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樹風 十

作者: lovechai (於楓)   2022-07-03 21:15:09
樹風 十
南風風神二人還沒抵達島嶼,遠遠便看見島上冒著串串濃煙,待更近一步,竟是山林之間
冒著大火,靠著南邊海岬的山脈好幾處都閃爍火光,間或能聽聞人類大喝與叫喚。
海岸外停了數十艘異族人的船艦,有些船上的黑色鐵管還冒著煙,瀕臨海岬的一段狹窄沙
灘躺倒許多人,有些是外族人,更多是島上部落的人,大部分都已氣絕,只有幾人還掙扎
著傷痛在哀號著。
灘上戰事方歇只餘死傷,但山林裡仍在廝殺,從入山口一路向上傳來淒厲的吆喝,好幾處
火勢不斷延燒,其中燒得最烈的竟是凱颺君再熟悉不過的山脈那處。
他立刻旋身往前飛去,夾帶的巨大狂風將林間的樹木吹得傾斜,交戰中的人類無法抵禦強
風,大風更助長了火勢,只能停下動作伏地躲避,兩方人馬暫時分了開來。
薰林君在背後追著,急忙大喊:「凱颺君!收收風勢,火越燒越烈了!」
凱颺君急得雙目俱紅,聽不進任何聲音,他只知道要在那一片火海中尋找他熟悉的那片山
腰平地,他熟悉的小樹。降風才剛醒來,身體還沒好全,那麼大的火……
「凱颺!」
薰林君終於追上因尋找而滿下腳步的凱颺君,他一把抓住凱颺君的手臂,壓制他因情緒激
動而抑制不住的風勢,並必須用盡全力才能不被他掙動推開,「你冷靜!風勢變大只會加
劇火勢,收收風,趕緊找人要緊!」
凱颺君因被箝制住力氣而愣了幾秒,這才聽進薰林君在說些什麼,他低頭望向下方由樹海
燒成的火海,一時之間竟失去的方向,茫然不知該從何處找起。
薰林君第一次見著這樣的凱颺君,他一咬牙,抓著凱颺君往下降落,在視線難辨的火海中
好不容易才看到部落人民修築的石階,尋著階梯方向找到降風的祠堂。
空地四周的花草樹木無不猛烈燃燒著,幾乎將被燒盡;紅檜不知遭受什麼巨大的攻擊,攔
腰斷成兩截,斷處黑糊不堪,樹身被燒得漆黑;而一旁好不容易新長出的降風草樹叢已全
被燒滅,僅餘灰燼,本應已恢復以往健康翠綠的本體樹則被燒了一大半,火花張牙舞爪地
持續延燒著。
不遠處努論的祠堂已完全被燒燬,剩下被燒成木炭的梁柱骨架冒著煙;而降風的木造祠堂
則被燒了大半的屋頂,火勢堪堪止在梁柱之上,裡頭傳來微弱的哭聲。
凱颺君立在降風的本體樹前目瞪口呆,無法反應,渾身發涼差點站不住腳,直到聽見木屋
子裡傳來的聲響,腳一蹬飛身奔至祠堂前。
與當下慘烈情景相反,春末的白日一片明媚,就著洞開的屋頂灑下天光,照亮了屋內的景
象。四周牆壁還不時竄出火苗,因此躲在降風祠堂裡的老弱婦孺們全都擠在供著茶水杯盞
的木臺前。
約莫二十來人,團團抱成幾圈,最中間圍著四五個孩子,身上蓋著降風那條八芒織布,細
微的嗚咽就是他們發出來的;圍在孩子外的分別是老人家與婦女,以及守護這群老弱的巫
師,他們大多數身上都帶著燒傷,臉色薰黑,全已沒了氣息。
死者的身上滿滿佈蓋焦黑的條狀物,像是他們群體被什麼給細密纏繞在底下,凱颺君認出
那是他幾百年來早已萬分熟悉的木質紋理——那是降風,他趴在巫師身上,奮力張開的雙
臂延伸出密密的枝葉經絡,極盡全力想護住所有人,只是那些枝葉此時已成焦炭,半點盈
盈綠光都不見。
