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2 (完)
李承擇看著吳以澄的嘴張張合合，聲音過了一會兒才傳達到他耳裡，又過了一會兒，那些聲音才產生意義。他看向吳以澄放在桌上的手，握緊了拳頭。
李承擇搖頭：「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這是巧合，你要相信我，以澄哥，我不會對你說謊的。」
「你沒有說謊，但也沒有說實話吧。」吳以澄直盯著他的眼睛。
他生氣了嗎？李承擇幾乎忍受不了，想要移開視線，但是他無法動，連眼珠子都不聽使喚。這是他最深沉的恐懼與惡夢，是阻礙他行動的根源。
「是湊巧。」李承擇如喃喃自語般說：「我來看房子時，只知道隔壁是一間偵探事務所，S市有這麼多偵探事務所，沒什麼好稀奇的，所以我一點都沒留意。一直到那一天，因為老鼠的事情我去委託你幫忙的時候，我才注意到這就是那間『泰格偵探事務所』……」
「但你什麼都沒說。」
「因為，」李承擇舔了舔乾澀的唇說：「因為以澄哥也不是當年那件案子的當事人，而且事情已經過去這麼久，吳泰格也已經過世了。我不希望……我不希望你因為這樣而改變態度……」
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種想法呢？什麼時候開始希望吳以澄可以平等地望著自己，不帶任何偏見？
「以澄哥是怎麼知道的？」
「之前有一次在西區巧遇，周作武看到你。他後來跟我說，覺得你很像他以前見過的人。」吳以澄緩緩地說：「他說，謝國恩飆車撞上的那對開小客車夫妻，有一個10歲的兒子。他見過那孩子幾次，雖然比起當年當然是長大了，但他說臉的輪廓沒怎麼變。」
「原來……你從那個時候就知道了？」
10歲的孩子記得什麼呢？李承擇的印象其實很模糊，但是他大致記得有很多大人來學校，老師慌張地把他叫出教室，然後那些人把他帶去警察局。他不記得警察是否讓他看父母殘破的屍體，大概是沒有吧，畢竟怎麼可以給一個10歲的孩子這麼大的刺激？所以後來他只記得葬禮，有很多不認識的大人出席，然後爺爺出現了。父母的親戚和家人都很少，且都無力再多收留一個孩子，只有這個爺爺願意收養他。
從那時候起，他就像一直潛伏在深海底一般，與一切光線和聲音隔絕，不管看什麼聽什麼，都像是透過一層厚厚的海水，帶著悶悶的回聲與扭曲的視線。李承擇與爺爺住在北區的老社區，鄰居都是老人家，沒有跟他同齡的孩子，他學會在沉靜而老舊的時光中靜靜地凝望著海面的粼粼波光。直到高中時爺爺過世，他領悟到自己真的只有一個人的時候，才開始浮上水面。
「知道廖偉樵可能就是當年綁架案的共犯時，我以為你會告訴我，」吳以澄說：「但是一直到破案了，你都沒有開口。為什麼呢？」
「因為我……」李承擇吸了一口氣說：「因為我很害怕，我之前沒有跟你坦白，如果到了這個時候才告訴你我的身分，你會不會對我另眼相待？會不會……認為我在欺騙你？」
「你騙了我嗎？」
「除了這件事以外，我從來都沒有對你說過謊，也無意欺騙。」
吳以澄看著他，眼裡波光流轉，思緒翻動。
「你會恨我爸嗎？」
李承擇閉上眼，搖頭。「我沒有恨過任何人。你可能不相信，但我真的沒有怨恨。爸媽死了我很難過，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而且其實我受到很多人的幫助，爺爺願意收養我，照顧我，他真的對我很好，我們是兩個失去家人的人，就像我從他那裡得到關愛，他大概也從我這裡得到一些安慰吧。
「爺爺收養我的時候已經退休了，只有一些老人年金的收入，但有人資助我的生活費跟學費，一直到我大學畢業。後來我才知道，那個資助我的人是馮昊遠。」
「所以你那個時候才會想要跟著我一起去馮昊遠的家裡？」
