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相期竹馬年(二)

作者: cherry427n (煮劍)   2021-11-18 07:35:09
相期竹馬年(二)
  我所屬的師門人丁不多,平日雖能自給自足,有事時依舊需要大宗門的幫扶,有所得
有所失,也因此必須不定時地上繳一些「供奉」作為酬謝。
  「沒想到仙人們也需要買『平安符』。」辛苦煉好的上品丹藥頭一回被一粒不留地徵
收走時,我怒擦丹爐,一邊跟苗苗抱怨。「極品成色的明氣丹我也是初次煉出來的……」
  彼時苗苗只是抿著唇,一拋他的長劍,銀劍冷然的光劃過天際的金色滿月,又閃電似
地落回他的手中。「不要緊。等我實力更強,能去探索秘境了,就能尋出更多寶物來交差
了。」他說,「阿原也就可以留下你的寶貝丹藥了。等我。」他向我承諾道。
  他的口氣太過慎重,我連忙擺擺手讓他放鬆一點,別一個人又莽莽撞撞的。
  後來話題不了了之,「供奉」也自然持續繳著。
  入門近百年,我們繳交出或多或少的好東西,不知道該不該說是運氣……因為不特別
出眾的典籍或者法器沒被對方放在眼中,我們反而能自己好好珍藏使用,倒不至於太拮据
。想想也是,大宗門資源豐富,我們這樣的小門派裡,尚且愛惜不已的物品在他們那邊,
想必只是能堆滿倉庫的俗物吧。
  我以為仙人們脫離凡胎,求仙之道也會是脫俗的,卻沒想到並不比人間高尚。
  「阿原憤世嫉俗啦?」苗苗還笑我,倚著我的肩膀,安撫似地拍了拍我的手。
  「就是感覺……不公平吧,也很幻滅。」我握住他的手,有點喪氣。
  「即使已經一百歲了,阿原還是很傻哪。公平這種事,我們不是一開始就知道並不存
在的嗎?」苗苗沒有將手收回,但也沒有放任我怨天怨地。「幾十年前,如果不是遇到了
師父,我們就會跟其他無家可歸的孤兒一樣被餓死或者發賣,那些孩子們的枯骨現今早已
不知所蹤,我們卻能好好地站在這裡說話,對他們而言,這也很不公平吧。」
  苗苗一直以來都比我通透,我明白他說的沒錯,但依舊意難平。
  「別沮喪啦。如同我之前說的,總有一天我會變得很強、強悍到即使是大宗門也不能
來欺負人,屆時,『規則』便能由我們自己定了。或許還需要一點時間,可是,阿原你所
期待的『公平』並非遙不可及的。」苗苗側頭對我說道,笑容自信張揚,在月下閃閃發光

  「──相信我吧。」他安靜了一小會,聲音低低地又說,抬手抹了抹我的眼角。
  劍修日日勤奮練劍的手繭刮得我眼皮疼,他的神情因為我真的落下淚來而變得無比柔
軟。在人前剽悍的他,面對我時總是既溫柔又可靠。好久以前那個單薄弱小卻又倔強的小
草,總有一天會長成誰也不能忽視的「蘭草君」,然而在這種時刻,我能清楚知道他還是
我的「苗苗」。
  即使才能平庸、時而心思滯礙宛如一汪淤土,能伴著如斯美好的他成長,實乃我幸。
  若這樣的我也能在什麼地方扶持他,就太好了。
  領悟到這點時,我忽然從停滯已久的練氣圓滿期進階為築基修士。總算離他又近了一
些,至此我才徹底明白──原來他便是我的「道」。
  僅僅一起長大就心安理得佔據著苗苗身邊的位置,或許也有誰會用「不公平」來責備
或者挖苦我,即使如此也無所謂,我會腆著臉繼續死守下去。