他的小樹,回到了少年時期可愛的模樣,只是此刻他本應恢復翠亮的眼睛再次死死地緊閉
,皮膚再次變得灰白,身上那件綠紋織布背心被燒得只剩半邊掛在他被火燒得斑駁皸裂的
身上。
薰林君心中叫糟,往前走去想看看究竟,卻突然被一陣強風掃開,他被猛力推到牆上,本
就被燒得脆弱的木頭被他撞開了一個大洞,更多的陽光被照進祠堂裡,襯得凱颺君一身的
黑衣特別突兀。
凱颺君走到降風身後無力地跪了下來,他雙手停在降風一片狼藉的身上,怕碰痛了他,更
怕加深他的傷勢,一時竟不知該如何下手,最後只好咬咬牙,一手搭著他的肩一手扶著他
的腰想將他從人類身上分開。
降風恐怕用了十成的力氣緊緊纏擾著部落居民,凱颺君必須非常用力才能移動他,而當他
將降風稍微挪動,從他手臂延伸而出的枝條便因被燒盡而應聲斷開,啪嚓數聲,從他的腕
臂碎裂開來,那斷口只餘空洞洞的木炭。
那一聲脆響壓垮凱颺君的最後一絲自持,他將降風小心翼翼地抱進懷中,眼淚潸然落下,
與此同時,原本晴朗無雲的天空立時灰黑積雲,隨著凱颺君的眼淚一齊下起雨來。
他等了那麼久,他的小樹分明已經恢復了健康,還捎來一片可愛的樹葉,他明明都能活蹦
亂跳了,還能用力保護他人,他就差那麼一點點……
就差那麼一點點……
狂風驟起,雷電交加,夾帶的雨勢變得猛烈,那是完全不符合此時季節的狂風暴雨,風刮
如刀,不分種族將人吹到半空摔下谷底;雨滴夾石,打得人疼痛不堪頭破血流 ,一時之
間,原本因怪風而停下的戰事,立時轉為因天災異變而措手不及的慌忙躲避。
山上的火勢被猛烈大雨撲滅,半空中竄著一簇簇的灰煙,山林萬物終於從火中被拯救,然
而這不合時宜的雨水卻對火舌留下的傷害起不了太多作用。
風強雨驟,幾乎成颱,海上也變得極不平靜,風雨帶起的巨浪打翻了岸邊與近海的船隻,
許多乘船出戰的部落戰士與異族士兵都被打落海中,陷入水下捲起的漩渦。
山裡,海上,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天氣異象攪成一團混亂。
薰林君知道凱颺君此刻必定萬分苦痛,悔恨交加,但他不能放任他繼續失控,人族之間的
戰爭殃及自然,自有天理循環懲戒處置,但不能是他們利用自己的力量顛倒四時輪常,造
成人命損傷。
他向前一步搭在凱颺君肩上,雖然他有所警惕而用上了全部的力氣,仍是敵不過此刻已幾
無理智的凱颺君,他再次被強風掃開,風雨變得更加強烈,山中隱隱傳來轟隆巨響,似是
有巨石泥沙滾動成流,使飽受天災人禍摧殘的山脈更加駭人,仿若地獄。
「凱颺君!停下來!你正在造成無辜死傷,會被追究責任的!而且降風尚存一息,你不能
害他沒了活下去的機會!」
「無辜死傷……」凱颺君的目光停留在降風沉靜閉目的臉上,看也沒看薰林君一眼,他喃
喃低語,字句都是疼痛,「那他們為了一己之私互相廝殺時,又可曾想過他們害的這些老
弱婦孺,山水鳥獸,也沒有了活下去的機會……」
薰林君焦急萬分,卻又不知從何勸起。凱颺君的憤慨他當然也有所領會,但此刻的天災並
不在正常的範圍,加之山中海裡都有人喪命,這是犯了極大的規矩的,他若不快勸阻,恐
怕隨後而來的究責懲處不會輕易放過凱颺君。
「你冷靜一點,現在戰爭也打不下去了,現在首要的是快穩住降風——」
「凱颺。」
薰林君聞聲回頭,看見努論山神立在降風樹前,全身幾無完處。他的髮絲散亂,衣衫破爛
