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快樂!***
20 歸來
邵雪感覺很溫暖。
一切都不痛了。心不痛了,手不痛了。
他被一股軟綿的溫暖包圍,一切都很好。
但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一個名字。
他想不起來。
他被帶離了溫暖。
抱著他的一雙手,
比溫暖更熟悉的溫度。
男孩在哭,哭得好傷心。
肝腸寸斷的傷心。
他想了起來。
邵雪微微眨動眼皮。眼球感覺有光,外面的世界白亮亮的。栗色的瞳眸緩緩
睜開。還是同一個世界。他沒有離開。
他的手被握著,稍微一動,就喚醒男孩。
他想起來了,那個名字,「尹……伊……」
尹伊晟揉揉眼,看到他醒來,像是猛地驚醒一般,雙手握得更緊,眼淚立刻
就掉了下來。
「尹……伊。」他像是要確定這個名字般複誦著。
尹伊晟張開嘴,但是沒有聲音,眼淚直流,沿著臉龐滴落在他手上。
他想要動動手,卻沒有力氣,費盡了勁也只能輕輕回握。尹伊晟的手裹著紗
布,不知是怎麼了,他感到一陣憂心。憂心讓他瞬間活了過來,這是只有活
著才有的感受。
接著是死亡如倒帶般在心裡重播。
他對尹伊晟說了再見,一切就結束了。還沒死,但已經結束。他逆反人群離
開校園,騎車回家,騎得很慢很慢,不是因為害怕即將到來的事,而是因為
他的世界已經終結,在空無的領域裡,一切都緩了下來。他回到家,沒有開
燈,家不再是家,而是最後的歸處。他原本不想死在家裡,怕會被那些熟悉
的場景牽制,走不了。但是唯有在這裡,才能像是放下了一切、又被一切所
擁抱而死。他不怕死,他怕的是離開尹伊晟。他內心搖撼,他將親手送自己
走上離開尹伊晟的這條路。刀子對他並不陌生,他不是第一次動念起心,但
這次就是最後了,如果還有一絲力氣,就把所有剩餘的心一股氣倒盡。他將
閃著來電訊息的手機關機,不能再看,不能留戀與尹伊晟的一切,他已經說
了再見。走進浴室,在浴缸放水,溫熱的水,水能帶走他的生命。他沒有換
裝就坐進水裡,很溫暖,內心生不如死的痛被溫暖撫慰,他平靜地在手上劃
下刀子,很疼,但是再疼也不堪心傷。強烈的痛楚讓眼前一黑,他閉上眼,
像是安撫著自己睡去一般,在心裡描繪尹伊晟的臉,許願不管到了天堂地
獄,都不會相忘。
而此刻既非天堂,亦非地獄,他從沒見過尹伊晟如此憔悴不成人形的模樣,
他的心又一陣痛。
「你終於醒了……你不能再離開我了。」尹伊晟開口說。
他感覺眼眶濕熱,跟著流下眼淚。
他知道是尹伊晟再一次從絕望中拯救了他。
護士圍了上來,醫生也來了,尹伊晟退到後頭。邵雪的視線追著尹伊晟,尹
伊晟臉上掛著清淚,但看他的眼神萬分情深,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眼神。醫生
與護士接連說了些什麼,他一句也沒記得,只覺得孤冷。從死亡的領域回
來,更感到自己僅是孤身一人。
接下來幾天,邵雪在睡睡醒醒之間沉浮,男孩似幻似真,唯有眼淚不停。尹
伊晟請了許多天假,陪在他身邊。他們很少交談,就是單純的陪伴。病房裡
黑夜白晝的切換,讓他忘了時間,無論何時醒來都是尹伊晟握著他的手,坐
在他身旁或睡著或醒著的景象。世界朦朦朧朧,死亡的陰影仍飄散不去。
他還記得,不能跟尹伊晟在一起。他的手又開始痛,他的心起了變化。看到
