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風 四
那天夜裡整片山峰都下了雨,雨勢漫長而猛烈,連連下了三天三夜後,在夏日最盛的那天
戛然而止。雨停後的傍晚落日渾圓澄澈,天空被雨水洗得乾乾淨淨,萬里無雲,到了夜裡
,抬頭便能見到清晰的銀河,間或閃爍,群星彷彿隨著清風流動。
雨水滋潤了大地與林野,夏日的雨對降風來說尤其滋養,他身上摘葉留下的傷口很快就好
了,搭配藥真留下的膏藥塗抹,才三日便只剩下淺淺的疤。
雨後沁涼,降風一個人坐在祠堂外面,一邊摸著身旁還沒生長開來的小降風草,一邊看著
天上的繁星,不知沉思著什麼。石桌上擺著一壺巴掌大的酒甕,酒香隱約飄散,微發著淡
淡的光芒。
漫天的星光萬分奪目,讓降風感覺些微暈眩,他閉上眼睛,卻捨不得低頭,好像揚著臉,
就能離星空,離那個人的眼睛近一點。
「不是說不能喝酒嗎?你桌上那醰又是什麼?」
降風睜開眼,晚風才慢吞吞地捲了過來宣告主人的來到,他連忙站起身,朝乘著風飄然而
至的凱颺君揖身行禮:「仙君。」
凱颺君用鼻子應了聲,率先在方才降風坐著的椅子上落座,見降風還站在一旁望著他,臉
色平靜地問道:「我不能坐?」
「當然不是!」降風還記著凱颺君三日前是敗興而去的,見他臉色不鹹不淡,以為他還在
生氣,連忙搖頭,「歡迎之至!」
「那你怎麼老是這麼緊張?我都要懷疑你不待見我了。」
正因為是你啊……降風抿著嘴不知該怎麼回答,只好再次拱手行禮,「感謝仙君,那降風
就斗膽坐下了。」
凱颺君聞言笑了:「這是你的地盤,我難道還能罰你站?」
見他露出了往常的笑容,降風才鬆了口氣,將桌上的酒醰往凱颺君的方向推了推,「降風
沒什麼可以招待仙君的,這醰藥酒名曰靜心,釀製不易,百年方得這一醰,可增精氣,提
升修為,您喝點?」
凱颺君也不客氣,拍開酒封湊近聞了聞,酒味純淨悠長,香醇中帶有藥草氣味,奇道:
「裡面有好幾種難得的仙藥靈草,還是用靈力催釀而成。你這哪裡來的?」
見凱颺君果然識貨,還起了興趣,降風心裡雀躍,嘴角微微揚起,「仙君好功力,此酒由
藥真仙師所製,以島上奇獸骨粉、特有靈草入百年老酒,加之仙師以自身靈力修為催釀,
是求之不得的寶物。」
「既是求之不得的寶物,怎麼就到不喝酒的你這裡來了?」
「我……」
降風因為自覺前幾日惹了凱颺君生氣,見他主動來尋,有意獻寶討好對方,便興奮得比平
時多說了些話,沒想到凱颺君抓著這醰酒卻問到這個方向來,降風頓時愣了,脫口而出:
「換來的。」
「換?用什麼換的?」
「用……」降風想胡亂搪塞,然而凱颺君漆黑的眼睛直直盯著他,好像能看穿他的心思,
他撒不了謊,又不知自己幹嘛心虛,小小聲道:「用我的葉子換的。」
「你那三個傷口就是用來換這個?」凱颺君的手指在酒醰醰口劃著圈,若有所思,眼睛仍
然看著降風,「這酒耗費的藥材和修為可不只三片葉子。」
「……」降風低頭躲開了凱颺君的注視,囁嚅道:「九片,三百年。」
百年三片,三百年九片,從降風樹靈的本體上摘下葉子,得痛上三回,方換得這醰藥酒。
而且還是本人喝不了的酒。
凱颺君皺起眉頭,像老師看著不懂事的學生那般望著降風,「他有求於你,你願意換便罷
,但怎麼不換點有用的?換酒你又不能喝。」
降風沒察覺凱颺君自來尋他後便糾結在他不能碰酒的事情上,只一直怕他又生氣,慌慌張
張地坦白從寬;但聽見他這麼問,又沉默了下來。
另一方面,南風神君並沒發覺自己管得太寬,見降風不語,心裡又煩躁地想再下三天雨,
「如果真是另有他用,你又捨得拿來招待我?」
