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不開,春天都終究會走,人來不來,生活都不曾等人。權四爺似乎沒對師傅說什
麼,霜莫沒挨罵挨打,跟平常一樣,早上開嗓練唱,下午到戲院唱戲,晚上回來等著被叫
條子,跟昭翊出現之前沒有不同,他已經過了很久這樣燈光眩目、杯盤繚亂、被人吵嚷嚷
地打量把玩的日子,也說不上失望,只是在意。
但沒有過太久,在一個日光清霽、天邊鋪著薄雲的早上,昭翊出現了。霜莫正在練唱
,他從梨花樹叢間探出臉來打招呼,雙眼明澈,精神爽朗,一臉好興致的模樣,霜莫一時
不知要做何反應,就愣在那裡。
昭翊見霜莫站在梨樹下,小嘴要闔不闔地,一臉詫異瞧自己,他不曉得是怎麼回事
,還是稀鬆平常地問候霜莫:「霜莫!最近怎麼樣啊?上次沒等到你,是不是臨時有什麼
事啊?那天應該有很多人想去後臺見見你吧。」
他說著就察覺霜莫臉色凝重起來,也不知道自己說錯什麼,喉嚨哽了一會,趕緊扯別
的來說:「那天你扮相好美啊!都認不出來了,像真的楊貴妃一樣,唱得好聽身段也好看
,不過你現在這樣也很好看,是我看過最好看的人了。」想起那天霜莫在臺上讓他驚豔的
模樣,昭翊說得自己都傻笑起來。
霜莫眼睛睜得大大地照著昭翊,嘴闔起來了,那對亮灼灼的眼光好像要揭開他的臉皮
去瞧笑容真假。
昭翊盯著霜莫眼裡自己的粼粼倒影,說得很認真:「我說真的,你唱不唱戲都好看
。」
霜莫皺了一下臉,然後彎著眼睛笑出來,把陰暗的樹底下都照亮了,「你又不是頭一
個這樣說的人。」
昭翊就當霜莫受稱讚舒了心,想起是來找他做什麼的,就直接問了:「對了,你今天
有空閒麼?說好要帶你逛前門大街的。」
「現在就行。」霜莫立刻回答了,語氣淡淡地,這時風吹起來了,上頭的白梨花沙沙
地搖,地面上霜莫的長衫衣擺被捲起來,他腳下踩的一地落花浮著兜圈,化成裊裊的雲煙
,他已經很瘦小了,昭翊覺得他在風裡看起來比先前更輕盈,一匹輕帛似的,眼看就要向
他這兒飄起來。
「來吧。」昭翊彎下腰,伸出手,準備要在霜莫給風吹過來時接住他。
這個當下昭翊是有些猶豫的,要是任憑霜莫給風吹走,他就能回天上了,或許不至於
像待在人間這樣困頓。可是霜莫乘風向昭翊飄過來,抬起手放到他手心裡,做出了選擇,
他便握緊霜莫的手,將他拉上牆,兩人翻過牆,從胡同走出去。
昭翊帶著霜莫沿一條斜街走,經過大柵欄,一大早的,戲院都還沒開門,但街上已經
有不少來往,走出大柵欄就來到前門大街,這兒更熱鬧了,往上瞧店鋪的招牌旗幟五花十
色,在空中招搖個沒完,往下瞧身邊都是熙熙攘攘的人們在穿梭,叫賣的叫賣、喊價的喊
價,什麼人都有、什麼東西都賣,偶爾能看見洋人面孔、舶來洋貨,又有許多飯館、會館
、茶館這是一條北京的大脈搏,新血舊血、東方血西方血通通沖在一塊,交雜地、洶
湧地、熱騰騰地湧動。
兩人先走進一家包子鋪,昭翊說這家包子是他吃過肉最鮮、皮最香的,買了兩個,剛
從蒸籠拿出來的包子還燙手著,他倆小心揣著,等包子冒出的熱煙消散了些才站在街邊吃
。
填完肚子再往前走,經過一間洋鋪子,兩三個高個頭、紅頭髮的洋人正好從他們面前
走過,穿筆挺合身的黑白西裝,胸前掛的金色細鍊子閃閃發亮,霜莫沒怎麼見過洋人,多
看了幾眼,腳步慢下來。
一旁的昭翊出聲了:「那是洋鋪子,我們進去瞧瞧。」他說著就領霜莫踏進鋪子裡。
店鋪的老闆是個中年人,戴著茶色瓜皮帽,穿著黑色馬褂,鋪子裡擺滿時髦的、陌生
的東西,相較之下他就像一團陳年舊灰,卡在那兒掃不走。霜莫只認得時鐘、禮帽、圍巾
,更多看起來別緻又晶亮的小玩意兒他一概沒見過,瞧一眼旁邊的昭翊,也是一臉鄉下人
