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份　青山依舊
五十五章　小小
　　四個月沒看到小霜了，即便是和當時已經經歷過復健、狀況好了許多的她相比，現在
的小霜依舊像是變了一個人，原本尖銳的線條變得圓潤，蒼白的皮膚成了太陽曬出來的健
康顏色。原來她的臉型是圓的嗎？陳筱鬱之前都沒有發現，雖然和印象中的模樣相去甚遠
，但看了有種她就該是這個模樣的契合感。
　　「啊，原來她養了狗。」
　　「耳朵好大。」璽琛小聲地說：「可愛。」
　　陳筱鬱拍拍他的頭，「我在兩條街之外的公園等你。」
　　「希望她還記得我。」
　　「怎麼會不記得？我們家小天才這麼可愛。記得要小心喔，先好好觀察一段路。」
　　「就說我不是小孩子了，也不可愛。」璽琛抱怨，「妳也要小心，不要被跟車了。」
　　「哼哼，你以為我是誰？我可是──」
　　「──當代車神的親傳弟子，但是鈴鐺可沒有因為超速被攔下來過。」
　　「你就不能忘記我的黑歷史嗎？下車吧，臭小鬼。」
　　「前一秒小天才，下一秒臭小鬼，妳好善變。」
　　璽琛下車之後，陳筱鬱把車開到公園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了兩瓶罐裝的熱奶茶，之後
開到他們約定好的公園南側的停車場停下。在過去幾年間，她對這個城市多了許多常人沒
有的了解，像是哪條路巷子比較多，像是哪些地方監視器只是擺飾，像是哪些區域很少有
警車巡邏，有人通報之後警方的反應速度也比較慢。
　　一開始其實是老大提供的消息，那個人總是默默準備好他們需要的一切，有了確定的
結果才交給他們，陳筱鬱第一次看到他整理出的地圖時都傻了，難以想像他到底投注了多
少時間和精力，盡力想把他們行動時的風險降到最低。
　　之後每個人都會在注意到哪邊裝了新的監視器、哪邊巡邏警力多了起來時交換消息，
長久下來累積起的資訊讓陳筱鬱知道自己應該停在哪個位置，可以在確保能迅速離開的前
提下看著所有出入口。
　　等到她遠遠地看見璽琛和小霜，她把車開到被路樹擋住的監視器之下，讓他們迅速上
後座。
　　「好久不見。」
　　「汪！」
　　原本小霜牽著的狗現在抱在璽琛懷裡，已經可以用「男人」形容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梳
理著黑色的毛皮。陳筱鬱從後照鏡和他交換一個承載著太多歷史的笑容，之後和小霜對上
眼睛。
　　「好久不見，這個髮型很適合妳喔。」
　　小霜淺笑，「第一次剪這麼短，不過我也很喜歡。」
　　「啊，確實自己喜歡最重要。」
　　穩穩地開，不要繞著同一個區域，免得引起不必要的注意。陳筱鬱一邊注意路況，一
邊聽後座的兩個人進入正題。「你們來找我是為了『真心話大挑戰』吧？」小霜說，和過
往一樣直接了當，「我確實有參與，如果打亂了你們的計畫很抱歉，不過我實在是沒辦法
什麼都不做。」
　　「不，我們現在其實也還在找幫忙蝦仔的辦法。」璽琛說：「可以問問具體的狀況嗎
？現在妳是在蒐集不同匿名處理過的影片，之後用不同的帳號發表？」
　　小霜點點頭，「老實說我一開始不確定自己能做什麼，也想過要出來認領自己的身分
，作為攻擊的籌碼，不過那樣能達到的效果很有限吧？雖然當時覺得很氣人，不過現在我
