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小說家沒有告訴你(II)

作者: RanDonlei (藍冬雷)   2022-05-13 00:21:28
★每週一、三、五更新
II
啪的一聲,閃著銀色粉色的螢光招牌滅了燈。
凌晨三點半剛過,Star送走這晚最後一組客人。「再來玩啊。」黛姐俯身一個九十度鞠躬
,目送載陳總回家的計程車離開。大夥兒都醉了,尹伊晟又叫一台車,塞一張千元大鈔進
昌哥手裡,請他順路陪小鍾回家,接著與黛姐道別,一個人走上今晚第三趟同樣的路線,
前往位於路衝的便利商店。這次沒了陳總的鬼畫符地圖,他依循著記憶走,四周景物卻像
是都不相同了。沒有一盞燈亮著,也不見一個清醒的行人,流浪漢蓋著破紙睡在街邊,與
衣衫凌亂醉倒路旁的酒客,形成兩種世界諷刺的對比。
遠遠的,紅綠配色、亮著燈的大數字扛棒映入眼簾,店裡粉色染髮的店員正在冷飲區前整
貨,彷彿是此刻世上唯一與他同樣清醒的人。他走進便利商店,「叮咚——」的聲響與「
歡迎光臨」的招呼同時入耳,店員仍在冰箱前忙碌著,只是出聲,沒有轉頭看他。他直接
往貨架的通道間走去,在即食食品與泡麵之間,最後選擇了一碗杯麵,回到櫃台結帳。店
員跟在他身後,不注意時已輕巧地進入櫃台,為他刷完了信用卡。
「內用嗎?」
「對。」他將信用卡收進上衣口袋,再抬頭時,店員正打開泡麵封膜,準備要沖熱水的模
樣。
「啊,我自己來就行了。」他說。
「你是第一次來這裡吧?去坐著吧,我幫你弄好拿過去。」店員說。
「喔......好,謝謝你。」他往窗邊的用餐台走去,玻璃窗外停著幾輛計程車,有些年紀
的司機們聚在一旁抽菸聊天,空氣中散著一股收班前的悠閒。他坐下滑開手機,只剩幾封
未讀訊息,都是至少半小時前傳來的。這麼晚了,估計勤奮截稿的同事們也都已經睡下。
沒有來自林靖穎的新訊息,他關上螢幕,兀自望著窗外,什麼也不想。
一會兒,粉色染髮的店員熟練地端來杯麵與餐具,放上桌說:「你慢用。」
「謝謝。」他雙手蹭上溫熱的麵碗,感受保麗龍害人的熱度透進掌心。今天不冷,但他莫
名有股失溫,見店裡沒有其他人,他順口自言自語般的問:「你怎麼知道我是第一次來?

店員已經移步到他身後的貨架清點商品,聽到他這一句,回過頭來。他注意到店員的那雙
栗色瞳孔並非戴了變色片,而是原本就是栗色的;此時店員稍早戴著的黑色棒球帽也已脫
下,一頭粉色透著棕色髮根的短髮,在店裡日光燈清冷的照耀下顯得那麼不合時宜。
「現在是客人最少的時候。」店員開口說,醉人的夜間琴音在他腦中輕響,「從夜店離開
的人,不是搭車回家,就是去永和豆漿那種早餐店吃燒餅油條。這種時候會來便利商店,
而且還是來用餐的人,大多是對這附近不熟,不曉得該上哪裡去的人。」
他一邊吃著熱熱墊胃的麵,不禁笑了出來,「確實是這樣沒錯,這邊我第一次來,沒想到
這麼熱鬧的地方便利商店只有這一家。你在這裡做很久了嗎?」
「一年多了。」
「大夜班很辛苦吧?」
「習慣後就不辛苦了。」店員轉身繼續整理貨架,邊清點商品邊說:「大夜班薪水比較好
,而且避開三餐最忙碌的時段,客人少,有時候還會碰上一些夢遊般荒唐的客人,也是一
種樂趣。」
「什麼是夢遊般荒唐的客人?」他對這個說法起了興致。
店員背對他的身影微微偏過頭,想了一下說:「我遇過清晨四、五點來店裡,說要買離婚
協議書的太太。」
「離婚協議書?」他噗哧一笑,問:「這裡有賣嗎?」
粉色短髮搖搖,繼續整理著貨架說:「沒有。我又不是哆拉A夢,哪會賣那種東西。」
他身為記者的好奇心被激起,追問道:「還有什麼莫名其妙的事?」
店員整理好最底下一層商品,站起身,倚著貨架思考般的說:「我遇過一個年輕人,一個
晚上來買了四次保險套。一包十二個,不知道他要拿去做什麼。」
「嗯......可能是玩遊戲輸了,被懲罰吧。」他直覺地說,又開玩笑道:「總不會是要拿
去吹氣球?」
店員栗色的眉眼彎彎,除卻口罩外的半臉浮現笑意,「可能喔,套子拿去吹氣球可以吹得
