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近收穫不少啊,小謝。我知道大家都是為了混口飯吃,但別忘了我們局的目標
,要是因為拖垮了總業績被究責可是得不償失。」
「組長您說的是。」
「最近有一批裝備需要汰換,不過上頭發下來的預算大多用在這段時間的維穩事務上
了,你會願意幫忙的吧?畢竟組裡很多人都有家庭需要照顧,我們得讓大家能安心工作才
行。」
「明白。」
「我就知道你明事理,相信以後你能走更遠的。話說回來,你最近舊傷怎麼樣?連續
下了好幾天的雨,你應該不大舒服吧?」
「我的身體狀況不大會受到天氣影響。」
「是嗎?那就好。當初你出事時還有很多人為你惋惜,不過也是因禍得福,現在你不
需要像以前那樣出生入死了,同時你在做的依舊是對國家極度重要的工作。」
「是。」
「希望你不要忘了這點。」
「不會。」
「你可以走了,讓小莊進來。」
謝廷退到門邊鞠躬,即便腰部隱隱作痛也沒有表現出來,維持著同樣的姿勢撐了一秒
、三秒、五秒,最後才在男人的哼氣聲中打直身體。這是一門他沒有想過得鑽研的學問:
應該對誰低頭,應該怎麼去低頭。曾經他即使面對掌握生殺大權的上位者也不會藏起一身
的反骨,只因為有父母的老友保護,在周圍還存在著抱持正義感的戰友時,他得以當他想
當的那種人。
可是沒有什麼是不會變的,對洪流之下試圖逆行的異類來說更是如此,謝廷至今還是
不知道當初的意外只是單純的意外,抑或是一種警告,但探詢真相已經沒有意義,放棄了
原則的人沒有回頭的可能。
辦公室的同事都在埋頭工作,一個個如同工蜂般透過臨檢和民眾的檢舉滿足分局對業
績的胃口,前段時間供給遠遠大過需求,維穩組的成員難得不需要為了達標在街上騷擾一
般人,隨便選一所大學都能找到非法活動的線索,很大一部份都和許至清的那段「演出」
有關,謝廷因此沒能抓好收賄放人的平衡。
他希望這場藍色的溫火能夠持續延燒下去,就如同他曾經希望許閔文引發的反動不會
有消失的一天,但現實殘酷得一視同仁,他依舊看不見那太過正直的一家人所希冀的未來
實現的可能性。
「怎麼樣,被警告了?」
「老樣子。」謝廷收拾好東西,「我走了。」
「又去酒吧?」
「嗯。」
走進 Spark,謝廷選擇角落的老位子坐了下來,看著人們用酒精讓自己忘記不能說出
口的真相。這裡也是一樣的,曾受惠於許閔文的影響力,卻一點痕跡也不敢留下,在起訴
的消息釋出之後立即休店整修,拆除了舞台,改變了裝潢,連名字也改掉了,像是在求饒
,或是在宣示忠誠。
不再是謝廷第一次感受到靈魂被音樂震懾的舞台,也不再是他第一次真正見識到許閔
文影響力的地方──彷彿受到愛戴的仁君,來自不同地方不同背景的顧客主動圍成人牆,
擋住前來逮捕他的警察,衝突一觸即發,是許閔文阻止了他們,帶著笑容說這不是第一次
了,他很快就會回到這裡,再一次為大家唱歌。
一次又一次,謝廷也曾不理智地相信許閔文最終總能脫身,不是看不見寫在牆上的注
定,只是錯把暗自的希望當成了對未來的揣測。
「謝先生。」
「滾。」
來人長著一張謝廷不想看見的臉,拉開他對面的椅子坐了下來。
「只要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會離開。」
「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
「拜託你,謝先生。」
「坐好,我沒有看別人下跪的興趣。」謝廷揉揉太陽穴,「他被送到那裡是好事。」
羅宇盛眉頭深鎖,顯然無法相信一對一矯正能比牢獄好到哪裡去,一開始謝廷的反應
也是一樣的,他鮮少有機會接觸到脫離矯正體系的年輕人,但有時候零星的樣本已經足以
呈現整個結構的病態。
不過這是許至清真正的夥伴努力達成的結果,將陪伴許至清度過這段時間的那個人也
堅定得讓他不得不打消疑慮。更何況他還有什麼選擇呢?即便他自認為了得到改變的力量
犧牲了原則,他能做到的事情依舊少得可悲,只能爭取到送許至清一程的機會。
「……得多久?」
「沒有人能確定,但至少會比原來要快。」
「好。」羅宇盛垂下頭,才五十多歲,看起來已經無異於身形佝僂的老人,「好。」
讓謝廷無端地感到憤怒。
明明為了安危出賣了多年的朋友,明明將自己和家人擺在許閔文和許閔文的家人之上
,最終卻活得像是行屍走肉。這樣許閔文的苦難算什麼?這樣呂亭文和許至清的經歷又算
什麼?他寧可看到羅宇盛像是其他寡廉鮮恥的劊子手那樣逍遙度日,這樣他就只是個虛偽
的惡人,從未真心對待過他的受害者。
這樣算什麼?