周圍的風不知何時變得強勁了一些,把四周的樹吹得沙沙作響,降風的樹和心都在風中飄
搖,半晌才沉聲說:「這就是換來給您的。」
都說南風仙君風流嗜酒,想討好他,不是獻身,就是獻酒。降風知道自己只是一株尋常凡
樹,獻身怕是行不通的,若想投其所好,另一個方法就是獻酒了。
從察覺自己戀慕心意開始,降風就偷偷打聽天上人間各種奇酒,偏偏他還喝不了,酒的好
壞只能由人說,每當他聽說什麼人又為凱颺君獻上什麼千年佳釀,他自覺蒐集的酒比不上
,就默默送給身邊的小精小妖,弄得那些同修都以為他很愛喝酒。
降風交代了酒是換來給凱颺君的,便不敢再抬頭看對方,一是這麼說出來總感覺過於刻意
,不夠矜持;二是他不知道凱颺君會是什麼反應,既想他喜悅,又怕他嫌棄,心懸在那裡
竟遲遲不敢抬頭。
然而原本咄咄逼問的凱颺君卻突然沒了聲音,四周除了蟲蛙鳴叫,連一絲風聲都沒有,降
風心裡打鼓,懷著期望抬頭,卻見凱颺君停在酒醰口上的手不再動作,面目平和,無悲無
喜。
降風心裡一陣冰涼。
「換來給我的?」
剛剛親口說了,現在當然不能再否認,然而凱颺君的反應看起來實在不像高興,降風只輕
輕點了一下頭,連呼吸都變得小心。
「專門給我的?」凱颺君又問了一次,「痛了三次,換一醰自己不喝的酒給我?」
「我……和藥真交情好,他有求於我,我只是找個由頭讓他拿得心安……我也沒什麼需要
的。」
沒什麼需要的,也不至於要一醰專門給只見了一次面的人,即使對方是南風仙君。降風沒
發現自己把話繞進了圈,小心翼翼地看著凱颺君,深怕他又一個不開心拂袖而去,而自己
甚至不知道做了什麼惹怒了他。
凱颺君不知是否接受了降風的說法,只是抿著嘴不發一語,他看了看那散發誘人香氣與靈
力的酒,又看向降風,突然抬手撫上他的臉頰。
給藥真仙師的葉子摘自本體,損傷也顯現在降風的身上,傷口正巧就在他左邊臉頰上,三
道水滴狀的紅痕已經結了痂,看起來就像一串暗色的眼淚。
夾帶溫暖氣息的手指在那傷口上極其輕巧地撫過,不痛,卻讓人覺得癢,降風忍不住瞇起
了眼,睫上細珠也跟著輕微顫動,點點綠光隨之跳躍。
撫摸傷痕的拇指頓了下,隨即便轉了方向,在降風濃長的睫毛上若有似無地掃過。
降風閉起眼睛,感覺凱颺君沒再動作才復又睜開,暗綠色的光芒,以及一些呼之欲出的情
感,在眼底悄然流轉開來。
他直直回望凱颺君眼底那片漆黑的星空,那其中隱隱反射著自己眼中的顏色。
突地一陣風吹過他的眼睛,讓他再一次閉了起來,並感覺那風,及呼吸,落在他的眼
皮上。
那麼久以前的那一天,凱颺君也是這樣靠近自己,逗弄他的眼睛。當時降風年紀小,現在
才知道原來那是風,也是唇瓣落下的觸覺。
他再度睜眼時,周身已經沒有半點風,也沒有半個人,連一點點蟲鳴也不剩了。南風仙君
已不知走了多久,只留下夏夜的悶熱,及桌上的酒醰,酒香依舊,一滴也沒被碰過。
※
餘下的整個夏季都是不陰不晴的氣候,午後間或下起雷陣雨,天空經常都是多雲的淺灰色
,直到一季過去,日出漸晚,日落漸早。
夏日將盡。
降風站在紅檜神木前,專注地為檜木清除上頭附著的腐菌,紅檜則一如往常高高坐在樹枝
上,淡紅衣袂隨風飄舞,低著頭看已經沉默半個季節的降風。
「金嬋君也快來了。」
降風不發一語地繼續手上的動作,片刻後才答道:「是,風漸漸轉向,早晚也涼快許
多。」
他們分明都心知肚明紅檜這句話是想提醒些什麼,但又都不說破,神檜只能嘆了口氣,將
視線拉到遙遠的山的那一頭,喃喃唸叨:「你真傻。」
傍晚時分天色灰濛濛的,夕陽藏在雲後透著稀薄的光,只露出一點淡金色的毛邊。
人族部落近來有些紛擾,神檜和努論為此單獨談話去了,降風就著露水洗淨了手,安靜坐
