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世界醜陋、殘酷、無助，
卻也平凡得令人不忍卒睹──
我們不得已只能，在紙上造虛幻的夢。
*本作中使用之人名與前作《十六一生》（原名：沒有明天的去愛）相同，此為刻意安排
，但沒閱讀前作不影響理解劇情。
*網頁好讀版：https://www.popo.tw/books/769395
I
尹伊晟比對著紙巾上畫得凌亂的地圖與眼前的十字路口：前方，橫式紅綠燈；右邊，復古
三色霓虹招牌；對街，鐵門深鎖的銀行大門。就是這裡了，位於路衝的便利商店。紅綠配
色、大大的數字扛棒亮著燈，是凌晨這方燈紅酒綠的天地內，唯一能讓人找回真實世界入
口的記號。
五分鐘前──
「陳總，我今天第一次來這裡，真的不熟。」
「簡單啦，這裡只有那一家超商，粉色染髮的店員，不會認錯的。」
陳總已經有九分醉，跌跌晃晃，搖擺著方正不圓的腦袋，賴著他幫忙買兩包菸。他今天真
是第一次來到這個街區，憑藉著身為記者的敏銳，總算是抵達目的地了。時間超過半夜一
點，路上仍熙熙攘攘，不虧為這城市夜生活最盛的區域。穿越閃著黃燈的人行道，準備踏
進便利商店時，一對穿著俗氣的男女勾肩笑鬧著走出來，他逆向走了進去，玻璃門瞬間在
身後關上，響起一陣不合時宜的清脆風鈴聲。
店裡沒有人，櫃台也空著，沒見到粉色染髮的店員。認真想想，他不只不曉得這家店有幾
名店員，從外面更看不清裡頭，不可能單憑一個店員就認出這家店來。而且，從俱樂部走
來的這一路太多聲色，他跌入色慾繽紛的視覺裡，遺忘了陳總要他買的是幾號菸。他與這
街區一點也不熟，對香菸更是一竅不通。
正琢磨時，店裡僅限員工進出的小門打開，穿著便利商店制服的店員走了出來，回到櫃台
。店員往他的方向看了幾眼，便逕自整理起咖啡機，隆隆聲響阻斷了對話的可能。他抬眼
看去，店員頭戴黑色棒球帽，加上黑色口罩，幾乎整張臉都給遮住了，只露出一頭粉色染
髮，以及一雙栗色的瞳孔，像是戴了變色片。他感覺自己離真實世界又遠了一些。
沉寂的深夜時分，他杵在貨架前，望著整面菸牆，試著回想陳總交代的香菸號碼。「叮咚
——」玻璃門應聲打開，店裡店外倏地通了風，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出來這麼久沒回去，我還以為你迷路了。」林靖穎鬆了一口氣般的說。
見林靖穎來了，他不禁笑嘆口氣，仍看著整片菸牆說：「我沒迷路，只是忘了陳總要買的
菸是幾號。」
林靖穎靠上收銀台，朝粉色染髮的店員打招呼：「嗨。」
店員回過頭來，手拿一小袋打開的冰塊，一方方透明撞擊出清脆的聲響。店員上下打量他
們兩人，態度冷淡，沒有應聲。
「是67號嗎？」他看向林靖穎，有些遲疑地問。
「74號才對。」林靖穎對著店員說：「不好意思，請給我們兩包。」
店員取下兩包菸，放到桌上。他一看，確實是陳總剛才在俱樂部裡抽的品牌。
「你怎麼這麼可愛，把美國國慶記成我生日。」林靖穎笑著說，往店裡頭的零食區走去。
他不以為意，拿起菸盒在手上把玩，望向林靖穎的方向說：「你餓啊？回去俱樂部吃吧，
報公帳，不然也算我的。」
「我不回去了。線人剛才來訊，我等下要去大安站。」林靖穎應道。
「都三更半夜了，你是記者，不是警察。」他說。
「沒辦法，要搶新聞。」林靖穎隨手拿了兩包洋芋片、提神飲料、礦泉水走回來說：「應
該是獨家。」
「你剛喝了酒，別去了吧。」他把菸盒又放回櫃台上，對店員說：「結帳。」
林靖穎也將東西一併放上櫃台，「沒事，這一路過去沒有臨檢點，我喝點水就好。」
「我不是怕你被臨檢。而且你只是義務去幫忙社會線，不必這麼認真。」他拿出信用卡，
遞給店員說：「打統編，74419940。」
林靖穎勾勾嘴角，笑說：「你怕我出事，我也怕你出事，我們就算扯平了。」
「我能出什麼事？」他疑惑地問，收回信用卡，放進皮夾。
「怕你被哪個帥哥給迷住了啊。」林靖穎說，拿起店員裝好袋的東西，「走吧，我還得回