不得不感謝你們老大為我做的打算，沒有意義的犧牲不會因為受苦就變得有意義。我和其
他人現在是希望能……應該說是稀釋責任嗎？不用說得太具體，不用是多驚世駭俗的大事
，只是讓大家把一直以來沒辦法說出來的真相說出口，不過有些人的故事還是很驚世駭俗
就是了。」
　　「妳說妳有參與，又說了我們。」
　　「我一個人做不了這麼多……獲得了一點意外的幫助。」她轉了轉腕上的手錶，「總
之發表影片的人都是透過平信收到檔案的，裡面夾著的說明寫了上傳了影片之後會拿到一
筆小錢作為報酬，據說是有貪小便宜作為藉口比較不會被大力追究吧。」
　　一聽就不是小霜這樣個性的人會想出來的作法，不過陳筱鬱沒有插話，璽琛也沒有多
問，他們多少能猜到意外的幫助從何而來。
　　「接下來信件檢查大概會變嚴格。」璽琛說：「也會有人出來呼籲不要上了這些『反
動勢力』的當，否則一律重罰。」
　　「嗯，到時候再想其他辦法，不過這段時間已經能讓不少人看到這些自白了，幫你們
分散一些注意力，你們要做什麼也比較容易吧？」
　　「確實是。」璽琛安靜了一會，「你們那邊有因為維穩事件入獄的人或家屬的自白嗎
？」
　　啊，不愧是她家小天才，腦袋動得真快。陳筱鬱看了後照鏡裡的小霜一眼，對方似乎
一時之間有點疑惑，但也沒有花太多時間便反應了過來。
　　「重點是牢獄對本人和親友造成的傷害對吧？批判性不用太強，但愈煽情愈好？」
　　「對，能讓一般人覺得『不用罰這麼重吧』的內容最好，我們這邊也會去找這些人，
用同樣的辦法擴散出去，如果寄信的辦法被斷掉了，我們也會想其他辦法的。」璽琛笑笑
，「多虧你們，現在我們做這些事情也不會太顯眼，不過還是要多加小心，安全第一。」
　　「你這句話聽起來像是你們家頭頭。」小霜不帶惡意地輕哼，「雖然不是完全沒有風
險，不過總得給我們這些人一點表現的機會，我保證會和你們之前一樣小心，這樣可以吧
？」
　　「妳也知道我們現在──」
　　「想要做正確的事情的人比想像中多喔，更不用說很多人都直接或間接地受過你們幫
助。」小霜拍了拍趴在璽琛腿上的米克斯，「也許不像某些人一樣做好了成為烈士的心理
準備，但不管是出於罪惡感，還是想改變現狀，很多人都是想做點什麼的。我們會自己做
出選擇，然後承擔這些選擇造成的後果，你們不也是這樣走過來的嗎？」
　　她真的很帥，洛基的眼光真是一如既往地好。雖然一眼相中的人也包含了像是蝦仔和
老大那樣的大笨蛋，不過每個都是很棒的人。相較之下陳筱鬱並不是什麼目光長遠的人，
即便會為了視線所及的人事物感到難受、感到不甘，卻沒辦法為了看似遙不可及的理想擬
訂計畫，為了將其化為現實而努力。她的第一目標永遠都是保護她的家，之後是幫助眼前
需要幫助的對象，如果沒有 Caroline，她也許會為了璽琛成為現實而市儈的人。
　　不過璽琛比她要強烈許多的正義感大概不會允許自己接受那樣的現狀，也許她注定會
被帶著走上這樣的路。
　　「……老姊，擦一擦吧，妳這樣看得清楚嗎？」
　　陳筱鬱下巴微揚，「說什麼呢？我可是邊哭邊做正事的專家，這點眼淚算什麼？」
　　「鼻涕會流進嘴裡。」
　　「喂！」
　　「你們感情還是很好。」小霜笑嘆口氣，「其他人怎麼樣了？」
　　「勉勉強強。」陳筱鬱回答，「不過會好起來的。」
　　「那就好……之前都是你們在替我加油，現在輪到我了。嗯，那時候洛基都喊什麼？
九八無鉛、九五加滿！」
　　陳筱鬱噗哧一聲，「別學他啦。」