回他的祠堂外邊,藥真送的那醰酒被他找了一塊布織蓋了回去,還完整地放在一旁。
自那日凱颺君離去,沒再來過努論山。
不知哪隻精怪某日又來道仙家閒話,有說南風仙君不來努論山是因為提早北上而去,有說
南風仙君是在隔壁山頭拐了一朵荷花仙子。
真相不明,反正也沒人會糾正,一群花草鳥獸說得熱鬧非凡,卻讓降風的心像沉著一顆石
頭,再暖的風,再多的雨,都無法讓他好好修練,他的本體無精打采了後半個夏天。
降風事後思慮了千百回,料想果然是因為這醰酒而暴露了心事,凱颺君察覺了,以一個若
有似無的吻,以及消失的蹤影,溫柔地婉拒了他的情誼。
其實他從來也沒想過要讓凱颺君知道,或進一步求些什麼,他甚至連留住那人一個夏天的
風流都不敢奢望,能陪侍桌旁,斟茶倒酒,然後獻上自己收藏的好酒搏君一笑,那便了他
這千百年來的夙願了。
降風一直是這麼想的。但不知為什麼,想到凱颺君在所到之地處處留情,想到他會和那些
神靈說一些不見真心的情話,再想到他逗弄自己的眼睛,和他幾番隨風而去,心裡的那顆
石頭就不只沉重,還猶如火燒。
今日午後天很明顯帶著微涼,依照往常慣例,今夜凱颺君便會離去,也許在深夜或凌晨,
秋風仙君就會到來,而降風的酒也許將會被他收起來,如同他的心思,一放千年。
甚至沒有機會在他離去前再看一眼,也許這一次百年千年過去,那人會再次忘了他。
降風難受地嘆了口氣,煩悶無處去,目光瞥向了那醰酒,取來酒醰打開了封布。
自他有靈識起,酒這樣東西就一直和他無緣,因降風草雖然喜愛溫暖潮濕,卻只能接觸雨
水露水泉水,酒液或鹽水都碰不得,人間部落祭祀他時向來避開這些東西,以致他總是只
能巴巴看著山神或其他仙人精靈喝酒,看部落族人在祭典、婚喪喜慶時以酒表達情感,自
己卻除了那日惹怒了凱颺君的那杯之外,再沒有喝過。
人們說一醉解千愁,降風看過一個年輕巫師因身分而無法與喜愛的女人結合,夜半提著酒
來他祠堂前坐著喝酒哭訴,降風陪他坐了一個晚上,聽他絮絮說著心事,邊說邊流淚。
降風草碰酒會脫水,不知道脫水是不是就像那個年輕巫師那樣,痛快地流淚?那天努論大
人說了,以現在他的道行修為來說,喝酒已經傷不了他了。
這酒已被拒絕,還也還不回去,也許喝了醉了,就能像巫師一樣放棄無果的戀慕之情,專
心做他的一棵小樹。
藥真仙師釀的酒不是凡物,雖以多種靈藥提煉,入喉卻只有極為清淡的藥草香,連酒水慣
有的熱辣都幾乎消失,隱約飄著渾厚而悠遠的香氣,降風喝了並沒有初次嘗試那麼狼狽,
也不覺得有哪裡明顯不適,反而還因為酒中帶有藥真的靈力而讓他感覺暖洋洋的。
他便又喝了一杯,再一杯,醉意來得緩慢卻陡峭,他在半醰酒都下肚後,暈陶陶地半趴在
桌上,突然感覺眼下一陣濕熱,他伸手去摸,竟摸到了自己的眼淚。
降風已經許久沒有從眼睛結成修為過,有水從眼裡流出來讓他有些意外,他接住流下的眼
淚,溫熱的淚水流到手上時便已經冰涼,他忖度著這或許就是傳說中的脫水,源源不絕,
竟還有一絲快意。
和流出修為晶體不同,原來流淚是這麼熱烈溫暖的感覺,好像隨著液體的流淌,有些事物
也隨著發洩而出。原來酒精讓人迷醉有其道理,當日他不懂巫師失去戀情的苦楚,今日卻
了解透澈。
於是他醺醺然地又為自己斟滿了酒杯,即使可能因為喝太醉了,凜冽香氣進入鼻腔裡只剩
下酸澀尖銳,他吸了吸鼻子,抬頭將酒杯一飲而盡,低頭放任眼淚藉著酒意傾瀉而出。
凱颺君在夜色中來到降風祠堂外看見的便是這幅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