尹伊晟還在,心就很酸,懼怕何時又將別離。他覺得自己已經碎碎片片,無
法再承受一次敲擊,一再又一再流下淚來。
尹伊晟總是輕抱他,拍撫他的背,彷彿世界只剩下他們兩人,再無其他。其
實他們的世界一直就是他們兩人,他不知道為何自己到了此刻才明白,這不
單單是愛,他們就是彼此的全部,不可分離的雙生。現在尹伊晟回來了,他
也被帶了回來。
窗外透進一絲光線,他分不出時間,與尹伊晟相依的時間裡,真實的時間不
再重要。
「尹伊。」他輕喚,坐起身。
尹伊晟正在病房窗台邊,整理玻璃花瓶中一大束白色滿天星,很像雪,夏天
的雪。聽到他喚他,急步走到他的床沿坐下,「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
憂心地問。
「對不起。」他輕聲說。
尹伊晟皺眉,輕撫他包著繃帶的手腕,像是在耐著心疼。
「不要對不起,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
「可是我……」我離你而去。他說不出口。
尹伊晟垂下眼,「邵雪,你不相信我嗎?我說過要你永遠陪著我,我會永遠
愛你,你不相信嗎?」
邵雪看進尹伊晟眼底,是痛徹心扉的傷。他傷了尹伊晟,比傷了自己更痛
苦。
「我沒有不相信你……」他又要流下淚來,「我只是希望你擁有更好的未
來。」更好。未來。對他來說多麼多麼沉重的兩個詞。
「沒有你,我還談什麼未來。」尹伊晟字句顫抖。
邵雪的心莫名震盪,轟停時間的鐘擺,低聲說:「如果我死了……總有一
天,你會忘了我。」
尹伊晟眼裡閃過一絲心死,而後是因心死而燒起的殘火。
「不准你說死,」尹伊晟定定看著他,如誓言般說出:「我不會離開你的,
絕不會。這一生,無論發生什麼事,沒有人能拆散我們。包括你。」
他感覺淚水又盈滿眼眶,不住就滾滾流下。
他們靠得很近,只有一個傾身的距離。他對上尹伊晟滿是疼惜的視線,像是
被一股軟綿的溫暖包圍,靜靜閉上眼。一個吻落在額頭,尹伊晟擦去他的眼
淚,讓他偎在肩窩,與他分享更多體溫。
片刻溫存,邵雪抬眼看向尹伊晟,傳遞只有他們兩人能懂的訊息。尹伊晟心
疼的眼裡終於有了笑意,側過頭吻上他的唇。好幾天了,他們在一起之後,
他從沒這麼久沒吻尹伊晟。一股熟悉的氣息勾起沉睡許久的感知,那是秋天
最後一片落葉,冬天最後一絲殘雪,春天最後一聲雷,而如今已是他們的第
二個夏天。
尹伊晟今天也是一身素白的短袖T恤與牛仔褲。他伸手撫上尹伊晟的前胸,
感覺他瘦了。他好心疼,他的身體深處湧上一股欲望,想要好好安慰,想要
與他緊緊相交,真真切切地成為一。
尹伊晟看透他的眼神,乾咳兩聲,敗給他似的說:「這裡是醫院,而且你是
病人。」
他知道這很荒唐,這很任性,但是他現在就要確定他們真實相依。
他眼神閃閃,堅定地說:「你不讓我死,就讓我感受活著。」
尹伊晟的神情有一絲遲疑,卻仍再次吻上他的唇,輕撫他的背,彎身與他一
齊往後躺下。
他的手很疼,頭很暈沉,但是感覺活著。
他流下被救贖的眼淚。
「我愛你。」
「不夠。」
「我要你。」
「不夠。」
「我是你,你是我,我們共死共生。」
■
事發三週後,學期接近尾聲時,尹伊晟決定重返校園。邵雪轉進了伊豐集團
合作的市內綜合醫院,住進特殊病房。邵子惟則在尹立人的協助下,暫時住
到他市的臨時租屋。其實邵雪已經可以回家了,但尹伊晟不放心他一個人待