去騎車。」
「叮咚——」玻璃門再次打開，他跟在林靖穎身後走了出去，聽見粉色染髮的店員終於有
一聲道別：「謝謝光臨。」那聲音好聽似夜半琴音，他不禁回過頭去，但店員已經轉身繼
續整理咖啡機，在玻璃上留下粉色晃動的殘影。隔了玻璃，隆隆聲響也似隔了層厚紗，隨
著他們遠離的腳步逐漸淡去。
「Star是俱樂部，只有小姐，哪來的帥哥。」他邊走邊說。
林靖穎熟悉這塊街區，不必再跟著那張皺巴巴的醜地圖，他揉了揉隨手丟進標示著回收的
垃圾桶。
「還有陳總、李董、黃經理、昌哥那些人啊。」林靖穎說。
他忽然一陣不耐，回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昌哥是我的內線，其他人都是我的調查
對象。」
轉眼已經回到Star門口，林靖穎在一排橫七豎八的機車旁停下腳步，踢著地上的紙屑說：
「反正我們是開放式關係，你想做什麼，我管不了。」
又是這一句。他心裡更煩躁了，說：「我關心你喝多了騎車危險，要你別去跟新聞了，你
卻故意要吵架？今晚我臨時來幫我爸擋著而已，沒有想做什麼，就是辦公。」
林靖穎邪邪揚起了嘴角，像是逮到機會地說：「那你結束後來找我。Star開到幾點，三點
嗎？」
他覺得有股倦，嘆了口氣，「喝太多酒累了，也不知道陳總那群人要玩幾攤，你忙完就回
去休息吧。」
林靖穎撇過頭，抿抿嘴知道沒戲的模樣，從塑膠袋裡拿出兩包菸遞給他，跨坐上機車說：
「晚點說不定還要趕截稿，沒法休息。你去玩吧，我走了。」
「我不是去玩──」他反駁的聲音被急促的引擎聲蓋過。林靖穎戴著與形象不符的角落生
物安全帽，向他揮手揚長而去。望著那身影消失在深夜霓虹七彩的盡頭，「根本沒在聽人
說話......」他默默抱怨一聲，搓搓手，將菸收入口袋，沒有進去俱樂部，而是倚著路邊
機車拖延回去的時間。
燈紅酒綠的街區越夜越清醒，街上男女三五成群，稍微轉悠一下就讓人忘了時間。他在人
行道邊踢著磚沿，路上見不著一顆石子，盡是菸頭與印得花俏的俗氣宣傳單。店門前遞發
保險套試用品的小姐穿得清涼，他索性拿了幾個，想起林靖穎總是掛在嘴邊的開放式關係
，儘管心煩，還是推門走進了Star。
俱樂部裡是另一幅與外頭截然不同的夜景，男人躍躍，一晚天堂。旋轉玻璃燈偽裝成星光
，各式人聲此起彼伏，喧嘩更勝上午市場。短裙或高衩的小姐們翩然來去，大概見他是初
來乍到，頻送秋波；西裝大爺們將黑絨沙發擠得滿滿，分明是與晨間捷運相似的兩種顏色
，但平均年齡頗高於早晨擁擠的車廂。
小鍾見他進門，起身讓出單人圓座，靠向他身邊說：「尹哥，你怎麼這麼慢。陳總都酒醒
了，小姐換了好幾輪。」
他自然地堆起笑臉，向陳總點頭示意，打開菸盒為陳總點上一根。
黑色大理石桌上杯盤狼藉，陳總正在講電話，粗朗的聲音像是刻意要讓大家都聽到：「如
何，等下有空嗎？......七點才下班啊，早退吧，去我那裡，少的我貼你......我在Star
。小姐？比你差多了......五點，好好好，我等你。記得啊，老樣子......」
陳總邊說邊盈盈笑的模樣，毫無遮掩地散發著令人厭惡的淫靡感。他暗自心想，這些政商
大佬沒一個正經，上哪兒都嫌小姐不好，這下不知道又約了什麼人。不過至少，這代表他
五點前就能脫身。
陳總才剛掛上電話，隔著小姐，一旁的黃經理馬上搭腔問：「是上次那個VVIP嗎？」
小姐識相地起身，將桌上酒杯一一斟滿，追問道：「什麼VVIP能把我們都比下去？」
陳總肥厚的下巴笑得擠出好幾圈圓，話聲歡快地說：「都說是VVIP了，就不是一般人都能
找的。沒有這麼一點身價，人家可是不接的。」陳總莫名地對他眨了眨眼，問：「是不是
啊，尹少爺？」
「抱歉，陳總，我不懂那些。我覺得這裡的小姐滿好的，不然也不會讓您來。」他客氣地
說。
「我知道，你們祕傳媒的人好眼光，手上多的是好貨。」陳總瞇起眼睛，揚起神祕的笑。
幾位小姐聽著爆出驚呼：「哎呀，尹少爺是祕傳媒的人嗎？」
昌哥聞聲，笑著從另一桌走來，搭上他的肩膀說：「他不只是祕傳媒的人，還是祕傳媒老