進城,看花了眼,愣愣地盯著那些東西。
他倆在洋鋪子看了半天才離開,經過幾間會館,霜莫瞧門上鮮紅色的牌匾很眼熟,想
著說不定哪一間他就進去過,被叫進去趕條子。
「你上過茶館麼?」走在前頭的昭翊忽然回頭問。
霜莫搖頭,見昭翊頓時眼睛一亮,拉著他袖子加快腳步走,差點要撞上前頭的拖板車
,「大茶館裡有街上沒有的點心,我們去吃吧。」
霜莫趕起腳步跟上昭翊,昭翊步伐大走得快,不時回頭顧著霜莫,穿過重重人群,他
們到了一間看起來老舊的茶館,門前柱子和牌匾都斑駁落漆了,昭翊率先走進去,裡頭很
寬敞,一片桌椅上坐了滿滿的人,交談聲此起彼落,熱烈激昂,要衝破屋頂似的,跟開戲
前的戲院很像,只是沒有戲臺子。
昭翊找到一張空桌子,讓霜莫先坐下來,自己去喊夥計要茶水點心,霜莫環顧了一下
四周,太吵鬧了,他不是很喜歡,就像他一向不喜歡座兒的喧騰,不喜歡被看熱鬧的陌生
人們重重困在戲臺上,把他身不由己的生活當作茶餘飯後的娛樂來看,那些人瞧他的眼神
,哪個不是帶著炎涼、帶著戲謔、帶著低俗扭曲的好奇心,甚至是色心。
霜莫察覺隔壁桌的幾個男人正在打量自己,同時交換著他聽不清的話語,他又被攆上
戲臺子了,他伸手在肩膀上揮了揮,想撢掉那些目光。
昭翊回來了,帶著一盤子點心和一壺茶,把兩隻茶杯都倒滿了,一隻放到霜莫面前,
茶水上頭漫著煙,但沒什麼香氣,霜莫喝了一口,忍不住皺眉,這茶很粗,泡得又濃又澀
。
「對了,還沒問過你多大呢?」昭翊靠在桌子前,隔著那幾盤點心盯著霜莫直瞧,眼
神沒有遮攔地照過來。
「十二了。」霜莫沒得閃躲,匆匆瞥了昭翊一眼,眼光落在點心上頭。
霜莫只不過是答了他的問題,昭翊就好像魚看到了餌,一張口就咬著不放,話說得更
快更積極了:「那我們只差兩歲呀,我今年十四,就住石頭胡同外面而已,我們家鋪子給
你們流仙堂做過衣服呢,也做戲衣,我祖父和爹爹都給角兒做過戲衣,我也在學做戲衣。
」
「是麼?」霜莫對他說的話不怎麼有興趣,隨便應付。
倒是昭翊對他興趣不減,傾身湊向前,「你是唱戲的,自己喜歡哪齣戲啊?」
霜莫想了想,他唱過好多齣,卻都是只在戲臺上繚繞的雲煙,只記得戲文,卻不記得
哪一齣打動過自己,或是沒有一齣打動他,最後想起前陣子在後臺見到的那個虞姬,就權
當答案了,「《霸王別姬》。」
「為什麼啊?」
「虞姬自刎死了。」霜莫說得淡漠事不關己,實則有些傷感,傷感她手裡的寶劍總是
假的,那不過是戲,他欽羨的剛烈佳人終究無法再死一回。
「嗄?」昭翊發出疑惑的聲音,霜莫回神,抬眼看見他一臉糊塗,一竅不通。
霜莫不想多說,自顧自喝了幾口茶,昭翊拿一塊山楂糕放進嘴裡,叫霜莫也吃,他便
拿了吃一口,還沒吞下去就趕緊喝茶沖味道,實在太酸了,味道很粗糙,和他平常在私寓
或會館裡吃的差得遠了。
昭翊吃完了手上的山楂糕,舔舔手指,又拋了話題出來:「我喜歡看武旦的戲,打起
來花俏,尤其耍花槍最好看了,像《水鬥》那樣,你會唱武旦麼?」
霜莫慢慢嚥下嘴裡的糕點,不做表情,冷淡著聲音回答:「學過一點。」
「哇!也想看你唱武旦呢!」昭翊的眼光熱烈起來,但和霜莫見過的那些不大一樣,
別人的眼光都是濁濁地、俗靡地,是從彩色的燈裡照出的絢光,給照久了就心智迷亂,他
的是破曉時分從雲隙裡透出來的曙光,還沒汙上什麼俗世的顏色,清清地、無邪地,不帶
遐思,不須閃躲。
霜莫終於正眼好好看著昭翊,「我打功不行。」
「真的麼?」昭翊一臉不可置信,接著又是一陣稱讚,「可是你唱楊貴妃的身段很好
啊,那個下腰真好看啊,腰能那麼軟真不得了呢。」
「那又不一樣。」霜莫冷嗤一聲,忽然又覺得這人俗不可耐。
