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份 青山依舊
六十三章 承諾
許至清說他不怕黑的時候並不是在逞強,他是真的不怕黑,也不怕狹窄的地方,甚至
在小時候經常躲在一些奇奇怪怪的空間和角落,讓他父母拿他沒辦法。對他而言不自由從
來都是源於心裡的感受,而非生理上受到的箝制,和父親玩躲貓貓時他可以在衣櫃裡窩上
半天,母親拚命為了父親奔波他卻幫不上忙的時候,他就算在樓頂奔跑也只感覺得到藍天
的重壓。
閉上眼睛,他甚至可以想像自己並沒有被關著,只是故態復萌地將不能再用嬌小形容
的身軀塞進衣櫃裡,等著誰來找到他。事實上也不需要找,鄭楚仁就在外頭,坐在書桌邊
辦公,雖然是鎖上櫃子的人,卻也是帶給他自由的人。
黑暗中他可以不用壓抑情緒,不用控制表情,不用想著要拒絕給予某些人看見他崩潰
的滿足感。這大概也不算是崩潰吧,對大多人的標準來說,也許他此刻的表現還能用冷靜
來形容,一直以來許至清都有自己的猜測和奢望,那段影片不過是印證了他的惡夢。
他最絕望的時刻早就過去,過去也許能成為傷害他的武器,卻無法將他擊垮。當然這
並不代表他不憤怒,不代表他想看見、聽見父親痛苦的時刻。
監獄的環境也許對許多人來說比看守所要好,但對受到重點關注的他父親而言,這個
差異顯然沒有太大的意義。
噠──噠。鄭楚仁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打,一個半小時過去了。許至清向後靠,後
腦抵著有點冰涼的鋼板,小聲地開始哼起歌。
噠──噠──。兩個小時,鄭楚仁講電話的聲音沒有大聲到讓許至清能辨明每個音節
,但作為陪伴已經足夠了。
噠──噠──噠──噠。三個小時半,許至清有那麼一瞬間失去了意識,他都有點佩
服自己能在這樣的情況下睡著,哪天他就算被關進棺材裡活埋,大概都能先睡個半天,等
到其他人找到他。
噠──噠──噠──噠──。四個小時,許至清在鄭楚仁放慢速度開鎖時閉上眼,等
到櫃子的門打開之後再緩緩掀開眼皮,給自己適應光線的時間。
腿部肌肉有點僵硬,不到無法支撐自己重量的程度,但鄭楚仁刻意扯了他一下,許至
清會意地往他身上倒,讓鄭楚仁接住他,偷來這幾個星期以來的第一個擁抱。
只有兩三秒的接觸,只交換了幾個呼吸,卻驅散了他沒有意識到累積了多少的疲憊。
好像在偷情,許至清好笑地想。
「坐。」鄭楚仁把椅子推到他面前,「我會鎖上門,你就在這裡待到九點。」
許至清直接坐在地板上,伸長了雙腿開始伸展僵硬的身體。鄭楚仁輕哼了聲,走出去
鎖上了門,腳步聲一點一點遠離,似乎是在客廳或餐廳停了下來。他還好嗎?許至清壓著
膝蓋想。上午他沒什麼餘力去注意鄭楚仁的反應,一時忘了他父親對鄭楚仁而言也很重要
。如果五樓的那個糟老頭是在清楚這點的前提下將影片交給鄭楚仁的,許至清難以想像在
鄭楚仁是他的矯正對象時,他能做到什麼程度。
為了將許至清帶出來,鄭楚仁做了什麼樣的交易呢?他計畫的終點在哪裡呢?許至清
從來到這裡之後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要他承認自己錯了是不可能的,鄭楚仁也應該知道
,即便那樣的謊言也許不會直接傷到誰,但那些曾受到 Caroline 鼓舞的人聽見了會怎麼
想呢?那些冒險讓他能離開監牢的人會怎麼想呢?就算理智能夠理解,情感上還是會覺得
受傷吧,許至清沒有過自己的英雄用妥協「背叛」了自己的經驗,但他知道在這樣的世界
裡,這樣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
有些謊他拚了命也要讓所有人聽見,有些謊他怎麼樣也不能說。
還有哪條路能走呢?大家是怎麼想的呢?許至清允許自己嘆了口氣,雖然這段時間鄭
楚仁一直在他身邊,他依舊忍不住奢望他們有機會能好好說幾句話,就算只是幾分鐘也好
。
偶爾,很偶爾,也許這一生只發生過這一次,他的奢望成為了現實──不是因為奇蹟
,而是某些人努力達成的結果。
時間在伸展和思考中度過,頭上的燈光突然閃了一下,接著啪地一聲熄滅。許至清詫