闆尹立人的兒子。」
一旁杵著的小鍾立刻推推昌哥的手臂，以極低的聲音說：「你幹嘛講這麼多，人家會起疑
心的。」
他趕緊接話道：「小姐們別緊張，我不是來工作的，今天就是來開心開心。我們家的記者
常來這裡，Star可是記者間最熱門的俱樂部。」
小鍾搭腔說：「就是，就是，好酒好人，今天不醉不歸啊！」說完沿著桌邊就向在座一一
乾杯敬酒。
見勢頭正盛，他迅速盤算了下場面，說：「我看這樣吧，今晚是我第一次來Star，也當作
是為陳總接風。店裡最貴的酒是什麼？我代表祕傳媒，請在場一人一杯。」
「哇啊——謝謝尹少爺！」小姐們每個樂得眉開眼笑，趕緊往下吩咐備酒。
一旁神色已醉的黃經理開口說：「尹少爺，第一次來就這麼會做人啊？話說胬你們祕傳
媒最近不是爆了個大新聞嗎？星旺食品工廠的事件，是剛才那個林記者寫的吧。不只打垮
民間最愛的在地公司，還挖出它背後是陸資來著，林記者可真是祕傳媒的王牌了。」
他微笑回應：「沒那回事，靖穎他只是——」話聲未落，陳總猛地開口說：
「林記者，我最喜歡他了！怎麼才來一下就走了呢？真可惜啊。他手上一定還有很多業界
把柄吧，尹少爺，你叫他給我們留點情面，別下手太重啊。」說完舉起酒杯，向他一乾而
盡。
「陳總，您說這什麼話？我們跟宏富集團合作這麼多年，哪裡有您的把柄。」他故意說道
。
然而，其實晚上他臨時被父親叫去，要他代父來Star見陳總一面，正是想探陳總宏富集團
底下的牌。
陳總像是忽然酒醒一般，說：「尹少爺，你跟我客套什麼呢？做新聞的都是這樣啊。看看
你，外表斯斯文文的，私底下......」接著刻意放低了聲音說：「不都睡到自己同事的床
上了嘛。」
他不禁睨起了眼，流露一股防衛的銳利。過去有段日子是林靖穎在追陳總這條線，那時林
靖穎少見地主動提出退線，說這個新聞難挖，如今他總算知道是為什麼了。
陳總張揚著愉悅的賊笑說：「哎呀，這沒什麼嘛，尹少爺一表人才，大家都追捧著呢。不
過人啊，親近遠疏，還是有點距離比較好。」
宏富集團背後，果然有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祕密吧，他邊想邊回應道：「陳總，您知道記者
這一行台面上朋友多，私底下的交友圈都是很貧乏的。還是說......我也有榮幸見見那位
VVIP？」
他當然是在開玩笑，陳總卻露出了不解的臉色，「你何必找我？VVIP，就是你父親介紹給
我的啊。」
「您別說笑——」他正說到一半，服務生就推著幾瓶名酒出來，一眼數不盡的細腳玻璃杯
在淨白的桌布上層層疊起，十足歡慶的陣仗。
「尹少爺，快點來倒酒啊！」小姐們欣喜地喚他，連Star的老闆娘黛姐都來了。
一身亮片毛皮的黛姐搖曳身姿地向他走來，遞出一杯沒兌冰塊的威士忌說：「我是黛姐。
尹伊晟，久仰大名了。」
他起身接過酒，行禮如儀地說：「黛姐好。我第一次來，不懂規矩，沒去和您打招呼，真
是抱歉。」
黛姐是年過四十的老練闆娘，一抹豔紅的唇笑得嫵媚，「沒事，我跟尹老闆熟得很，也就
等於是跟你熟了。只是不知道原來你這麼年輕。尹老闆很少提起家裡的事。」她拍拍他肩
膀說：「不急著定下來吧？Star歡迎你，以後常來啊。」
他一口乾盡威士忌，回應道：「那當然，謝謝黛姐。您不用招呼，今晚陳總是我們祕傳媒
的客人。」接著拿起推車上一瓶酒，招手喚陳總起身，說：「陳總，這酒算我的，但場面
可是您的，一定要由您來倒酒才行。」
陳總一雙小眼笑瞇成線，肥胖的身軀在黑絨沙發上如地牛挪移，一隻手指指著他，緩緩起
身嚷著：「尹少爺，厲害了厲害了......我來！我來！」
他讓出位置，將酒遞給陳總後便退到一旁，拍手鼓掌，順勢將小姐推上前，低聲說：「還
不去幫幫陳總。」
店裡眾聲喧嘩，氣氛熱烈，昌哥從後頭靠近他身邊，「李董有事找你，外面談。」
記者生活向來如此，這條線還沒斷，另一條線已經開始，後面追著更多剪不斷理還亂的殘
線。他暗自評估場面，覺得責任暫時盡了，便跟著昌哥一起輕聲出門去了。抬手看錶，不