在家,病房外也一直讓人守著。潘醫師說自殺未遂的人一年內再次自殺的死
亡率很高,她每個禮拜來看邵雪一次,也要他不能大意。尹伊晟不認為邵雪
會再次自殺,可是他不可能放心。
他在病房裡換裝,一套新制服。舊的已經洗淨,但他不想再穿。邵雪坐在床
上,看著他,神色若有所思。
「怎麼了?」他走過去,握上邵雪的手。
邵雪頓了頓說:「我想我可能無法回去帝北了。」
尹伊晟早就想過這件事,他也是同樣想法。他不覺得邵雪的過去曝光後,還
有可能回到同學面前。這太殘酷。他不想要邵雪再面對那些同情、擔憂、或
者關心的眼神,無論好壞,都是折磨。他搓搓邵雪的手說:「沒關係,不用
勉強,不去就不去吧。」
邵雪眼神有些哀傷,像是還有話想說。
「我會幫你想辦法的。現在可以在家自學啊。等你好一點,我們再來想以後
的事。我會陪著你,我們會一起從帝北畢業。」
邵雪抬頭看他,顯然是被看穿了心思。他拍拍邵雪的頭,「我們可以的。」
可以的,距離畢業,還有一年。邵雪曾說想在帝北待到畢業,尹伊晟當然記
得,當時他覺得這是如此容易的事,如今卻變成一條漫長的路。每每一想,
他都不禁難受,為什麼上天對邵雪這麼壞,連一個簡單的願望都不讓他實
現。
「謝謝你,尹伊。」邵雪靜靜地說,「對不起,給你造成這麼多麻煩,讓你
這麼……」像是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邵雪說著停了下來。
尹伊晟最不忍看他如此自怨,索性低頭吻了他一下。
「以後你只要說一次對不起,我就要親你一下。」
邵雪仍無血色的嘴角細細牽動。尹伊晟太懂他,知道他喜歡他的吻。
「好了,我去學校了,下午就回來。」他又抱抱邵雪才離開。
他現在很怕離開,他會想起邵雪自殺的那天早上,他離開時竟然沒有發現任
何不一樣。
他在病房外多待了一會兒才走。
醫院離學校很遠,他沒讓李管家開車載他,而是搭公車到最近的公車站,再
走路去學校。他想在路上靜一靜。他很久沒有一個人靜一靜了。陪著邵雪,
一刻都鬆懈不下來,從邵雪自殺起算已經過了二十天,他的世界走走停停了
二十天,而他一直沒時間靜下來想想自己。
還有出國的事情擱著,但現在已經沒辦法思考得那麼遠,連自己都顧不上
了,只能先專注最重要的事,再把其他事情都往那個方向導去。他知道,最
重要的事自始至終都沒有改變過,就是跟邵雪在一起。為了這個目標,跟邵
雪一起從帝北畢業,走向更遠的未來,他必須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堅強,更
努力地捍衛自己的選擇。
一想起邵雪,思緒就無邊無際。遠遠的,帝北高中的紅白磚牆映入眼簾,吸
引他目光的是早晨的校門口聚集了一大群學生。他認出是學生會的同學,明
顯是來等他的,他已經先告訴林心岑他今天會回去。若是平常,這樣像是歡
迎的場景都充滿興奮,但他們沒有,取而代之的是心疼、鬆一口氣卻也非常
開心的少有氛圍。
尹伊晟走了過去,微微揚起嘴角說:「我回來了。」
同學一團圍上,一行人在校門口忘情擁抱。太多話說不出口,也太多話想
說,還有更多無法表達的心情,在這一刻化成一句問候、一個微笑、一行
淚,與熱切的緊緊相擁。所有悲傷幻化在擁抱裡,那不是安慰,而是互相打
氣。他曾說帝北像家,他是真心這麼覺得。
走往高二大樓的路上,他與袁懿芯和林心岑並肩同行。