  我放在心上既珍惜又敬佩的苗苗,不過是分化成了地坤,就變成他人眼中可以隨口被
分配的、誰都想來搶奪的「寶物」。
  
  我們倚靠的大宗門意圖近水樓台,要為他們門派中還沒有道侶的天乾修士滿打滿算,
派了化神期的長老來話事。如今修仙界中,超越元嬰境界者稀少,化神、煉虛或是更之上
的修士們,無一不是傳說般的存在,隔壁宗門派來的化神期長老法力高深,據傳隨時能抵
達煉虛境界,可見重視之意不在言表。
  該名長老外貌精明,面對境界比他低微的我的師父,語氣盡是誠懇與拉攏,直言這是
兩派之好、親上加親,地坤及早定下天乾也好,否則潮期一到,招蜂引蝶反而不美。
  潮期、又是潮期。
  這東西、這件事有重要到必須罔顧苗苗的意志嗎?
  道侶是這樣隨隨便便就能湊一對的嗎?
  那長老提議的元嬰天乾確實時有威名,但人與人之間,豈能只靠體質就輕易下決定?
  我假借奉茶,聽了滿滿一耳,氣得一口氣順不過來,腦子一熱便哇哇地把這些質問都
吐出口。
  ……我是打算好好為苗苗挺身而出的,可惜總是習慣迴避衝突的我,一點也不擅長與
人正面對峙,儘管前一兩句話光靠魄力而說得正氣凜然,說著說著,卻不自覺地漸漸收起
聲量,語句也不再流暢。
  有夠窩囊。
  長老的表情似是有小狗小貓在吵鬧,他收起慈愛的神態,刻意散發出高階修士的威壓
,因為我梗住脖子不肯乖乖跪下而冷冷瞟了我一眼。
  「你叫澤原,是吧?築基中期的丹修,連金丹期的邊都還沒碰到,何以在此大放厥詞
?」他說,無視師父的說情,持續散發靈壓,同時緩緩端起茶蓋,撥散熱茶的蒸汽。「水
土雙靈根的資質,比起單靈根自然是平庸許多,卻也非一無是處,偏偏認死了要煉丹。若
你生得巧一點,擁有木或火靈根,作為丹修也不至於到現在還不上不下。」
  他戳人心的話語說得輕巧,但平心而論,實則句句在理。
  我被嘲諷得無言以對,心裡的一頭熱也被他從容的動作撥開。
  他又義正嚴辭地講述了好些大道理,諸如天乾地坤的特殊天賦亦即天職、既是有望飛
升的尖尖子,理應彼此扶持調和,積極成仙,帶領其他修士一起踏上登天的仙途。這種理
所當然的「期待」未免太令人噁心;話裡話外,更是要我這庸俗之材自知輕重,別不知好
歹。我說不出話,但也聽不下去,難堪地渾身顫抖,師兄們趁師父打圓場時,趕緊將我帶
了下去。
  我賭著氣行禮退下,心中著實懊惱自己嘴拙。早知道泡茶時就應該趁機加料。
  相比於眾人以及我的躁動,金丹剛成的苗苗一派淡然,在洞府裡悠哉地聽風讀書、對
山練劍,像是對自己的新身分沒有怨言。
  他不畏戰,打起架來也凌厲,其實生性喜靜,洞府選址在峰間的一個小湖邊,離師門
其他人的住所都遠一些,此時剛好也遠離紛擾。我不需允許也能進入苗苗的住所,只是他
正在調息,我不欲打擾,便坐在湖畔望著水中幾株將開未開的荷花發呆。
  晚霞將湖面暈染出暖洋洋的色彩,金光點點,我想起我們還小時,有次流浪到破敗的
富人家舊址,在久未修繕的水池中,看見了一塘恣意盛放的荷花。也許是地處偏荒吧,這
些秀妍的花並沒有在花期前就被飢餓的人們折下,獨自安然。
  那靜美的景色彷彿一道來自美好世界的昭示與慈悲。
  餓了許久、幾乎已經要撐不下去的我與苗苗哭著啃食了那些柔軟的花瓣。
  我一直記得這件事,特意在洞府的湖邊栽入荷花的苗苗想必也是。
  