不堪,臉上滿是血痕與焦痕,左手衣袖空蕩蕩的,竟是斷了一隻手,從另一邊殘破衣袖露
出的右手從指尖到上臂一片土色,細看俱是焦乾的血肉。
「凱颺,人族已無力自保,你的懲罰夠了。」
凱颺君輕輕撫著降風灰白的臉龐,在風雨中說話的聲音如吹在空谷的風一般空洞:「這樣
就是懲罰了?」
風雨之勢隱隱有加強的跡象,努論本就因負傷太重而搖搖欲墜,風又一猛吹便無力地跌坐
在地,薰林君則咬牙決定力搏抵抗凱颺君,然而就在他準備向前時,滿佈濃密黑雲的天邊
突然透出一絲金光,在場還無人來得及做出反應,那雲破之處倏地飛來一細長黑影。
那是一條長繩,如有神識般直直朝凱颺君的方向飛來,以迅雷之速纏繞上他的身體,連同
手臂將他緊緊裍住;凱颺君懷中的降風失去支撐隨即軟倒而下,他雙手被擒住,只能急忙
跪下,讓降風倒在他腿上。
在凱颺君被制的同時,滿天風雨瞬間平息,只餘烏雲仍遮蔽天空,空氣中瀰漫祝融過後焦
土的氣味,山林與海上隱隱響著人族劫後餘生的哀號。
眾人還未反應過來這突如其來的轉變,天邊那道金光便直射下來,一道渾身白金的人影隨
著金光降臨,他金髮金眼,白衣翩然,負手站在凱颺君面前,神情淡漠,直直地望著他。
薰林君連忙向前一步,拱手行禮:「見過天音使者。」
那使者連看也沒看他一眼,只是盯著凱颺君,他雙唇緊閉,連抿動都沒有,卻有聲音響在
眾人耳邊。
「南風風神凱颺君,為一己私情擅用神力,致生靈傷亡,現我傳天神旨意,汝當受罰。」
「可是……」
天音使者斜乜了薰林君一眼,他立時閉上嘴,雖然為凱颺君焦急卻也無能為力。代表天神
的使者都已經出手阻止,並帶來懲戒,再多說也沒有用了。
凱颺君恨恨地睜著泛紅的眼眶,厲聲反問:「人族彼此殺戮,卻殘害島上自然萬物,你們
就不罰?」
「那自有天理報應,不該由汝動手。」天音使者半闔著眼,聲音冷漠,說出更殘酷的事實
:「況且,是汝不顧時令,妄行提前北上,才令異族船隻借南風提早進入海岬,令島嶼部
落民猝不及防,火勢也才向北延燒。」
「你說什麼……」
凱颺君轉頭看向努論,對方沒有答覆是與否,只是用哀傷的眼睛看著他。
所以是他……都是他……如果他不因為急著想見降風,也許異族船隻就不會提早入灣,也
不會因為南風而助長火勢,再晚個幾日,或許就不會……
薰林君走到凱颺君身邊,皺著眉寬慰他:「但兩族交戰是勢在必行,就算你沒有提早來,
異族的軍武仍是較部落強勢,你看紅檜,必是被砲彈攔腰擊中的……」
「不……從來都是我……」凱颺君心頭劇痛,低頭不捨地望著降風,「從來都是我,讓他
苦等,讓他受傷……」
淚水滴在降風臉上,滴落處因南風之力而恢復了些許翠綠之色,然而也只是一瞬,降風的
肌膚便又返回灰敗的顏色。凱颺君抵著他的額頭,如困獸般嘶啞哭出了聲。
「天神旨意,奪南風風神之神位與權力五百年,凱颺君即刻至極北之地思過,期間位置由
薰林君暫代。」
薰林君聞言嚇了一跳,剝奪神力可以理解,竟然還得遠走思過,急忙想上前追問,凱颺君
卻先一步開了口。
「凱颺自當領罰,不會躲閃。但求大人允許為我解綁,讓我……讓我和他……」
天音使者沉靜的雙眼與凱颺君哀求的目光對峙,片刻過後,他斂下眼眉,右手微揚,纏在
凱颺君身上的繩索便鬆開,飛開的同時縮短縮小,回到天音手裡纏繞其腕上,變成一圈平
凡玉環。
凱颺君的雙臂因神器捆綁過而疼痛顫抖著,但他仍是穩穩抱起氣息微弱的降風,難捨地撫