過一會兒的歡場，竟也過了凌晨兩點半，他解鎖手機，映入眼簾的是半夜最常見的畫面，
赤裸裸一整排呼天搶地的記者同事訊息，最新一則是署名「穎」的來訊：
──媽的，看來是誤報。你還在那裡嗎？結束去找你。
他瞬間緩下了心情，輕笑起來。雙子座的林靖穎，心情轉變比翻書還快。
──Star三點半關門，陳總五點有約。我們約哪裡？
──就那家便利商店吧，你記得位置吧？
──好，等等見。
外頭的世界已經轉變，夜更深了，夜遊的人們大多覓得了短暫的居所，從街上消失，行入
夢中，徒留撕了封包的保險套包裝、翻倒的杯裝飲食，與更多菸蒂及無人欣賞的俗氣傳單
。燈紅酒綠的世界即將宣告熄燈，四下恢復清幽，一點耳語都能被風帶遠。
李董身穿灰色西裝，杵在俱樂部外紅磚道的轉角。他遞出一根菸，上前為李董點火，昌哥
在門口候著。李董與陳總是生意上的合夥人，李董年紀更大，與陳總兩種風貌：沉穩幹練
，瘦削的臉上戴著虎斑塑質眼鏡，頗有文人風采，但經營的可是少說七位數起跳的進口醫
療器材。他與李董有些私交，他們談的不是工作。
「我聽靖穎說，今天是你爸要你來的。你跟你爸和好了？」李董呼一圈煙，嗆鼻的味道襲
來。
「怎麼可能。我今年被調到人物組，社內有些宏富集團的消息。」他說。
李董看他一眼，「你爸跟陳總這麼熟，他安排你過來，擺明是故意的。」
「沒關係。他肯讓我調組，已經超出我的預期。」他呸呸呸地開關打火機，藍火殘燒，裡
頭的可燃液看似就要燒盡。
「你爸其實對你有很深的期待，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跟你相處......畢竟你們是那樣的關係
。」李董頓了頓，又說：「如果你媽沒告訴他，他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真相吧。」
「所以他就成立祕傳媒，把別人的私事都挖出來。」他平靜地說。
李董語氣平和，看著他說：「你也不必說得這麼絕。祕傳媒在做的，就是揭發真相。不評
論是非，而是找出事情的真相，讓民眾有自己做出評斷的機會，這不也是你的理想？」
「是這樣沒錯。」他承認道，吁一口氣說：「不過，每個人都有祕密，不是每個祕密都需
要攤開來給世人審判。」
李董掐著菸，跟著嘆了口氣說：「你們家不是被社會輿論擊垮的，是你母親一開始就不該
做錯誤的事。」
他沒有回話，雙手窩進口袋。越接近天亮時分，氣溫越降，像是在等待太陽的熱度一般，
無風也寒。
李董接著說：「祕傳媒這幾年越做越大，你爸身邊的人也越來越複雜。你有空的話，多關
心、多留意他。像陳總那樣的人，你爸也幫他牽線，這不像他過去會做的事。」
「我知道，我盡量。」他淡然回應。
父親，母親，祕傳媒，林靖穎，一個個名字掠過他腦海，每個都傷人，卻每個都重要。他
覺得生命裡每道光都是刺。
片刻沉默，李董將菸踩熄，拍拍他肩膀說：「至於那件事......大佬們的背後，似乎確實
在進行什麼交易，如果不危險的話，你就放手去查吧。」
暗夜中，他被陰影壟罩的臉這才露出了笑，他提醒自己不能過分張揚。
事發突然，父親要他今晚來見陳總一面，但就是如此恰巧，得到了與李董見面的機會。他
真正在等的，其實是李董這句話。他們揣著祕密，等待揭發真相，讓世人審判的一天。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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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小藍^^
從一月開始寫這次的新作，跟前作使用了不太一樣的寫法，也加入我自身所處的出版業的
元素，希望大家會喜歡這次的故事，歡迎批評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