　　「能逗人笑的就是好笑話。」小霜看向窗外的街景，車子已經快開到她居住的社區，
她接過璽琛抱回她腿上的小狗，在下車前的最後說：「如果有機會再一起吃火鍋，就讓洛
基自己吃一鍋都是芋頭的。」
　　如果能有這樣的機會就太好了，大家再一起烤肉、一起吃火鍋、一起慶祝每個人的生
日。
　　小霜走向大門的步伐很穩，不再像是一開始那樣需要人攙扶，也不像是復健那段時間
讓人看著心驚膽跳，不過一直沒有變過的是她挺直的背和揚起的下巴，讓她看起來高大無
比，像是某個身形有些單薄、卻能帶來龐大安全感的笨蛋。到底是什麼在驅動他們向前走
呢？陳筱鬱也許永遠也無法感同身受，但她可以在一旁支持著他們。
　　沒有多做停留，陳筱鬱在看到小霜進門之前便驅車離開，後照鏡中的璽琛雙手搭在腿
上，愣愣地盯著自己的手看。
　　「想養狗嗎？」
　　「嗯？啊，我們現在不太適合養寵物吧。」
　　「那就適合的時候收養一隻，實現你對一家之主的想像。」
　　璽琛皺起鼻子，「妳怎麼還記得這種事？」
　　「我記得你寫過每份奇奇怪怪的作文跟報告喔。」
　　「那妳還說自己不會背東西。」
　　「背課文跟記得弟弟的黑歷史哪能相提並論。」
　　璽琛呿了聲，肩膀放鬆了一些。她知道她家弟弟想起了什麼，從過往到現在他們共享
了太多悲傷和掙扎，比起單純的姊弟有時候更像是戰友，可以從一次抽氣、一個眼神知道
對方又想起了什麼惡夢。是空蕩蕩的家，還是父母沒有聚焦的眼神，或是被餵食了毒品而
瀕死的玩伴。
　　兩隻狗，一黑一褐，是他們父母還未染上毒癮前從朋友那收養的寶寶。名字就和她和
璽琛的一樣，是父母翻字典取的，分別叫小龔和小贇，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他們只讀了
小學的父母也不認識這兩個字，只是覺得筆劃多又好看。
　　「小琛，不管是小狗還是小孩，我知道你都能照顧得很好的。」
　　那並不是能輕易忘懷的記憶，明明想找人幫忙，卻又怕父母會因此再度被逮捕，最後
一邊哭一邊把屍體偷偷埋在附近的公園，那是他們和死亡的第一次親密接觸。之後璽琛親
眼目睹了朋友從樓頂跳下的場面，那是他和死亡的第二次交鋒。
　　她很慶幸當時鈴鐺在即時就醫之後能恢復過來，她再也不想看見璽琛哭到失去意識的
模樣。
　　「我才不要小孩。」
　　「因為生在這個國家就是來受苦的？」
　　「嗯。」
　　「但你有機會離開又不離開。」
　　「這個對話我們重複過好幾次了。」
　　最後的結論總是一樣，他不可能丟下她，不可能丟下其他夥伴，也無法丟下他這些年
只是愈來愈強的責任感。
　　「不過小琛，這是我第一次覺得也許在你變成老頭之前，我們能夠看到這個國家變得
不一樣。」
　　「為什麼不是妳變成老太婆之前？」璽琛抱著副駕駛座的頭枕看了過來，「……我也
有這種感覺。」
　　除了他們還存在其他星火，也許未來真能燎原，陳筱鬱希望有一天，他們能集結起無
法用惡法當理由、靠嚴懲解決的「眾」。
　　到時候璽琛想養狗就養狗，想成家就成家，也許還是會有難過的時候，但他會是自由
的。
　　「決定了，到時候養的狗就叫小寶吧！你現在都不讓我這樣叫你了。」
　　「去撞牆啦妳！」
　　為了她親愛的弟弟，也為了他們在乎的每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