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風 十三
儀式告一段落後,部落族人開始獻上歌舞表演,享用席間美食,雖然與過去的感覺稍許不
同了,但眾人為了同一件事情聚首、出力,交換近況並祝福彼此,這樣的本質並沒有改變
,降風看著那些快樂談笑的臉龐,這大概是這諸多變遷中唯一讓他感到欣慰的事了。
降風本就喜靜,他只欣賞了一會年輕的撒奇拉加家族小女兒美妙的歌聲,便悄悄離席,走
到自己祠堂背後的短沿廊上坐著。大概是睡太久了,乍然那麼熱鬧讓他不太適應,他小時
候還很喜歡這種祭典活動的,現在那麼多人反倒讓他感覺侷促,面對山林無盡的綠意反而
能讓他冷靜。
他才坐了不多久,凱颺君的元核便尋來了,為他倒來一杯水,放在他腿邊,接著就站在一
旁,隨他將視線放在眼前蔥鬱的林野。
「不去看看他們的舞蹈嗎?你從前很喜歡熱鬧的。」
小颺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根本沒聽懂,也不打算回應的樣子。
降風這幾日已經很習慣小颺的沉默,元核確實無法思考,不會說話,即使是簡單的問題也
不理不睬,但他卻能對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做出反應,例如降風的喜好與習慣,對他有害
或有益的東西,以及降風的親近。
這讓降風的心感覺柔軟,帶著一點疼痛,和越發膨脹的思念。於是就算小颺根本不會回答
他的問話他也毫不在意,一反自己平常緘默的性格,仗著對方也聽不懂,總愛找他說話。
一些尋常的問候,過往的回憶,千百年來都藏在肚子裡的話,想到就掏一點出來。
「你喜歡一群人圍著,大家都在,喝酒談天,跳舞唱歌,還說因為努論大人這裡寬敞又舒
服,所以老是來這裡,夏天時這裡總是圍滿了人。」
「我還記得有一年你來了,山上的卷耳精靈為你跳了一隻舞,那個夏天你都和他待在努論
大人這兒,差點把大人的酒喝光。」
降風想起久遠以前的事,微微地笑了,伸手在小颺濃黑的頭髮上順了順,笑容慢慢地收斂
,「但大火前,我醒來那陣子,聽說你後來都不喝酒了,是嗎?」
站著的小颺和降風一般高,轉過身來正好與他平視,乖巧地任憑降風摸他,眼睛漆黑明亮
,稚嫩的臉龐隱約有本尊風神俊朗的輪廓。
「我聽說你變得不愛說話,每年都來陪我,那麼多年都沒放棄。」降風放下手,小颺低頭
看看他的手,又抬頭看他,「其實不用這樣的,是我瞞著,願意讓你喝我的修為露水,你
沒做錯什麼。」
降風說著說著心裡變得沉著,閉上了嘴,低頭看自己的手掌。他醒來這三天,小颺除了為
他澆灌撒藥這些日常工作,天天都要花上一盞茶的時間捧著他的雙手吹氣,溫暖潮濕的風
讓他的手臂恢復快速,十指分明且抓握有力。
據努論大人所說,這項工作是自元核化作人形的那天起就持續至今,不曾間斷。
此刻,跟隨他的目光一起看著他雙手的小颺又捧住了他的雙掌,嘟嘴吹出的氣息溫暖又熟
悉。
「你把小颺留給我,自己待在那麼冷的地方,還好嗎?沒有元核,你也是會怕冷的啊。」
垂眸吹氣的小颺沒有回應,只是專注在他此刻的工作上,降風任他抓著手,輕輕地嘆息。
祭典延續到傍晚,在那之前,降風前後迎來兩位訪客。
藥真仙師是在小颺結束他吹拂的療程後到的,降風還沒察覺有人靠近,小颺就先一步警惕
地站了起來,在看清來者後才恢復冷靜的模樣站在一旁。
降風驚喜地起身相迎,話都還沒說上一句就被藥真拉著坐下,仔細地上下觀察了一圈。
「聽說您醒了,比我預估的要早一些,本來還擔心會不會出差錯。」藥真笑著鬆了口氣,