著他冰冷無血色的臉龐。
「是我負你,是我害了你……」
最後幾眼,凱颺君的視線一片模糊,他勉強平穩自己的情緒,一手扶著降風的臉頰,低下
頭去吻在他唇上,而後用拇指挑開降風的嘴,自己也張開雙唇,卻不是要吻他,而是微微
退開了嘴唇。
只見一團光球緩緩從凱颺君的口中飄出,光球夾帶奪目光彩,接觸空氣時甚至讓周遭溫度
提升不少,薰林君在一旁倒抽了一口涼氣,但不等他出聲,那團光球便被凱颺君送進降風
口中,以吻推近他體內。
「凱颺君!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薰林君臉色鐵青地揚聲喝道,「那可是你的
元核!」
「反正風神之權被剝奪,我暫時也用不著了。」凱颺君笑得釋然,抬頭望向天音,「使者
大人,這應該沒人管吧?」
天音沒有應答,凱颺君放心地笑了,反倒薰林君比他要著急,慌忙在他身邊蹲下,「若你
被罰在自己洞府思過就算了,但你是要去極北之地,那裡終年寒冷,你還是夏日風神,到
那裡去,沒有元核你該怎麼熬過?」
「能熬就能過。」降風在吞下南風風神的元核後,臉色極為緩慢地恢復了些許光澤,凱颺
君欣慰一笑,在他臉頰上落下一吻,又珍重地在他變成灰色的睫毛上也吻了一下,「不過
五百年。」
比起你等我的年歲,實在不算什麼。
天音使者在一旁突然出聲提醒:「凱颺君聽令,由天音押解,即刻前往極北之地。」
「我知道了。」
凱颺君的手掌戀戀不捨地撫摸著降風的臉頰,只停留片刻,便像不再讓自己留連,抽開了
手,抬頭望向薰林君。
薰林君連忙朝他點點頭,「你的工作我會代你好好完成,也必定會盡我最大能力協助降風
與努論山的復元。」
「抱歉,沒能教會你什麼,反倒讓你收拾這些爛攤子。」
若凱颺君能同以往那樣理所當然地託付,薰林君還能好受些,偏他臨走前這樣說,讓他心
裡實在不痛快。
不管是人類還是蟲獸,凡軀或者仙靈,對他者產生的感情都是一樣珍貴可重的,他親眼看
著凱颺君與降風草這般幾番錯過,心中為他們煩悶,卻又不知該怪罪於誰。
凱颺君又望向一直攤坐在地的努論,極為歉疚地朝他低頭,「對不起,是我害了你們。」
「這些不是誰的錯,都是天命循環中的一個小環節,我們不過是承受面對。」努論極為虛
弱,卻是對凱颺君灑脫地笑了,「凱颺,此去經年,自己保重,我們會平安無事的。」
此去經年,他再次必須拋下自己的小樹遠去。他無須保重,只望降風平安沒事。
凱颺君低下頭,緊緊擁抱住降風垂軟的身體,片刻,便像從前的無數次,不讓自己再更多
留戀似的,速速捲起一陣清風,隨天音使者一同消失在遍體鱗傷的努論山頭。
降風的身體被一縷清風托住,彷彿有一雙看不見的手環抱著他,許久許久,才輕緩地落地
,枕在南風仙君留下的黑色披風上,沉沉睡著。
作者: ootanipretty (DOM)   2022-07-03 21:37:00
推一個閱讀的時候一直想到前年的澳洲森林大火,雖然不完全是相同的情況,但萬物悲鳴的哀戚大概是同等級的吧…物理性的火葬場真的非常可怕…拍拍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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