很大,玩水球也行,不過就是會有點油。」
「你不會賣過保險套給人家當氣球吧?」他笑說。
「這麼貴的氣球,誰買啊。」店員左顧右盼地睨起眼,輕笑起來。
眼前淺笑的栗色瞳眸莫名吸引他的視線,再細看,瞳孔上深棕色的睫毛閃閃,店員生著一
雙極美的眼睛。
他不禁對那雙眼睛心生好奇,轉了話鋒說:「晚上來的時候你都沒說話,我還以為你不理
人,現在不是很健談嘛。」
店員游移的眼神停了下來,說:「現在你朋友不在,也沒有其他客人,就當是一期一會聊
聊。這種時候來店的客人,大多有自己的故事,而且都很深刻。」
「所以你是在......收集客人的故事?」他身為記者的敏銳再次甦醒。
美麗的眼睛看向他,說:「我也不是刻意的,你看,我們這輩子可能就見這一次面,說過
的話被彼此帶走,以後再也遇不上了。這樣的偶然,不會讓人很想一股腦兒把平時說不出
口的話都說出來嗎?反正,頂多就是進入另一個凌晨客人的耳裡,成為一個陌生人的故事
。沒有名字,不留痕跡,不必去找什麼古老樹洞,或者跑到世界盡頭,只要這樣一期一會
的相遇,就能卸下心底的祕密。」
他想起柬埔塞的樹洞,烏斯懷亞孤島上未見著的燈塔,問:「為什麼要卸下心底的祕密?

「會藏在心底的秘密,不都很苦嗎?」店員眼裡閃著微光,語氣卻聽不出一點心思。
他忽地憶起了更多從前,每一段裡頭都藏著某個人的祕密,「但是你怎麼知道,客人講的
話是真的?」
「真假重要嗎?」店員偏過頭問。此刻那雙看著他的栗色瞳孔,不知為何讓他感覺比粉色
染髮更加迷幻。「這種時候還說假話,應該是因為怎樣都無法面對自己吧。無法面對自己
,所以才會自我抬高、自我貶低,或者自我編造。遇到這樣的人,你不可憐他,就原諒他
吧。」說完,店員抬眼看向他:「如何,你有故事嗎?」
不知是那雙栗色的眼流露的神色教他目眩,還是自己真被粉色染髮店員的這番話說服,他
開口說:「我是記者。以前待過旅遊版、國際版,常跑國外。我去過烏斯懷亞,世界盡頭
。不過因為中途交通延誤,沒有趕上去燈塔的船。當時跟我一起去的旅伴就自己一個人去
了,而我因為工作的安排又匆匆飛往下一座城市。大概一個半月後,終於回國時,我的信
箱裡躺著一張從烏斯懷亞寄出的明信片。
「世界盡頭烏斯懷亞,傳說能收容所有人的眼淚,帶走難過的記憶。但我收到的,卻是一
封告白信。他在最後寫著:既然都到了世界盡頭,那麼我也可以,住進你心裡的盡頭嗎?
」他笑嘆一口氣,繼續說:「其實......那時我一直走不出上一段感情,也不知道為什麼
,可能是沒有去成燈塔的遺憾吧,我就讓他住進了心裡。」
粉色染髮的店員笑了,但不是愉悅的眼神,他感到一股不可能的輕蔑。店員說:「你是可
憐他才讓他住進你心裡,還是你只是不想當壞人,不想拒絕他?」
他倏地愣住。他想起父親告訴他追新聞最重要的那件事:永遠質疑祕密的真實性。沒錯,
他跟林靖穎一起去了烏斯懷亞,他沒搭上前往燈塔的船就轉往紐約,放林靖穎一個人從烏
斯懷亞回國,然後——
桌上他的手機螢幕嘩地亮起,署名「穎」的人傳來訊息:「我快到了。」他沒有點開訊息
,而是怔怔看著眼前那雙美麗的眼睛。片刻,亮起的螢幕又回復深黑。
店員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忽地轉換語氣說:「抱歉,是我多管閒事了。」轉身匆匆要走。
他應該要感到生氣嗎?還是應該要接受店員的道歉?還是索性當作沒發生過這段對話?然
而他卻一個念頭湧上,說:「既然一期一會,你可以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店員帶著疑問看向他,問:「什麼問題?」
「你叫什麼名字?」
美麗的眼底起了更多質疑,沉默半晌才說:「下次見面,我就告訴你。」
他身後起霧的玻璃窗外一道亮黃色車燈駛近,朦朧白霧中,一枚可愛的角落生物圖樣浮現
。粉色染髮的店員望向窗外,低聲說:「你男朋友來了。」
他再度愣住的同時,感應門「叮咚——」一聲打開,林靖穎快步走了進來,語氣急促地說