「比我去年來時好多了。」
醒來後一切滄海桑田,能看見故人讓降風很高興,「這麼長時間以來勞煩你了,你為我做
了許多,實在感激不盡。」
「我也沒做什麼,那些都不是真的能幫您的。」藥真看著降風的臉,露出非常真心的微笑
,「您的身體還需要時間修復,但是您目前各方面都很好,我就放心了。」
降風不太確定藥真說的各方面指的是什麼,不過他是醫治身心的醫者,大約也是看出來比
之鬱鬱寡言的那段歲月,重傷初醒的現在反倒要寬心許多。
鬼使神差地,降風望向一旁一直靜默的小颺,小颺立刻迎上他的目光,倒讓他莫名地先別
開了眼。
藥真看著小颺輕笑出聲,「我聽說您給他取了名字。」
「……你才剛來,怎麼就知道了?」
「我方才先去拜會了努論大人,他告訴我的。」
「……」降風頭痛地嘆氣,待會得趕緊去堵住努論大人的嘴。
「若不是南風仙君留下了元核,您恐怕也會和紅檜大人一樣。」
那樣的大火,任何草木都可能枯萎死去,灰飛煙滅。降風想像那人留下元核給自己時的心
情,心裡有些悶疼,伸手拉著小颺讓他坐在自己身旁。
「凱颺仙君待您,是不一樣的。」從凱颺君誤吞了降風的修為後,一路看著他們差錯而過
的藥真看得最是真切。
降風抿著嘴沉思,半晌才道:「我雖然心悅仙君,卻不是想要他感到虧欠……這樣來來回
回,其實只是折磨了他。」
這是大火前後一直放在降風心裡的事。他相信凱颺君一定很擔心他,也在意他,否則對於
一個島上的尋常樹靈,不會做到這個地步。他不是故意要喝下自己的修為,戰火也不是他
挑起的,只是誤解與外在因素造成了這些陰錯陽差。
他不希望凱颺君因為虧欠而變得不像他自己,他仰望的凱颺君是風姿卓然,風神俊朗的,
他應該豪邁而睥睨天下,開懷風流,做他瀟灑的風神,而不是變得沉默,年年守著一棵半
死不活的樹,甚至賠上自己的身分力量。
「是不是虧欠我不知道,畢竟我不是凱颺君。」藥真伸手拍了拍降風的手背,淡淡藥草
香味飄散,能鎮定撫慰人心,「但我知道他會看著您新長的樹葉發笑,抱著您的身體嘆
息。」
降風不知道自己是否露出什麼奇怪神情,或許是燙的或許是紅的,小颺湊近前來,又露出
那副皺眉的表情擔憂地看著他,降風感覺臉更熱燙了,一旁藥真的笑聲更讓他窘迫不已。
他只能蓋住小颺那對像凱颺君的眼睛,無奈地嘆氣。
「大人,無論您是決定就此與凱颺仙君別過,或者等他從極寒之地回來都好,願您從己所
欲,隨心隨緣。」藥真再次拍了拍降風還有些乾枯如書皮的手背,溫聲對他說,「但總之
要好好的,好嗎?」
藥真的眼神關懷真切,帶著慈悲與祝福,降風知道那是同樣歷經傷痛,大徹大悟後的人才
有的眼睛。世間多少人類男女、仙靈鬼怪,幾次輪迴求取都未必能求得圓滿的結局,而他
和凱颺君又是否已經接近結局了呢。
藥真沒有停留太久,他陪降風喝了盞茶,又和努論說了一會話,留下一些珍貴藥材給山上
幾位仙靈補補靈氣後就離開了。他走之後降風才想起自己忘了問他當年用藥酒換去的葉子
,是否讓他得到了想要的東西。
雖然他也說不清自己用葉子換來的藥酒是否讓自己得到了想要的東西。
小颺從藥真留給降風的藥材中拿了幾樣,不知自祠堂的哪裡翻出一個小陶鍋,特意走到離
舞溪邊去煎藥,降風看了嘖嘖稱奇,不知道元核是怎麼知道如何煎藥的,便跟到河邊去看
,小颺隔了數十尺就看見他,急忙來攔著他不讓他靠近。
「為什麼攔我?我只是想去看看。」
只有降風半人高的小颺就是死死擋著他。
正在僵持著,身後便傳來有人說話:「因為煎藥要用火,他的腦子裡記著你被火燒傷
的事。」
降風轉身,負手緩步朝他走來的正是現在南風的正風神薰林君。