李承擇點頭。他其實沒有想要做什麼，也沒有想要對馮昊遠表明自己的身分，只是想近距離看一眼這個多年來資助他生活的人。
「他覺得自己有責任吧。」吳以澄悄聲說。
「我想我也見過吳泰格，他可能有出席葬禮。一直到我小學畢業前，我記得有一個大叔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過來看我，有時候會跟爺爺談很久。我想那個大叔就是吳泰格。」
吳以澄有些驚訝地眨眨眼睛，看來他也不知道吳泰格曾經做過這些事情。吳泰格也感覺到有責任，也用自己的方式付出關心。
「或許有些人會覺得我很可憐，恨那些犯人也是理所當然。可是我看到廖偉樵的房間，那麼空虛寂寞的地方，那個人扼殺掉自己的心，只是想要贖罪。我覺得他比我還要可憐。」
「潘鈺潔也是嗎？你還阻止她自殘。」
李承擇苦笑：「其實那時候想要保護你的心情比較多吧，對於她我沒想什麼。不過以澄哥你也看到了，她不過是個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過去的膽小的人。但如果還活著，至少她的孩子以後還可以見到媽媽。
「我或許就是天涯孤獨的一個人，但我也沒什麼好害怕的。可是那兩個人在恐懼中活了很久，很久，看到他們的樣子，我也恨不起來了。雖然我也想過如果那兩個人當初轉個念，或許就不會發生這些事情，不會有這麼多傷害，但是也可能，我就不會遇見你了。」
乳牛走過來，對著李承擇喵了一聲，然後用頭碰碰李承擇放在膝上的手背。
李承擇摸了摸乳牛的頭，再抬頭看向吳以澄，吸口氣後說：「你希望我怎麼做？既然你已經知道我的身分了，如果你覺得跟我見面會尷尬，我會離開的。但是……我希望可以繼續留在你身邊。」
吳以澄的細長眼撇向他，情緒閃動。「為什麼？你為什麼希望留在我身邊？」
李承擇感覺胸中翻騰著諸多情緒，同時又熱又冷，那些沉澱在胃底的冰冷與灼熱也跟著竄動著，往上衝刺。那些鯁在喉頭的東西已經不見了，所以這一次，那些話語很順利地脫口而出。
「因為……因為我喜歡你。」他頓了一會兒，忽然覺得呼吸整個順暢了起來。「我不希望你討厭我，希望你願意讓我留在這裡。」
想起來了，想起好多好多的事情。這半年來，大概是李承擇覺得最快樂也同時最痛苦的一段時光了。
剛開始的時候只是好奇，好奇這個總是一臉冷淡的美男子究竟在想什麼？他偶而露出的笑容，溫柔的眼神，以及旁人幾乎不可察的細膩心思與關懷舉動，都一再吸引了李承擇的注意。後來知道了吳以澄的身分，他也好奇，吳以澄記得那個案子嗎？知道他的事情嗎？
李承擇到這個時候才發現，原來他一直都希望有人能記得自己。但不是記得他是那個案件的受害者，而是記得有他這麼一個人的存在。或許正是因為這樣，他才無法說出口。一方面害怕吳以澄對他毫無印象，但另一方面更害怕吳以澄懷疑自己的動機。
越是面對重要的人，越是膽怯。
吳以晴說得沒錯，在危急時刻浮現在腦海中的那個人，或許就是重要的人。在圖書室埋伏的夜晚，當李承擇看到潘鈺潔拿出小刀時，他滿腦子只是想要保護吳以澄，什麼都沒有考慮就跳上前擋在吳以澄的面前。
對他來說，吳以澄是如此重要，但也讓李承擇非常害怕會失去他。
請你相信我。他在心中默念著，請你相信我，我是真的想要待在你身邊。
我只是希望你能看著我，看著我這個人，而不是當年那個失去父母的可憐孩子。
「可以……讓我留下來嗎？」李承擇膽怯地抬頭，用近乎卑微的氣音說。
吳以澄仍直直望著他，但此刻的李承擇卻解讀不出那閃爍的眼瞳內包含著什麼樣的感情。
「事到如今還說這些做什麼？我如果叫你不要來，你還不是會自己黏上來？我家裡這些貓原本都很怕生的，但現在都不再怕你了。我才離開3天，連橘橘都被你收服了。」吳以澄平靜地說。