異地抬起頭,眼前漆黑一片,門的方向也沒有看見應該從門縫滲進來的光,顯然外頭的燈
也同時關上了。是停電了嗎?他靠觸覺找到書桌,扶著站起了身。熟悉的腳步聲迅速靠近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從未見過鄭楚仁跑起來的樣子,可惜他現在也看不見──接著門撞
上了牆,鄭楚仁的雙手找到他,把他拉進了懷裡。
「我們大概只有四五分鐘,我長話短說。」
聲音不像是平時那樣刻意壓低,夾帶著沒有比較也許不容易發現的溫柔。鄭楚仁曾說
他已經不知道什麼叫做他真正的聲音,但至少許至清能聽出他在他和大家身邊時語氣的不
同。
「他們都平安無事,我們想辦法把你弄到了這裡,現在需要你為自己和我們演一場戲
。不需要認錯,只要讓自己看起來不再是威脅就好,做得到嗎?」
「像是我爸出獄時那樣?」
「……是,就像那樣,我知道你不會喜歡順那些人的意,但──」
「好。」許至清收緊不知何時同樣環住鄭楚仁的手臂,「這個謊我可以說。」
鄭楚仁明顯鬆了口氣,「我們需要一個暗號,我需要知道你是在演戲,還是真的撐不
下去了,只要你讓我知道什麼是你無法承受的,我就會替你躲掉。」
「像安全詞?」
「至清。」
許至清眨了眨有點發燙的眼睛,「每天晚上只要我有對你說『晚安』,就代表我沒事
。」
「需要逃跑的時候呢?」鄭楚仁捏了下他的後頸,「不准說不需要,大家交代了我不
能讓你再繼續逞強。」
「彼此彼此。」
「現在這裡能真的傷到我的只有你。」
許至清吞下不合時宜的笑聲,太狡猾了,在這種時候說出這樣的話,這叫他怎麼反駁
?
「髒話。」他穩著聲音說:「只要我罵出髒話,就代表我真的受不了了。」
「你果真是呂教授教出來的。」鄭楚仁揉揉他的頭,沒有把手拿開,指尖輕輕撫過他
還沒長長的頭髮,周圍安靜地許至清能聽見細碎的聲音,「我會帶你離開這裡的,至清,
我們一起回家。不管得花上多長的時間,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直到我們能好好和大家道
歉,讓他們能原諒我們為止。」
回家。許至清在跳入火坑時並非抱持著永遠回不了家的心態,卻也難以真正想像回到
大家身邊的畫面,腦中能勾勒出的未來是模糊的,抽離的,像是自己並不在場的夢境。可
是在鄭楚仁說出「回家」兩個字時,那看似虛幻的未來卻被賦予了實體,也許是因為鄭楚
仁除了在先前的危機中有意說出的謊之外,未曾做出過無法兌現的承諾。
「……不是『為止』。」許至清頓了頓,「要一直和我──和我們在一起。」
「會的。」鄭楚仁像是解散 Caroline 那天時吻了下他的額頭,「和大家,也和你。
」
這次許至清沒忍住笑了出來,他得把臉往鄭楚仁肩窩埋,免得笑聲被誰聽見。「這個
時機太奇怪了。」他說,抵著鄭楚仁的胸口無法停止地抖動著,「真的太奇怪了。」
鄭楚仁也笑了,短促的氣息印在他的皮膚上。
「跟爬山比起來哪個比較奇怪?」
「我爸連這都跟你說了?」
「呂教授跟我說的。」
「要不是我媽就喜歡有點笨拙的人,我也許就不會來到這世上了。」
「嗯,幸好。」
比起從一樓搭電梯到五樓的片刻,這已經是很長的一段時間,但人也許都是貪心的,
許至清只想在鄭楚仁懷裡再待得久一點,只希望這得來不易的喜悅和真實能再延長一些。
可是現實不會為了誰駐足,他們鬆開手,各自後退了一步。完全的黑暗中許至清連鄭
楚仁的輪廓也看不清楚,更別說是他的表情。真可惜啊,沒辦法看見他這時的模樣。
「晚點見。」鄭楚仁頓了會,用平時的語氣說:「不要逞強。」
「你也是。」許至清抹了下眼角,「晚點見。」
門關上並上鎖的聲音,然後是愈來愈遠的腳步聲。許至清靠著牆蹲坐在地上,抱著膝
蓋深吸了口氣,不斷被心臟撞擊著的胸腔像是要炸開了一樣,他不知道自己比較想笑還是
想哭,最終兩個一起做了,淚水一顆顆落在手背上,綻出一點一點的暖意。
上一次謝幕後他離開了大家的身邊,但這一次,鄭楚仁會在他下台時對他說:至清,
回家吧。
這樣就夠了,這樣便足夠他無所畏懼地繼續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