「邵雪還好嗎?」林心岑問。
「還過得去……現在轉到特殊病房,可以自由活動了。」
雖然這麼說,但跟拍的記者仍追得勤,且邵雪狀況不穩定,所以也沒有外
出。
「大家都很想他,很關心他,可是實在不知道要怎麼開口。」袁懿芯說。
「我明白。」尹伊晟嘆一口氣,「關於這件事……」
「怎麼了?」袁懿芯的眼神流露出不安的預感。
「邵雪他應該不會回來了。」尹伊晟覺得還是必須告訴她們實情。
「什麼?」袁懿芯很震驚,而後馬上變成傷心,「怎麼會……現在才高二
下,還有一年的時間……」
「沒那麼容易。大家都知道他的事了。你看到他能不想起他那些過去嗎?我
不想他還要面對別人的目光,那是很大的壓力。」說起邵雪的事,他仍不免
有些激動。
林心岑看了看他,拍拍袁懿芯的肩膀說:「尹伊會陪邵雪一起好好決定的,
我們只要支持他們就行了。」
「我知道。只是想到以後邵雪都不回來了,就覺得很寂寞。」袁懿芯說。
「一年很長,什麼事都難說。」尹伊晟這話也像是在說給自己聽,「現在他
需要的是安穩和平靜,如果有一天他想回來,我們就陪他一起。」
袁懿芯點點頭,這才勉強露出笑容。
尹伊晟跟林心岑在七班後門與袁懿芯分手,走向十三班。過去他們很少這樣
兩個人獨處。
「你還是這麼令人感到安心。」林心岑默默地說。
「我沒有你想的那麼好。」尹伊晟望著遠方許久沒去的班級教室,淡淡回
應。
林心岑看向他,「你知道了?」
「邵雪告訴我的。」林心岑喜歡他。
「邵雪那傢伙……真是看不透他,跟大家都很好,對喜歡你的人更好。怎麼
會有這種人,讓人想怨他都沒辦法。」林心岑像是感慨地說。
「要怨就怨我。我喜歡他,不關他的事。」分明是自己喜歡邵雪,卻讓邵雪
接收了無數他人的敵意。尹伊晟已經十分深知自己為邵雪帶來多少苦。
「我沒怨他,也不怨你。你喜歡他,我反而鬆一口氣。喜歡一個人,與其因
為不知道他的心意而難受,知道他永遠不可能喜歡自己,好好當朋友,輕鬆
多了。而且,邵雪人真的太好,不可能會有人討厭他。」林心岑說。
尹伊晟低下頭,看著灰石地板,「你都說到這份上,我還真不知道該接什麼
了。」
「我會幫你一起守護邵雪的。」
他抬起眼,非常真誠地說:「謝謝你。」
他們都是真心的。
「你呢,你還好嗎?」林心岑問,轉眼已經來到十三班外頭,停下腳步。
「勉勉強強吧。」尹伊晟倚著外牆,教室內外盡是或問候或打氣的聲音,他
淺淺微笑回應。
「之前在醫院碰上你父親,所以我跟袁懿芯都知道了,你是尹立人的兒
子。」林心岑的聲音很輕,「雖然有些訝異,但想想也確實,若不是尹立人
的兒子,根本不用做到這種地步,什麼都要會。」
「我從小就這樣,已經習慣了。」尹伊晟說。
「學習可以鍛鍊,體能可以鍛鍊,但性格是鍛鍊不來的。你就偶爾放下吧,
不必這麼堅強,太陽也是需要休息的。」林心岑看著他說。
尹伊晟望向遠方。這天初夏的太陽難得被叢叢雲層遮住,少了光芒。
「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放下。」他緩緩地說。他終於想到自己了。
一般人大概不會懂,堅強對他來說,是最容易的。只要設定好目標,不顧一
切地往前,頂上堅強兩個字,就能忽略所有感受,假裝心底沒傷。因為傷得
太重,重到脫不了鎧甲,怕一卸下整個人就要散架,其實裡頭早已失血將
亡。
林心岑自然看不出他的偽裝,堅定地說:「或許只有你能幫助邵雪,但是你
