來說不定就能過去了。
魏無羨覺得自己可能要於今日把這一生的眼淚都流幹了。
直至哭的再也沒有淚水,他就好似死了一般躺在床上,直直的看著上方,忽然開了口
道:「藍湛,書上寫的真的沒錯,殺了幻牲果然是要受到這世上最恐怖的詛咒。」
他搖了搖頭,又道:「不,這哪裡是詛咒,簡直就是阿鼻地獄,讓人死難超生。」
「你知道我這些日子我去了哪裡嗎?你肯定猜不出來,我看到了年少時的我。」
「用著江澄的眼睛。」
藍忘機的眸光倏然晃動。
魏無羨聲音平靜的如同一汪死水,與他平日裡那時時帶著調笑與歡意的語氣天壤不同
,他也沒有在意藍忘機是不是真的在聽,只是自問自答著,好像只是想要找個地方傾訴罷
了。
「我回到了江澄十三歲的時候,整個人就像是被硬塞在了江澄的身體裡,腦中是他
的思心中是他的情,聞他所聞,觀他所觀,感他所感,那感覺很奇怪,有點像是共情。可
笑他早就走了,也不知我共的是哪門子的情。」
「開始我很快樂,因為所有人都好好的活著,我又看到了師姐,看到了江叔叔,甚至
見到虞夫人我都有種心花怒放之感。我以為那是個美夢。」
「呵,我竟以為那是個美夢。」
「年輕時的我可真是太鬧了,時刻在江澄的面前晃悠,勾肩搭背混作一處,沒事就拉
著他划船游水,摘蓮蓬打山雞,帶累他與我一起跪祠堂更是常有的事,整天招貓逗狗的也
難怪虞夫人那時總看我不順眼、江澄總一臉嫌棄的瞧著我。可是嫌棄歸嫌棄,他總是一邊
嘴上罵著一邊跟在那個我身後給他收拾爛攤子。我從來不知道那個時候他竟在我身後曾為
我做過那麼多事。」
「我這個師弟,從小性子最是彆扭,從來都是心口不一,生氣時更會口不擇言,專揀
最難聽的話說,可是那個魏嬰被他罵著還總是樂樂呵呵,真惹急了也不過是兩個人對罵兩
句再打上一架,最多一晚,第二日他就又湊到江澄跟前,舔著臉哄他,給他送上臺階,兩
人立馬又好的跟一個人似的。」
「那陣子還真的挺好玩的,看著少年的自己總是纏在我身邊沒臉沒皮,感受著江澄心
裡總是想著不能立馬原諒他還要在憋一會兒的時候,我總是忍不住想笑。」
「還有我師姐!我曾經有這世上最好的師姐,她性格最是溫柔,寵我愛我,有一手絕
頂的好廚藝。我最喜歡喝的就是她做的蓮藕排骨湯,每次都要和江澄搶那湯裡的排骨,江
澄多是搶不過我,可如今卻害我吃到的總比他少,早知道那會兒我就少搶幾塊,讓給江澄
了。我本來就是師兄,合該讓著他的。」說到這裡魏無羨的聲音微微顫了顫。
「原本時隔這麼多年,中間還隔著那麼多極其痛苦的回憶,很多年少時的事我都已模
糊了,可是做了江澄與那時的魏嬰混在一處,我才想起原來我和江澄還有過那般的好時候
,才想起原來年少時的自己也曾有過一片赤誠,掏心掏肺的恨不得把所有最好的都給他,
才想起為何被江澄罵還總是樂呵呵?不過是因為那時我從來都是把他的話反著來聽的。你
說我死了一回怎麼就能忘了呢?」
「不瞞你說我年少時特別羡慕江澄,有父母一直在身側相伴,還有那樣溫柔的姐姐,
他的父親是江氏宗主,母親亦出身名門世家,一生下來便是天之驕子,是未來的江氏宗主
,與我的人生境遇可謂是天壤之別。可我竟不知他年少時竟也曾特別羡慕我。」
「有父母相伴又如何呢?江叔叔對他一點也不好,他從不吝惜對我的誇讚卻從來對江
澄的努力好像是視而不見,對他不是責備就是教導,我們年幼那會兒江叔叔也只會抱我,
從來不會抱江澄,我知道那只是因為江叔叔對他寄予了厚望,把他當做真正的繼承人培養
,而我畢竟不是親生的骨肉。可是江澄那個時候還那麼小,怎麼可能不會難過。」
「仔細想想,我的出現好像就是為了奪走江澄生命裡最寶貴的東西,後面我做的那些
混事暫且不提,只單講幼時,我一來他最心愛的小狗就被送走了,這還不夠,還要將他本
來就沒有得到多少的父愛再分出去一半,虞夫人一見江叔叔對我好就要恨鐵不成鋼的罵上
江澄兩句,然後再為江澄鳴幾句不平三兩下就能與江叔叔吵的不可開交。因為我他總是經
常無端端被母親責駡,還惹得他父母感情更加不合,就連姐姐的排骨湯也要再分出一半來
。」
「江澄從小用功要強,每日卯時便起,修習功課練習劍法,而我一貫懶散,不到巳時
絕不會起床,起來了也不練劍打坐,整日裡上房揭瓦下河撈魚。可就算如此無論比試什麼
,君子六藝靈力劍法,就連射風箏的遊戲我也次次勝江澄一籌,也不多,就那麼一籌。」
「我這樣的存在換了別人誰受得了?可江澄卻從沒因為這些事情厭過我,每每我又在
外面闖了禍,他就滿心擔心火急火燎的去給我善後,事情完了還要裝作一副只是恰巧路過