昭翊傻笑起來,抓了抓光溜溜的頭,「我是外行看熱鬧嘛,身段漂亮的我都喜歡看,
你真厲害,練很久才成的吧?」
霜莫點頭,捻一塊棗花酥來吃,昭翊忽然拍了下頭,大聲呼起來:「啊!天橋那裡的
書茶館下午兩點鐘有評書可以聽,你能去麼?」他說著就伸手過來抓住霜莫擱在茶杯旁的
手腕。
這動作太唐突,霜莫不假思索就甩開那隻手,扔下點心,將雙手藏到桌面下,「不行
,會趕不上去戲院。」
昭翊先是愣了一下,很快意會過來,誠懇地道歉了:「對不起啊,你好像不喜歡別人
碰你,我知道了,你別生氣啊。」他的眼神依舊清亮亮地,不見一點濁。
「罷了。」霜莫並非真的不高興,就這樣含糊過去了。
兩人沒沉默太久,昭翊那精神明爽的聲音又響起來:「不然這樣吧,我前幾天才去聽
過〈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我說給你聽好麼?」
「得。」霜莫不想太快回去私寓,便同意了。
昭翊吞了一大口茶,清清喉嚨,扯開嗓子就在這四周嘈雜的茶館座位上說起了書,他
語氣起伏得又誇大、又生硬,每說一段就喝一口茶,大口呼氣,咬字咬得是用力,又比手
劃腳的,引來旁人側目,笑聲頻頻,但昭翊不管,就只盯著霜莫,拚盡一身力氣為他表演
,還真有幾分孫悟空頑皮靈敏的影子。
這個故事霜莫早就聽過了,他一聽就知道昭翊沒讀幾個書,只懂用些通俗淺白的詞兒
,毫無文雅又缺乏修飾,太粗魯了,可是也沒有那些富商高官的矯飾作態。昭翊是被丟在
草叢裡頭的一塊石頭,面粗角尖的,沒人會多看一眼,但不知道是誰踢的一腳,撞破花園
裡費心雕琢過的假山,給踢到霜莫跟前了。
霜莫總覺得自己被重重假山壓著,每吸一口氣都困乏力,假山給撞破了,他就能自在
地呼吸,一下子通暢開來。
這兒的茶水點心實在差勁,全然比不上他平時吃的,要是榮芳拿來這些給他,他肯定
吃一口就不動了,但這就是私寓外頭、市井小民嘴裡吃的味道吧,最平凡的味道,他嚮往
的味道,他邊聽著昭翊說書,邊把每樣點心都嚐過了,比在私寓裡吃精食細茶還愜意。
昭翊好不容易說完了故事,大喘一口氣,旁邊有幾個人給他拍手叫好,又跟霜莫搭話
:「你這朋友說得挺不錯啊,給他鼓鼓掌、倒倒茶呀!」
霜莫避開那些人的目光,不說話,昭翊自己倒了茶來喝,霜莫看看桌上的點心,又看
看昭翊。
昭翊把點心都推到霜莫那兒,「你好像很喜歡,這些都給你,我不吃了。」
霜莫沒動手,眼光盯著昭翊,昭翊也盯著他瞧,兩人眼光來來去去,最後昭翊笑出來
了:「我要是吃太多等會回家會吃不下飯的,你下午要唱戲不能餓肚子,你吃吧。」
又不是上臺耍把子要力氣,唱戲前哪能飽肚子,但想著還有幾個鐘頭,霜莫便把點心
都吃完了,茶水也喝得一點不剩,走出茶館眼看快正午了,兩個人便開始往八大胡同的方
向走回去。
「以後還可以再找你出來吧?」昭翊在走進石頭胡同的時候問了。
霜莫悄悄瞥了一眼他被陽光照得通透的側臉,小聲應了,「嗯。」
昭翊本來朝著霜莫肩膀伸手了,卻又在碰到他之前縮回手,霜莫留意到了,卻沒有說
什麼,兩人又走了幾步路,昭翊才再度出聲:「那我有空閒就去找你,要是有什麼不開心
的,就在樹下等我吧,我會常去的。」他拍拍胸脯,笑容很明亮,大正午的陽光都壓不過
他臉上的光明,有一陣溫暖流到霜莫身上,卻不是給陽光照的。
「得。」霜莫沒有笑,可是語氣是欣然的、充滿希冀的。
他幾乎不希冀會有什麼好事情,但他在昭翊身上看不到一點陰影,就算他走在陽
光下也一樣,他就連映出來的影子都是亮的,那麼跟他在一塊,或許不會有什麼壞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