別忘了,你還有我們啊。」
你們幫不了我的,即使如此心想,他仍反射般的點點頭,轉了話鋒:「我等
等會去跟老師談,以後要減少來學校的時間。這段期間我會先把學生會交接
給允兒學妹,這樣就能稍微安心了。」
這是他今天來學校最重要的目的。他堅強的計畫是,以後早上上學,下午上
家裡安排的外課,傍晚過後就能回家陪著邵雪,並且等邵雪睡下之後,還能
再讀點書。必須這樣,他想盡量陪著邵雪,讓邵雪好起來。
林心岑顯然沒有預料到這個發展,眼神閃過一絲失落,卻說:「你就去做你
覺得該做的事情吧。是你的話,一定沒問題的。」
他沒有回應。不知為何,此刻他深深覺得,這一局,所有人都輸給了宿命。
這天他只待過中午,與七班及十三班班導分別私談,定下後續規劃便提早離
校。校門外一個熟悉的身影,高挑瘦削,微捲馬尾的男子倚著圍牆抽菸,見
他走來,掐熄殘火。他們沿著紅磚外牆走,沒有招呼,沒有交談,繞到一個
人少的路口就地停下。汪澤又點一根菸,開口說:
「幹,當初就問你邵雪會不會是哪個政治家的私生子,你還說不會!」
尹伊晟一瞬間竟然覺得想笑,面對汪澤,總算能放鬆下來了。是他放出了求
救訊號,找來汪澤,因為有些話無法跟袁懿芯或林心岑說。女孩子比較多情
緒,要人護著,而他已經沒辦法再盛接更多情緒。
「要是讓我遇到邵雪,我一定罵死他!」汪澤忿忿地說,一點也不像偽裝,
「他瘋了要死在家裡,還讓你看到!他想怎樣?死了還一輩子不讓你忘了他
是嗎?我是沒看過人家自殺,但那種場面誰忘得了,幹!」
尹伊晟沒回話,靜默著。午後雲層散開,太陽爬升,現正是最炙人的時刻。
「早跟你說了,別那麼投入,你那麼愛他幹嘛?他最後死給你看!活著的人
比死的更痛苦,他會不知道嗎?」汪澤急急吐一口煙,在行人道沿蹲坐下
來,「我知道……我也看了新聞,看到他那些破事。幹!幹幹幹!他不都撐
下來活過來了嗎?結果卻這樣?」
卻因為我而尋死,尹伊晟心想。
汪澤看他一眼,嘆一口大氣,像是在試著平復情緒,「邵雪有多愛你,這我
們都很清楚,他也就只有你了。他跟我說過,沒有你他就什麼都沒有了,只
要一想到你竟然出現在他的生命裡,他就覺得自己很幸運。幹!他媽的,咒
死他媽,咒死那些人!」汪澤突然大罵幾聲,仰天抬手擦拭眼周,「你知道
我最氣的是什麼嗎?他一心就只有你,可是他不知道,你早就沒有心了。」
汪澤看向他,「你就是把心都給了他了,一點也沒留在身上。今天要是他死
了,你就真是跟他一起死了!他到底要你以後怎麼活?」
尹伊晟知道汪澤說得一點也沒錯,他就是在等一個人替他說出來,他無法面
對這樣的自己。
「邵雪那麼聰明,明明最了解你的,他會不知道嗎?如果他真的死了,不管
原因到底為何,你都會把一切歸咎到自己身上,痛苦後悔一輩子。他還真要
你一輩子忘不了他啊?你已經這麼愛他,對他這麼好了,他真是瘋了才想
死!」
寧靜的午後,孩童老者都睡下,路口人煙寥寥,汪澤的聲音迴盪。麻雀停在
高高的電線杆上,像是聽膩了也不敢再聽,雙雙成對,匆匆來去。陽光燒開
一地柏油,害人的熱氣蒸升,尹伊晟有些意外,自己平靜如止水,恍若真的
再也沒有心。
「你罵夠了嗎?」他終於開口。
「還沒!」汪澤啐了一口,繼續說:「我剛是罵他,現在要罵你!你什麼都
賴著他,賴著他愛你,什麼都給你、什麼都為你做,賴到你要把整個人整顆
心都放他那兒,要他守著護著。欸,你知不知道這樣有多累人?而且,幹!