:「抱歉,你等很久了吧。」
轉眼店員已經回到櫃台,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他們沒有對話過、沒有相遇過,只有
他手上捧著的麵碗還留著最後一絲餘溫,暗示著剛才那段時間真實存在。
他長吁一口氣,掛上微笑,對林靖穎搖搖頭說:「沒有等,我剛好吃完東西。」
林靖穎即刻放鬆下神情,說:「那走吧,去你那兒還是我那兒?」
他拿起麵碗放回櫃台,和林靖穎一起走出去後才說:「去我家吧。」
二十一歲那年,他談了一場戀愛。只維持短短幾個月,卻至今無法忘懷。他愛上了一個男
人。那時他才發現,原來自己不是不愛,而是一直愛錯。
兩年後,父親成立祕傳媒,他成為第一批記者,被分配進旅遊線。雖然從沒問過,但他知
道,父親選擇了用距離來逃避他們之間緊張的關係,他像是被最後一根救命的繩索甩開,
甩到歐洲、南美、非洲,甚至走過北極圈,最後發現,距離改變不了關係。不過,他與父
親的關係確實改變了——因為時間。這些年來他深刻感受到,只要把情感放進時間的洪流
裡,無論愛或恨或其他更深的缺憾,最後都會在心裡慢慢平靜下來,像一張急奏的心電圖
,漸漸地就沒了生息。
漸漸地沒了生息的,還有他對同樣拋棄了他的前任的愛。分手兩年,他知道自己早已不愛
了,努力遺忘前任的模樣、前任的聲音、前任的撫摸,但他就是忘不了,那樣深愛著一個
人的心情。因為分手突然,無法即刻斷續的愛無處落腳,伴隨著日夜增生的恨,那種既愛
又恨、既苦又無法忘懷的感受,喚醒了他每一寸肌膚、每一絲感官,他第一次感受心臟送
出血液,支撐他活下去。 這個時候,林靖穎出現了。
旅遊線的記者必須兩兩為伴,每一趟旅程,每一晚夜宿,每一條新聞,都必須一起承擔,
相互cover。他和林靖穎開始於這樣的關係,自然地出雙入對,之後,在一次前往阿根廷的
旅途中,他們發生了關係。他既不愛林靖穎,也對林靖穎沒有渴望,但林靖穎知道他著迷
於深愛著另一個人的自己。「你那麼想找一個人愛的話,就愛我吧。」阿根廷那晚,廉價
賓館小得可憐的單人床上,林靖穎如此對他說。
林靖穎是一顆迸發的火種,面對熱愛的事物,可以不問結果地兀自燒個不熄,相反的,沒
興趣的東西就一點也入不了眼。只做自己熱愛的事,只跟自己熱愛的人來往,只聽、只看
、只關心自己熱愛的一切。看著這樣的林靖穎,他覺得幸福至極,可笑於自己還要被一段
早已過去的關係束縛。但「關係」只是個開關,背後的情感卻不是,他沒辦法說愛就愛。
他利用了林靖穎,把林靖穎當成床伴,當成他心裡那個必須存在的影子般的愛的對象,如
角色扮演般一邊偽裝愛,一邊享受真實的歡愉,直到他們去了烏斯懷亞。
他不想去烏斯懷亞。
有著世界盡頭美譽的烏斯懷亞,彷彿是為他精心訂製的一趟遠行,因為傳言只要到了那裡
,就能忘記所有苦痛,一切重新來過。然而,他真正拒絕接受的不是忘記過去,而是重新
來過,他還沒準備好跟林靖穎正式開始。他在偽裝的遊戲裡無法分辨自己是否真的愛上了
林靖穎,又或者只是害怕,哪天這顆火種不愛他了,他便是連被拋棄都沒了地方。
於是,就在抵達烏斯懷亞,前往燈塔的前一天,天寒地凍的夜晚,他們大吵了一架。大意
大概是,他與林靖穎都沒有想過,自己竟是如此差勁的一個人。差勁到,隔天他放林靖穎
一個人前往燈塔,自己則踏上了離開世界盡頭的路。他以為離開就不必重新開始,卻忘了
,所有身上的苦痛,一個也沒被帶走。
一個半月後,輾轉了數個城市回到台北,大雨傾盆的夜裡,他在公寓一樓的信箱裡,發現
那張印著烏斯懷亞郵戳的明信片。明信片很小,寫不上幾句話,林靖穎就這麼寥寥寫了一
句:
「去他的烏斯懷亞,去他的世界盡頭,去他的我這麼愛你。」
他木然看著,然後滑開手機,傳了訊息給林靖穎:
「我們在一起吧。」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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