日換星移,降風記憶中青澀帶著一些毛躁的薰林君,而今也成為成熟沉穩的一方正風神了
,雖說他的外貌氣質和凱颺君不盡相似,但南風特有的潮濕溫暖卻是熟悉的,讓降風有種
懷念的感覺。
他向在他面前站定的薰林君行禮,對方卻趕忙避開,將他扶起,「不用不用,不必講這些
虛禮。」
降風只好直起身對薰林君簡單點頭致意,「許久不見,仙君別來無恙?」
「我很好,倒是你,前幾日我忙著準備佈雨,昨天才知道你醒了,這才趕過來。怎麼樣,
身體還好嗎?」
「除了手臂出力還有些發虛,走動不太利便,其他都很好。本體樹恢復良好,我想不出十
年就能再慢慢成林了。」
薰林君聽了似乎很高興,臉上滿是喜悅,「那不急,你能醒來已屬萬幸,慢慢養,修為還
是只能靠時間來累積的。」
「降風曉得。」
另一邊趁兩人說著話,降風被絆住腳步,小颺又回到溪邊去,用石頭堆出一個臨時的爐子
,生了火開始煎藥,蹲在爐前正對著他們二人的方向,像在慎防降風接近。
「你別過去,回祠堂裡休息吧,他等等就自己回來了。」
降風這才想起剛才倔強地不讓自己靠近一步的小颺,「我只是想看看他怎麼做這些事
的。」
薰林君卻問:「我聽說你為他取名字了?」
降風錯愕地瞪眼看他:「怎麼連仙君都知道了?」
「剛才來時碰到正要走的藥真,他告訴我的。」薰林君嘻嘻笑著,頗有感慨地看著不遠處
蹲在河邊盯著他們看的小颺,「凱颺君要是知道你特意為他取了名字一定很開心。」
「那就別讓他知道了……」提到凱颺君,降風從窘迫中冷靜下來,帶著點試探地問:「請
問仙君……可知凱颺君近況?」
「不久前我才剛去看過他,我大約每幾十年會去看一次,畢竟那裡天寒地凍的,我實在受
不了,太冷了。」
聽他這麼說,降風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連現在擔任風神的薰林君都覺得冷的地方,沒有
了元核的凱颺君該怎麼待下去?而這才剛過了半,他還須在那裡待上兩百年。
薰林君看出降風心中掛念著什麼,無奈地一笑:「我看他在那裡滿好的,反正沒事做,他
多數時間都在睡覺,睡著就不冷了,他自己是這麼說的。」
降風才不相信。他自己就是怕冷的體質,秋天開始就要縮起來避寒,冬天在睡眠中度過都
還會冷得偶爾驚醒。他還是在溫暖的南島上呢,據說凱颺君被罰去的地方不是地理位置上
的北邊,卻是真正嚴寒的永凍之地,寸草不生,沒有生命,只有無盡的冷……
「那、那請問仙君,下次什麼時候去看他?」降風急忙追問,看了一眼小颺,「至少先把
元核拿去還他——」
薰林君都還沒回應,小颺就像是被針戳到似地跳了起來,飛身來到降風面前,緊緊抓住他
的手臂猛烈地搖頭,比先前阻止他喝酒、靠近火源時的反應還要劇烈,他的臉色極難看,
使他雖然是孩童樣貌,看起來卻像盛怒中的凱颺君。
降風雖然雙手被抓得生疼,卻絲毫沒有表現痛楚或不悅,而是蹲下身和小颺平視,語氣溫
和地安撫他,「你怎麼了?」
小颺沒有反應,依然緊皺眉頭盯著他看,嘴唇抿得死緊,降風無計可施,只能為難地看著
他,連連問他怎麼了。
一旁的薰林君就沒那麼客氣了,大步走了過來,一把抓住小颺的手臂將他拎開,「放手,
你太用力抓傷降風仙君了。你放心,我不會讓你離開他的。」
原本像陷入瘋魔的元核立時便冷靜了下來,只是他依然緊皺眉頭,將原先緊抓的降風手臂
放開,轉而撩開他的衣袖,尚未完全恢復健康而顯得淺白的肌膚上果然留下了幾道痕跡。
小颺看了幾秒,不等降風說些什麼,緊抿的嘴唇便嘟起,開始對著那些紅痕吹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