你是尹立人的兒子!真的瘋了我。他知道你是尹立人的兒子,還跟你在一
起!」
半燒的菸掉到地上,汪澤又點一根。尹伊晟只是征征地看著他。他知道這世
上除了汪澤和他自己,沒有其他人會責備他了;尤其邵雪,從沒責備過他。
「你以為他真的什麼都不在意?他皇天聖母、觀音菩薩啊!他只是把每一天
都當作最後一天,每天都看著盡頭,這你不是最明白的嗎?你為什麼會這樣
任著他,任他沒有明天地愛你。他是你的誰啊?你還真當他沒心沒眼,什麼
都不想要,什麼都不在意?」汪澤睨了他一眼,眼裡有萬分忿恨,「對,你
說得沒錯,就是你把他逼上死路的,就是你。」
尹伊晟也蹲坐下來,頂上從校內伸出的高遠枝葉斷續遮去熾日,行人道石板
地坐著冰涼。
他默默開口:「你只說錯一件事。幸運的人是我,他出現在我的生命裡,是
我太幸運。」他頓了頓,虛無的眼望向遠方,不知該看著什麼,「你可能不
只愛過一個人,但是,你曾經交出過自己嗎?……沒錯,我什麼都給了他,
因為我是沙,沒有水就無法成型。你遇過嗎?一個眼神你每天都想看,一個
碰觸你每天都渴望,閉上眼是他,睜開眼也是他……沒有他,我就只能像個
假人那樣活著。我需要他對我笑,需要他撫摸我,讓我真實地活過來。」
這些話,他從沒對任何人說過,甚至沒有跟邵雪說過。他以為他們擁有很多
時間,他以為他們會一直在一起,根本不需要多說這些。
「對,我賴著他對我好、什麼都順著我,讓他一個人承擔了一切,他自己的
一切,還有我的一切,所以他這麼痛苦……而我甚至連他那些過去都不曉
得。可是,我在他眼裡看到自己,那麼陌生、卻是那麼好的自己;跟他在一
起儘管平凡,但我從沒那麼快樂。所以,我忘了有多沉重,不禁意就把全部
的自己都交給了他。」
汪澤呼著圓圓煙圈,消散在白熱的一道道天光裡,他沒有回應,也望著遠
方。市內高樓林立,即使遠眺,也只是一片映了城市倒影的玻璃反光,而裡
頭不過是跟他們一樣困頓的芸芸眾生。
尹伊晟懺悔著說:「是我不對,我一直以為只要我愛他,他就會依著我,陪
我到永遠……即使知道我是尹立人的兒子,他也沒有離開我,一句也沒有
怨。或許那時候他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但是他沒有放棄,直到最後一天,
他還是愛我。」他看向汪澤,「你遇上這樣一個人,他打開你的心,接受你
的人,比你還了解你,比你更在意你,而且他還那麼好……我什麼都可以不
要,但是我真的不能失去他。」
汪澤掐著菸,神色已經平緩下來,「我知道。我就是來聽你說出這些話
的。」
尹伊晟垂下視線,石板地的縫隙裡生著不屬於此地的細瘦野草,掙扎著仍長
得青綠。
「如果……他沒有回來,總有一天,我會忘了他嗎?」
汪澤看他一眼,「他回來了,你問這個幹嘛?」
「他醒來後這麼說的。那一瞬間,我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因為他從
沒想過邵雪會離開他的這個可能性。
「我們還這麼年輕,以後一定會再遇到下一個人,愛上下一個人,最後跟某
個人在一起。」汪澤將菸踩熄,「可是,曾經這麼愛過,忘不了吧。再說
了,離開的人,往往會在心裡留得最久。你不想忘,即使過得再好也忘不
了。」
不知為何,尹伊晟竟覺得安心了,「上天沒有帶走他,把他還給了我,就代
表上天成全我們了吧?」他默默地說。
汪澤安撫似的搔搔他的頭,「那當然,有些人一輩子沒人愛,有些人一生都
不知道別人愛他,你們能遇見彼此,已經太過幸運。」汪澤頓了頓,像是不
甘心,也像是萬分真摯地說:「你啊,再難遇到比他更愛你的人,不要再讓
他離開你了。」
白亮亮的街口沒有一個人影,似死亡,似天堂,也似重生。汪澤輕拍他的
肩,眼淚不住又從眼眶流下。尹伊晟點點頭,他知道不容易,但是悲傷到此
為止。從今以後,他要再次撰寫屬於他們的未來,這一次,他會全心寫到永
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