的模樣,要不就是極凶的把我罵上一頓。在我做江澄這二十三年的前四年裡,除了被連累
著罰跪,我做的最多的事就是跟在那個魏嬰身後給他收拾那些在外面惹來的爛攤子,那時
我每每最想要的,就是奪了江澄身體的控制權好把那魏嬰狠狠的揍上一頓。」
「年少時也就算了,到了後來我們家破人亡後,我竟然還在不停的給江澄惹著麻煩。
」
「射日之征我借助鬼道出盡了風頭,從沒想過我這番高調行徑,讓江澄此後日日被人
在身後說雲夢江氏能夠重建恢復往日聲望全是靠著魏無羨一個人,大多修士入江家也都是
沖著魏無羨去的。」
「沒人知道江澄為了重建蓮花塢,為了讓雲夢江氏重新崛起到底付出了多少努力,就
算是知道恐怕他們也不在意。魏嬰沒有為雲夢江氏重回四大世家做出一點貢獻,人們卻說
雲夢江氏靠著魏嬰才能有那樣的成績,你說這是不是太可笑了?」
「那幾年裡他沒有一日能好好休息,沒有一刻有半點停歇,每日都要忙至深夜,三餐
毫不在意,宗內大大小小的事務都需他親自過問,偌大的家族全靠他一人撐著,因為他身
邊一個能幫他的人都沒有,因為那個魏嬰有他與沒他全然一個樣子,整日都找不見人影。
可他從未跟魏嬰說過一句累,從未示過一次弱,只會在魏嬰回家的時候嘲諷他把蓮花塢當
成了客棧,頂多再罵上幾句。」
「日子這樣過久了怎會不積勞成疾?他一貫要強,生著病也強撐著處理宗務翻看帳目
,一邊咳嗽著一邊寫字,聲聲都好像是錐在我的心上。我恨啊……恨那個魏嬰怎麼就好像
瞎了一樣什麼都看不到,恨過去的自己任性妄為,為何就不能去幫幫他。」
「回想那時我躲著江澄確有擔心他發現我金丹沒了疑心換丹之心,亦有受怨氣侵蝕日
夜難熬怕他擔心之意。但最深層的難道不是因我自怨自艾?覺得自己不行鬼道便是廢人,
雲夢雙傑之夢已然破了,恐難再圓,一切不過是為了逃避,只是我一直拒絕承認罷了。」
「不幫他也就算了,還屢屢嫌他不夠累,非要找點事再讓他心煩上幾分,讓他在仙門
百家面前難做。仙門百家的酒宴說不參加就不參加,說離席就離席,半點不顧及其他家顏
面。無法佩劍就無法佩劍,本來總能找個理由隨意搪塞,可我被人一激偏是要說一句我即
便是不用劍,單憑他們口中的‘邪魔歪道’,也能一騎絕塵,讓所有人全都望塵莫及。我
那時從沒想過我說這些話做這些事代表的從來不是我自己,而是雲夢江氏。也從沒考慮過
江澄在我身後要被人怎樣的戳著脊樑骨,說他治下無方,被個下屬騎在了頭上,實屬窩囊
,不堪宗主之位。」魏無羨最後這幾句幾乎是咬牙切齒說出來的,手中狠狠攥著被褥,骨
節都泛著白色。
「再然後呢?我還幹了什麼?我連跟他商量都不商量,一人帶著溫情就上了窮奇道,
把死了的溫寧變成了凶屍,還道給他權力,誰讓他變成那樣就讓他們獲得相同的下場。督
頭對我說我不能這般做,雲夢江氏現下與蘭陵金氏正在交好,我卻覺得他在威脅於我。」
「我那時一心覺得他們既殺了溫甯,便是惡人絕不無辜,我讓溫寧親手手刃仇人又有
何錯?那幾名督工如此不講仁義道德,虐待戰俘,殺便殺了,又能如何?報仇雪恨難道不
是天經地義?我要維護我心中的道,要為正義而行,要鋤強扶弱,哪裡還能想起來我是雲
夢江氏之人?我一人做事一人當,又關雲夢江氏什麼事?就算想起來又如何,雲夢江氏與
蘭陵金氏交好便交好,若因此事失了盟約又關我何事?江叔叔和虞夫人是把我養大了,可
我還是姓魏又不姓江,實在大不了就叛出江氏,反正也不會連累江家。再說我做的事不就
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不就是江叔叔從小教我的江家家訓?就算雲夢江氏那時百廢待興如
何,岌岌可危又如何,江叔叔活著怕也要贊我一句有江家的風骨。」魏無羨語氣裡滿是自
嘲與反諷,說著便哈哈大笑了起來,笑到一半眼淚都快出來了,反手就給了自己一個耳光
。
「他媽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這個意思?明知道不能做我偏要做,什麼都不想直接做
了再說?我並非後悔曾經那些救人之舉,只是能達目的的方式千萬條,為何我總是偏要找
最高調最不可為的那一條?你說江家的家訓為什麼就不能再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後面再加一
句謀定而後動,知止而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