李承擇看著窩在自己腿上的乳牛，以及靠著吳以澄腿邊打盹的橘橘。他覺得自己已經無法離開這股溫暖了。
「我有時候真希望可以重新開始，遇到你的時候，你不是偵探的兒子，我不是受害者的孩子。就只是兩個人，可以沒有顧忌，相互交心的兩個人。」李承擇說。
「現在不是嗎？」吳以澄輕聲說。
現在是嗎？你願意嗎？
陪在彼此身邊，像呼吸一樣自然的存在，不需要任何說明，也不需要以標籤定義的關係。李承擇想，或許這就是現在的我們。但是，可以更進一步嗎？
吳以澄突然起身。原本靠著他腿邊的橘橘被驚動，也抬頭晃了晃身子站起來。
吳以澄居高臨下地看著坐在地板上的李承擇，開口：「阿擇，你之前說過你第一個委託的偵探就是我吧？」
「是呀，就是上次因為倉庫裡面老鼠的事情……」李承擇回應，但心中又有些不明究理，不知道吳以澄為什麼會突然提起這件事情。
「其實不是。」
「啊？」
吳以澄看著因驚訝而露出一臉傻愣表情的李承擇，眼神好像變得愉快了起來。
「我是說，那不是你第一次委託偵探。」吳以澄輕快地說：「因為我根本就沒有接受你的委託。」
「咦？可是那時候……」
吳以澄說：「我沒有接受委託，只是過去倉庫幫你看看，但你擅自覺得我已經接受委託，幫你處理老鼠而已。可是我其實沒有上傳結案報告，或者說，我連報告都沒有寫。」
「欸？」
李承擇不禁傻眼。但想想確實是這樣沒錯，一般委託偵探的程序是要先簽約，偵探的工作結束後，會提供一個結案報告給委託人，同時也將這份報告上傳至市政府的網站。可是他當時跟吳以澄沒有簽委託合約，事後也沒有收到報告。所以真的只是他擅自認定自己已經委託吳以澄了嗎？對了，而且他也沒付錢……不，那時候他是做了一鍋普羅旺斯燉菜當謝禮……
李承擇這時才發現，從沒委託過偵探的自己，恐怕當時真的是誤會大了。
「所以我當時真的沒有正式委託喔。」
「當然沒有。」吳以澄說，這一次彷彿看到他的嘴角微微上揚了。不過他在李承擇看仔細前就轉過身去。
「所以就給你一個優惠吧，」吳以澄又說：「如果我之後偵探復業了，我會第一個接受你的委託。不管是什麼委託，我都會答應。」
李承擇一時之間啞口無言。這是什麼意思？各種資訊與話語在他的腦中打轉。我沒有真的委託過偵探？吳以澄會復業？不，更重要的是，吳以澄說他什麼委託都會答應？這是表示……
「以澄哥，你真的會復業嗎？」
「就說了我不知道。」吳以澄不耐地說：「好了，很晚了，東西收一收休息吧。」
「以澄哥~」李承擇哀怨地喊道。
這傢伙，還真以為我不知道他那點心思嗎？吳以澄想。在吳以澄眼中，李承擇就像是身上掛了根狗尾巴一樣，情緒表現得那麼明顯。他真以為我什麼都沒察覺嗎？不管是他的身分還是他的想法。
都怪這傢伙不肯坦白。現在看著他那副又驚又呆的臉，心情倒是愉快，誰要他讓自己也煩惱了好一段時間。不過看他這副表情，該不會沒察覺自己給的暗示吧？只要李承擇願意開口，吳以澄想自己應該會答應的。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吳以澄發現他已經準備好要接受李承擇的一切了。只是李承擇不知道在彆扭什麼，依然躊躇不前，吳以澄都快要看不下去了。
不過，就讓你再好好苦惱一陣子吧，吳以澄想。他背對著李承擇，嘴角上揚。好了，李承擇，接下來你會怎麼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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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快樂！正篇完結/
之後還有一點番外會陸續放上來，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