「既然你有答案了就滾,沒事我不想看到你。」
羅宇盛沉默地點點頭,撐著桌子站了起來。虛浮地走了兩步路之後他頓下腳步,視線
掃過這個曾為舞台的座位區。天花板還可以看到當時的舞台燈,許閔文會抱著吉他靠著高
腳椅,藍紫色的燈光為他鑲上一圈色彩,平時溫和的性格在張口唱歌時突然鋒利起來,彷
彿這是他一生的戰場。
那是只留在少數人記憶中的景象,光是他正式的作品和演出紀錄就已經很難取得,更
別說是在星火駐唱的日子,或是出道後寥寥幾次回到這裡唱歌的時候。
謝廷別過視線,不想在羅宇盛臉上看見懷念和罪惡感。這大概是他軟弱的表現吧,許
至清都能主動面對害了自己一家的人,謝廷卻連直視對方也不願意。許閔文曾說他堅強,
他沒有機會告訴對方他不是堅強,只是因為天真而固執了許久。
「你用背叛換來的人生,」他說:「給我好好珍惜。」
羅宇盛在走離前應了聲。
*
衝動喝下的酒無法軟化意識中尖銳的記憶,謝廷在喝醉時總是如此,不聽使喚的只有
身體,鈍化的只有接觸外界的感官,本來就關在腦中的意識卻依舊清晰。他叫車回了家,
沉重的心跳責備著他的草率,他狼狽地扶著牆,儘可能快速地來到家門前,途中還摔了一
跤。鑰匙插了幾次才成功開鎖,他在進門之後整個人撞上門板,砰地一聲砸在耳膜上,讓
他一時之間有些昏眩。
他已經好一段時間沒碰過酒,更是在出事過後就沒有在外頭喝過,動作遲鈍地鎖上門
,他靠著門板滑到地上,太陽穴一陣陣抽疼著。
房裡一片昏暗,連外頭的月光也因為被窗簾擋住而照不進來,只有浴室的燈滲出了門
縫。他花了幾秒考慮是否要開燈,最終還是沒有站起來,而是閉上了眼睛。好累,他沒來
頭地想,不是因為做了太多事情,而是因為不知道能做什麼。為什麼還在當警察?腦中是
許至清的聲音,還有他和父親肖似的上半臉。我沒忘記自己要的是什麼。他沒有笑的時候
氣質更像他母親,謝廷只在許閔文被送回家時遠遠見過呂亭文,如果眼神有實質的溫度,
負責送人的警察早已化為焦炭。
「我們家寶貝小時候一直以為我會用魔法,是不是很可愛?」許閔文這麼說時表情又
是歡喜又是悲傷,「如果我的歌聲真的有帶來和平的能力,即便要我唱到喉嚨壞了我也甘
願,可惜藝術終究只是藝術,一個人終究只是一個人。」之後那被人說應該保險的聲帶也
確實壞了,卻沒能換來什麼,付出和所得從來就是不平衡的。
一命換不了一命,五年光陰換不了五年和平。
為什麼在當警察?曾經的謝廷會說體制內依舊有許多好人在,說他們能夠從內部拔除
根深蒂固的腐敗和殘虐。為什麼還在當警察?現在的謝廷沒有答案,只是無法放棄用違背
原則換來的一點力量。
摸出公事包裡的手機,他按下開機鍵,接著就看見了一連串通知。局裡的訊息、拉關
係的邀約、有意疏離的母親傳來的問候。他吐了口氣,花了點時間回覆長官的訊息,委婉
拒絕大多數的邀請,盯著那一句「連假回來嗎?」發了許久的呆。
最終他還是把回覆的責任交給未來的自己,提起公事包站了起來,摸黑往床的方向走
。這是個除了床和生活必需品幾乎什麼也沒有的家,他要絆倒也沒有東西可絆。臉朝下倒
在床上,他伸手從公事包裡摸出了一個牛皮紙袋,十萬,一般人幾個月的薪水,他卻能輕
易用幾句話換得。
也許對那些家世顯赫的人來說也是這樣的,許多人怎麼也奪不回來的自由,他們卻能
用一點零頭輕易買到。
叮。手機收到新的訊息,謝廷按了按眼角,瞇眼看著螢幕。
離婚手續已辦妥,陳小姐請我代為向您道謝。
他吐了口氣,也許這種時候他應該要覺得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都是因為他犧牲了心
裡的安穩,才能在此時避免慘劇發生。但他的手段並不光彩,也只適用於沒什麼權勢的加
害者。以私印書得利的證據作為威脅手段來解決家暴案件,這樣在整體來說,他做的到底
是一件好事還是壞事?他對這個國家的影響到底是正面還是負面?