  他們說,苗苗是有荷花香氣的地坤,搭配他那清雅的外貌,正正好。
  我聞得見真實的花香,但直到苗苗坐在我身邊,我也只能嗅到他腰帶上香囊的味道,
香囊裡頭的香草們還都是我特意挑進去的。
  「聽說你大鬧了一場呢。」苗苗說。
  「……也還好吧。」我不想重複那長老說過的話,輕描淡寫地帶過。
  「阿原平日溫溫吞吞的,沒想到也有如此莽撞的時候。」
  「別嘲笑我了……那樣以下犯上,等等回頭要領罰的。」
  苗苗笑了笑,撿著小石子往小湖裡扔,我看著他平靜的側臉,突然意識到那長老的言
論,身為當事人,他肯定早就聽過了。
  ──不會不甘心嗎?苗苗。就這樣任由「天道」捉弄。
  我不敢問。
  
  ──如果我成為一個天乾,「他們」能不能就放過他呢?
  我不敢奢想。
  我內心糾結不已,偏偏還被發現。苗苗試著哄我,主動允諾我可以把好不容易才種活
的靈花摘去煉丹、而且等藕熟了還可以親自洗好煮給我吃。他就不該理我的。我根本不值
得他這麼體貼。妄想著自己若是天乾就怎樣怎樣,到頭來我也跟那些可惡的傢伙沒兩樣。

  我們宗門雖小,到底還是扛著壓力,沒有輕易鬆口。
  一日我與苗苗一起靠在書閣的案牘上研究典籍,加緊補強我的知識不足。
  我們互為青梅竹馬,長生道上還要繼續與彼此並肩,再怎麼不知世事,我也該多多了
解所謂天乾地坤是什麼樣的存在,以備不時之需。苗苗懂的比我多,他畢竟是擁有這特殊
體質的當事人,也許早就及時研讀了相關的書籍,在我嘖嘖稱奇於書上的內容時,顯得很
淡定。
  他瞧我一臉難以置信,像是懷疑書在逗我,還大方地低下頭讓我摸了摸後頸,實際感
受看看。據說那是地坤身上最異於常人的所在。
  「就是很一般的皮膚?我沒感覺到哪裡不同。」我用指尖點了點,忍著不要亂刮。
  「還挺癢的。」苗苗笑著扭了扭,坐直了身。
  我將他束起的長髮撥回背後,看到他的髮帶有些歪了,順手拆開重新綁正,一邊綁一
邊疑惑書裡為什麼要把後頸這部分寫得那麼……嗯,該怎麼說呢?
  ──充滿禁忌似的?
  「書裡明明說會有一塊軟軟的……肉?」我很訥悶。
  「什麼肉。被你講得好像可以吃。」苗苗吐槽。
  「聽說香息就是從那塊肉出來的。」
  「別再肉啊肉的說了哦,阿原。」
  我們玩鬧成一團,沒注意到有人刻意隱匿聲響接近,直到那人出聲,才驟然驚覺。
  「身為地坤,隨意讓人觸摸後頸,有些莽撞哪。」那人說。
  苗苗如電一般一閃身,提劍擋在我面前,沉著臉緊盯面前不請自來的紅衣修士。來者
的修為比我倆都高,是沒見過面的生人,自稱錦槐。我不知為何對這個名字有微薄的印象
,卻很肯定自己不認識此人。
  「您有何指教?」苗苗口氣不善。看樣子也不是苗苗相識的對象。
  「我沒有敵意的,蘭草君。」陌生修士錦槐笑瞇瞇地說。
  對方笑容滿面,神態很放鬆,乍看之下修為遠不到之前那位化神長老的程度,卻散發
出某種更加危險的張力與壓迫感,猶如高聳的樹木鋪展而下的巨大陰影,我本能地感到不
適。苗苗的背脊緊繃,全神貫注著宛如隨時要蕩出去的劍,姿態穩而英挺,但我清楚看見
了他頸上的冷汗。
  像是他正承受著某種,比我所能察覺到的危機而更強悍的什麼。
  
