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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褌與連結-3〉
醫院的長廊幽深且漫長,頭頂上那排日光燈,從遠處一格一格暗下來,大理石地板變
得鬆軟了。我跌坐,抬頭望,卻看到鵝黃的小燈亮著,那是奶奶的房間,一個模糊不清的
身影,坐在角落的紅色大夜壺上解尿。
「阿媽?」我問。那身影沒有回答,周遭卻多了許多腳步聲、細談聲,一股無形的壓
迫感離我越來越近,我感到自己的身體變得巨大,五官的距離也越來越遠,彷彿我有張大
臉。我好害怕。
於是我又驚醒了。呼,沒人。是啊,對床那大嗓門的大嬸,已經離開了,空蕩的病房
裡,怎麼會有腳步聲呢?
必定是我白天想到與奶奶相處的過往,才會又夢到那間總是讓幼小的我夜夜做惡夢的
房間。那木頭的潮濕味、衣櫥裡的陳舊衣物的樟腦味、還有旁邊布製收納架上,微笑著的
英國紳士圖,構成我夜夜驚醒時,複雜的恐懼來源。好清晰啊,在夢裡。
我尿急。悄悄起身,醫院地板的冰涼感讓我難受,小閔卻還能鼾聲大作。我瞥一眼歐
吉桑,我想,一個人若能在晚年安詳,應是最好不過的了。解完尿,我望著那半暗的長廊
,想到夢裡襲來的恐懼感,不禁起雞皮疙瘩。「好冷。」我擦擦手臂,趕緊鑽進被窩。
「向仔?」小閔搖我。
感覺才睡去沒多久,我痛苦睜開眼,窗外微微亮,遠方的天空是陰沉的藍灰色。
「嗯?」必定還很早吧,有必要此時叫醒我嗎?
「爺爺睡著了。」他悄聲對我說,「我知道啊。」我不解小閔為何要告訴我這麼「平
常」的事。
「『永遠』睡著了。」小閔笑一下,「啊?」我猛然坐起。
「噓,他很好,這樣很好,希望他心滿意足。」小閔抹去歐吉桑頭頂上稀少的幾綹白
髮,我不知道那代表欣慰或是感傷。
小閔說,毆吉桑曾提過,他的喪事不要超過三天,而他最後的骨灰,則想要回到年輕
時,曾伴他漂泊半生的大海。
歐吉桑的遺體運回了鼓山,客廳裡的冰櫃嗡嗡作響,我怕。
我又想起阿媽過世的樣子。那時的她,躺在棺木裡,討人厭的老爸硬催促著我:「快
去看你阿媽,她躺在那邊,你都不關心她,對得起她嗎?」我實在不知道,三番兩次外遇
的前老爸,到底有什麼資格說別人對不起阿媽?
但我還是去了,盡量與棺木隔著距離,像其他不知是真心與否的親戚那樣,繞著阿媽
哭了一圈。她的皮膚已經不是充滿生命力的黃橘色,大大的門牙不知為何,微微地露在唇
外;那沒閉合的嘴,似乎淡淡地飄出屍味。我無法好好看她,無法去觸摸她,無法愛她—
—死去的樣子
我想,我對自己的反應是沮喪的。
那些甚少碰面的親戚,無不哭得呼天喊地,彷彿要把山裡的精怪都驚醒似的,我想:
阿媽真能安穩睡去嗎?
我已經大學了,那幾夜,我沒再睡在阿媽的房裡,而是睡在新清理出來的房間,和其
他堂兄弟一起。但夜裡,我依然不得好眠。沒有潮濕的木頭味、沒有那盆滿載穢物的紅色
大夜壺、也沒有仿若兇惡的鵝黃夜燈的怒瞪了。我知道,是客廳那尊藍灰色的遺體,隱隱
透出的腐敗氣味,讓我害怕。
讓我害怕,那藍灰色的天空亦如是。
我對死亡的恐懼不言而喻。
歐吉桑合眼睡在冰櫃。我和小閔都知道,港都的春天,也是很可怖的。
我和小閔換上黑色的水手服,只是背後的黨徽已被塗掉。「爺爺一定不會想看到這個
。」他邊塗邊講。
啊!又一個殖民時代的見証者的離去。小閔的未來呢?他還要緊抱著這樣脆弱的認同
嗎?歷史不停往前滾動的同時,小閔會跟著前進嗎?
沒有一般認知的繁複儀式、沒有我阿媽那時沒日沒夜的誦經機、沒有驚天動地的哭聲
——三井福田先生,享年八十五歲。
小閔煮了一大鍋稀飯,「這幾天就吃這個吧!」又往冰箱擺了數罐醬菜。廚房幽幽森
森的,像是萎靡的肉身,沒了人氣。我覺得四周都陰森了起來。用完餐、盥洗後,我們在
客廳打地舖,躺下。
伴著樑上微弱的日光燈守靈,今晚沒有月光照亮這個家。四周很是安靜,宅後的山林
,也文風不動。那些精怪呢?那些仇恨呢?那些憂傷呢?會否又在夜裡,趁機來侵擾我們
這些勤勞哀悼的人呢?
我只好緊貼著小閔,把全身埋在被裡。
「其實啊,爺爺昨天,就一直說,『昭和天皇』要來接他回家了。」小閔背對著我,
「啊?」我詫異,然後想到夢裡那雜沓的腳步聲。
「我都搞不懂,他是真的失智,還是真的看到了?」小閔拉了我的手過去,「他說他
看到好多以前的朋友:有小時候一起抓魚,被水沖走的、有一起打仗,哭著說『我不要當
』,然後跳海的、還有失戀,在樹上上吊的……」小閔越講越恐怖,我趕緊拍拍他,要他
停止。
「好吧,睡吧,壞事不過三天。」他嘆,夜裡,我們沒再出聲。
是啊,壞事只有三天,壞事最多三天。
091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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