不是什麼大事,我也已經收到了報酬。他打好字送出,把臉埋進枕頭裡。
躺了好一會睡意卻拒絕造訪,謝廷撐著昏沉的腦袋從床頭板夾層中摸出早已停產的音
樂播放器,接上耳機戴好。多年沒聽見卻在好幾個晚上伴他入睡的聲音唱出舒緩的旋律,
閉上眼睛,他還能清楚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聽見許閔文現場演出的感動,還有他最後一次聽
見許閔文哼歌時的無力。
被關在拘留室的許閔文依舊是笑著的,笑著感謝他偷偷帶來食物和飲水,笑著告訴他
以後別再這麼冒險了,笑著說可惜他們一直沒有吃到飯。謝廷當時撕下一小片麵包,說:
「就當我們約飯成功了。」許閔文看了他好一會,只說出「至清」之後就沒了聲音,他知
道他想問什麼,也知道他為什麼最終沒有提出請求。
但就算許閔文有問出口,謝廷也會在不久之後變得自顧不暇。「辭職吧。」那時他母
親在病床邊這麼對他說,謝廷的回答是「妳先回去」,之後沒有通知她一聲便自己辦了出
院,成為她幾乎和失蹤人口沒有兩樣的兒子。
現在他已經從頭到腳陷進了泥淖,即便想奮力掙脫,踏出的每一步也都會留下髒汙的
痕跡。
叮。連續幾聲通知成功將他從自己的思緒中拖了出來,謝廷皺著眉翻過身,拿起手機
解鎖。
陳小姐堅持要好好表達謝意,但她不方便自己出面,因此由我來代勞。
朋友開了間餐廳,我想會和您的胃口,還希望您賞光。
請不要覺得有負擔,這些年我也受到您很多關照。
最近收到了不錯的茶,舒緩神經的效果不錯,我會一同帶上。
他不知道這世態下的記者是否都得學會繞著彎說話,但蕭郁書一直都深諳此道。謝廷
嘆了口氣,最後投降地回了「好」。
叮。請趕緊休息吧,我們都不是能消耗身體的年紀了。
我們?謝廷微哂,把手機丟在一邊,再次閉上眼睛。
*
許至清接受矯正的一年半短暫卻又漫長,蕭郁書會在每幾個月一次的會面中為他捎來
許至清的消息,像是擔心他會做出什麼魯莽的行為。不過是蕭郁書多慮了,謝廷不是看不
清現實的人,也知道自己沒有資格介入許至清夥伴的計畫。曾經他試過要成為他人的英雄
,最後迎來了慘痛的失敗,現在那已經不是他能夠扮演的角色。
得知許至清終於能回家的那天,謝廷同樣守在對街,看著他走進公寓。消瘦的背影和
一年半前那個挺拔的年輕人是如此地不同,讓謝廷無法不想到連走也走不穩的許閔文,還
有像是要把他藏進懷抱中的妻兒。這次許至清沒有家人迎接,謝廷卻也無法補上那個位置
,只能遠遠地看著。那個人呢?心中燃起沒道理的不滿,但更多的是針對自己的無力。然
後他看見了一個高挑的「女人」駐足於公寓大門外,轉過頭往謝廷的方向看,彷彿能透過
貼了隔熱紙的車窗和他對上視線。
三分鐘後,當那道身影同樣消失在公寓中,謝廷收到了未知號碼傳來的訊息:「想偷
看就不要被發現,您已經不是菜鳥了。」驚詫地「哈」了聲,謝廷雙手交疊搭著方向盤,
將額頭靠了上去。
是他想錯了,許至清不再只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