  「我本以為你是剛羽化所以對香息還不夠敏感,才使得這個書閣幾里遠外都能聞到荷
花香,我也才能循香而來。可是,看樣子你是能感應到的。藉由香息散發出驅逐之意的本
事,也很拿手哪。」錦槐摸著下顎,一副饒富興味的樣子。
  這時我想起了他的身分。
  「這應該是『那個』天乾修士。」我湊近苗苗耳邊小聲說,苗苗也意識到了,輕輕點
頭。
  「承蒙您與貴派的厚愛,在下還沒有締結道侶的打算,若您為此而來,還請回吧。」
苗苗道,話講得硬梆梆,一個字一個字都要從牙縫擠出來。他的態度在高階修士面前顯得
無禮,但這個錦槐不知怎麼地闖進了我們的師門與書閣,形跡可疑而且更加失禮,我助陣
般也怒視著,與苗苗同心一致對外。
  錦槐聞言沒說什麼,只是微笑著向前踏出一步。
  苗苗的後頸倏地覆上密密的一層冷汗,在這一瞬間我福至心靈,明白苗苗為何承受了
比我還深的威壓──如同書中所述,這個天乾正在用自己的香息壓制地坤──這是天乾地
坤間特殊的溝通方式,修為不夠的我聞不到、被摒除在外,感受到的單純只是對方元嬰中
期的實力。
  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我既想打斷對方卻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與此同時,苗苗白淨的雙頰通紅,呼吸帶著
輕微的喘息,姿勢也難以維持平穩,我不再多想,從苗苗的背後竄出身,以自己的身軀擋
在他們之間。
  我比苗苗高一點,只要張開手,或許就能把他好好地藏起。
  我聞不到那見鬼的什麼味道,這也表示,我完全不受影響,既然如此,就讓我來當盾
吧。
  我咬緊牙,按下苗苗想將我格開的劍,強撐住一股氣,「錦槐君,您請回吧。」
  修為不如人,我知道要是打起來,對方切我肯定像切一塊豆腐,可是,就算會被切我
也不願意躲。我光憑氣勢強作凶狠,忖度著如果對方不聽勸,即使沒有金丹可以自爆,也
要祭出自己的本命法器炸他。
  我掏出衣襟裡的小小丹爐,正要催動法器,錦槐竟笑了。他退開一步,壓在我身上的
威壓也一口氣散去,他被我們兩個頂撞也不以為忤,神色愉快至極。
  「明明只是築基,真是好大膽。等你修出金丹,再來會會你。」錦槐對我說,隨即視
線移到我背後的苗苗上,「蘭草君,我們後會有期。」說罷便乾脆地走了,一瞬千里,跟
來的時候一樣無影無蹤。
  「不知道這人有什麼毛病,我傳個訊跟師父說一聲……」
  虛驚一場,我軟著腳喘了一大口氣,手指還有點抖,傳音符畫了好幾次才畫好。苗苗
脫力一般將頭靠在我的肩上,我轉過身,伸手扶住他。「你沒事吧?」他的額角濕淋淋的
,我輕輕挑開他的瀏海,用袖子擦了擦。
  他的狀況非常不對勁,整個人紅通通的,四肢軟綿,臉色痛苦,站都站不穩,還撕扯
著自己身上的衣物,發出難受的悶哼。
  「你怎麼了?苗苗?」
  「阿原……我好熱……」
  「突然之間怎麼了……?」
  我以水靈根的天賦招來一絲水霧,冰涼涼地罩在苗苗身上,他的眉頭因著水氣的潤澤
而少少鬆開,我才剛要放下一顆心,他又蹙緊眉,整個人發狂似地在我耳邊吐出熱呼呼的
喘息。他這模樣我從沒看過,眼神迷亂著,連話都說不好,斷斷續續才說出幾個含糊的字
,我捧起他的臉想聽清,只見苗苗原本就極俊秀的面容此刻妍麗灼人,眸中溢滿了水氣,
眼角紅豔豔的,總是堅毅的眼神透露出罕見的脆弱。
  我看得心頭一跳。
  再怎麼不懂事,我也明白了。
  ──苗苗被強勢的天乾強行逼入潮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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