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褚雲的律師來電,提醒我是時候著手開始遺產清算的事。
我才驚覺,原來時序已走到秋日。
不知道從哪一日開始,原先熱得黏膩、不開冷氣不行的夜裡,開始帶了絲絲涼意,路
上的行人紛紛穿起薄外套,街道那些商店櫥窗裡的展示人形,也換上了長袖長褲。
秋天是螃蟹的季節,褚雲喜歡吃蟹,如果他在台灣,就會叫上幾個朋友,去許多地方
嚐當季新鮮的蟹肉,一群人吃吃喝喝,天南地北的聊,好不愜意。
他從不曾落下我,我混在他的朋友裡,和他吃了許多年的秋蟹。
我向來不怕冷,總是凜冬時才開始加上厚外套,但每次這個時間碰面,他總是看著我
道:「安書,天氣要冷了,記得加衣服。」
彷彿他約這一場蟹宴,就是為了叮囑我這一句話。
又或者說,其實是我為了要聽他這一聲叮囑,無論晴雨,只要他電話一來,我就會赴
宴。
連同住以後,褚雲也沒有落下他每年入秋給我的叮囑。
有他的這一句話,我便會記得,回到家裡,把收在衣櫃深處裡的秋冬衣服拿出來,將
他給我的關懷收在心中。
今年,沒有了他,就沒有了熱鬧的聚會,也沒有人提醒我該進入下一個季節。
但我仍然去衣櫥裡拿出了我的冬衣,因為我比過去任何一年,都更能在空曠的屋裡感
受到天氣帶來的涼意。
塵封了一年的冬衣,要先洗過才能穿,我抱著衣服走過客廳,經過他的房間時,停下
腳步。
我突然想起來,去年他住院時,看著氣象報導,然後轉頭對我說:「安書,要記得添
衣服,感冒就不好了。」
那時我笑了下,調侃他:「是不是怕我感冒了沒人照顧你?」
但他很溫柔地看著我,嘴裏卻道:「……怕你感冒了,不能來醫院,我能看你的時間
就少了。」
我一時啞口無言,愣了好半晌,才擠出一句回應他:「……我不會放你一人住院的。
」
他微微笑了,輕捏了捏我的手,感嘆道:「今年吃不到螃蟹了,真可惜啊。」
我回答他,「明年還有螃蟹的,明年再一起去吃吧。」
當然,那個明年並沒有到來。
現在想起來,有些恍惚。
褚雲向來瀟灑大度,但我知道,他骨子裡有些怕寂寞,否則不會在沒有工作時,要將
朋友們聚起來熱鬧,他和我說這樣的話,是因為醫院裡只有我一人陪著,實在太靜了,並
不是真的怕他少看了我幾眼。
我曉得,對褚雲來說,我的陪伴和照顧,終歸不是他真正渴望的。
治病的後期、在他還神智清醒時,他常看著窗外呆愣,我有時想,他是不是在想那個
拿掉他孩子的女人,或是想他那些家人們,還是渴望健康地和他的摯友們出去遊玩?
但是我不敢問他,他也從來沒有告訴我過,他安靜時腦袋裡都轉著些甚麼念頭。
我怕我一問,就會想要開口哀求他。
我從來沒有這麼恨他的真摯,哪怕是一句謊言,我也卑鄙地渴望他說上那麼一句,他
有把我放在心上過。
但是我知道,他不會,他知道他一說我就會快樂的當真,抱著這個念想更加執迷不悟
。
打開他臥室的門,裡頭空蕩蕩的,從我回到自己房間睡開始,我就沒再進來過了,因
為潮濕,裡頭有點霉味,我打開除濕機,然後開始收拾他的衣服。
由於生病的緣故,褚雲這兩年的衣服不分四季,薄厚都拿出來看情況穿著的。
和我比起來,褚雲的衣服多很多,襯衫、休閒褲、T恤、西裝長褲……他是極其注重
形象的人,就連病了也不例外,除了住院必須穿著醫院統一發派的衣服外,在家他仍然會
每日換好乾淨的衣服,都不嫌累。
這些衣服都是他精挑細選的,大部分都很愛惜,陪著他度過許多工作和日常的時間,
我們一起生活太長時間了,每收拾一件,腦海裡就能閃過幾幀他穿著這些衣服的畫面。
一件一件……那些和他相處的過往點滴浮上心頭,我想著,如果這些衣服整理好,他
還能穿上去,不管是去聚會也好,是去交女朋友也好,那都會很好。
最終那些衣服我還是沒有能收拾完,因為我怕眼淚會弄髒。
在他走之前,我一秒鐘都沒有想像過,我的人生會有沒了褚雲的一天,可我如今,就
這樣一天一天活過沒有褚雲的時間。
褚雲曾經說過,人終將一死,不要留有遺憾。
他為了貫徹,花了青春歲月替家裡還債、了結掉親緣,就像飛鳥,那樣瀟灑、隨心所
欲,不願意再去做那些他不喜歡的事情。
我曉得,他會把自己托付給我,是因為他知道我是十分瞭解他的人,他相信在他沒有
神智的時候,我能替他做出最好的選擇──因為我捨不得負他。
但是他不瞭解我,他不知道我放不了手,放不了他,否則哪裡會這麼多年從未想過離
開,我多麼渴望,他還有機會能夠清醒過來,和我再說說話,和我再一起生活,和我再一
起吃一頓飯。
那些機器管子插在他的身上,原先健壯的身軀只餘皮包著骨,腹部卻如青蛙一樣鼓著
,都是腹水,儀器嘟嘟嘟嘟的響,維持著他的生命。
他還在呼吸,胸膛還能起伏,他還會做夢,還會囈語,他還在人間。
我騙自己,他只是太累了要休息一下,休息好了便會睜眼醒來。
到秋日時,我會陪他去和朋友吃蟹,再聽他叮囑我記得添衣。
但是褚雲一如既往地、永遠真摯地打破我內心的冀望。
下著春雨的早晨,他突然清醒,聲音沙啞叫我,「安書、安書……」
我醒過來,趕緊去握住他的手,我要他別說話,我去找醫生,但是他搖頭,「……安
書,我要走了。」
他的眼神沒有了病時那樣混濁,和健康時一樣清澈,可那一個瞬間,我知道,他真的
要離開了。
我緊緊握著他的手哭,他輕輕捏了捏我的手,漸漸失了力氣。
最終,他還是那一句。
「安書,別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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