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血色花車遊行
翌日上午,天氣很好,耀眼的陽光自窗外射入室內,刺痛了賽米爾的眼皮,疲勞的他
自凌亂的大床上醒來,感覺渾身痠痛,四肢都快散架。
他往旁一看,只見枕邊人已然消失,想來是去朝議了。昨晚這麼能折騰,一早還能去
辦公,這體力,賽米爾屬實是佩服的。
昨日半夜有人來敲門,向亞歷斯報告了一些事。賽米爾被吵醒了。亞歷斯看著他,摸
了摸他的臉,「對不起,臣很快就回來。」隨後便起身披衣,出去了一會兒。隔著門板,
能依稀聽見他們在商量關於鄰國的逃犯已潛入王城之事。
賽米爾閉著眼,靜靜聽著,過沒多久,亞歷斯回來了。他回到床上,將賽米爾摟入懷
中,主動交代道:「城裡最近不安靜,有些鬧騰。」
「是幫派?」賽米爾問道,他還記得方才聽到的一些內容。
「嗯,從巴伐利亞的鄉村發跡,輾轉到了這裡,一路上殺了不少人。聽說不久前入城
了,禁衛還在徹夜捉拿。」他來回撫摸賽米爾冰涼的手臂,「雖然臣更擔心者,其實另有
其他……」見賽米爾像是要追問,亞歷斯一隻手捧住他的臉,拇指來回輕擦他的眼下,「
睡吧,半夜別說這些。」
……
枕頭上留了張字條,上頭寫著:「我去參加朝會」鵝毛筆的字跡秀麗工整,明顯是亞
歷斯留下的,墨跡已乾,顯然已留下一段時間。
賽米爾掀開被子,往下一瞧,只見自己的肚子、大腿上,到處是青紫的吻痕。至於自
己的視線所不能及之處,如脖子、胸前,情形會有多慘烈,怕是自不必說。這些傷會好得
很慢,得仔細用衣服遮一遮了。
屁股裡至今仍是痠痛,回想起昨晚激烈的情事,賽米爾感到有些意外,儘管身心上他
是抵觸的,但亞歷斯用了油,起初也進入得很緩慢,完全進入以後就停著不動,只是緊緊
摟著他,等他的體內漸漸習慣那久違了的東西的尺寸,所以竟沒有回憶中那麼痛楚,「原
來只要閉著眼睛,躺著不動,忍一忍,似乎也就過了。」想到自己貴為一國王子,竟然必
須如此獻媚於宮相,令他的內心酸澀、苦楚。
收拾情緒,轉念一想:「得趁亞歷斯不在,趕緊到處找華利斯在哪裡才行。要是我知
道那間密室在哪裡就好了。」他知道自己如若真的不情願,華利斯就得小命不保,不情願
也得情願才是。除非能讓華利斯快點逃出去。
他輕車熟路地打開亞歷斯的衣櫥,開始翻找。從裡頭翻出一件黑色的外套、長褲,白
絲質襯衫與領巾。他對著銅鏡打好領結,仔細遮住好幾點吻痕,理了理頭髮,便出門了。
亞歷斯的內褲尺寸比他的大一些,穿上去有點鬆垮,不過頗覺透氣,就這麼穿在馬褲裡倒
也不妨礙行動。
「晨安,王子殿下。」果不其然,門外有人守候。賽米爾並不意外,見到並非持兵的
侍衛在把守,他更是鬆了一口氣。『或許我這次回來,得到的自由比以前更多也說不定。
』他心想。
穿著得體的侍女向賽米爾福了福,「殿下,請隨奴婢往餐廳用早膳。」賽米爾隨意掰
了一個藉口:「我還不餓。不必了。」
侍女卻態度強硬地回答道:「宮相大人有吩咐,待朝議結束,便要帶您出宮,您可以
先用早膳,不久後宮相大人便下朝了。」
「出宮?要做什麼?」賽米爾狐疑道。
「殿下的歸國是萬民所仰,因此宮相大人要向國中上下子民宣布這個消息。」侍女說
道:「殿下用完膳以後還得更衣呢。宮相大人已添置幾套新服,是為了今天這個大好的日
子所備。」
而賽米爾沒想到的是,這個宣布的方式會是花車遊行。他本來以為自己只要穿得好看
些,站在陽台上,對著樓下的人們揮揮手,證明自己沒死就好。可他終究是看扁了亞歷斯
能折騰的程度。
他好像恨不得全國、不,就連鄰國都知道自己這個名不符實的王子歸來的消息。
小時候,賽米爾曾在聖派翠克節的慶典期間看過花車遊行,是在同樣的街道上;而今
,街景已變了不少,且不想站在高聳的四馬花車上,作滑稽狀的人竟是自己。
花車裝飾豪華,由四匹馬拉動,車隊前後皆有禁衛守護,儀隊領在前方開路。道旁兩
側行人,紛紛對著花車高高揮舞各色手帕致意。
「王子!歡迎回來!」
「殿下!這些年您去哪裡了?」
「我們好想你!賽米爾王子--」
「媽媽,那就是王子嗎?長得真好看,像洋娃娃一樣。」
「他不是在刺殺國相以後,流亡海外了嗎?怎麼還有臉回來?」、「噓……」
「王子不是與相國不和嗎?怎麼會一起出席呢?」
「賽米爾王子,你是我們永遠的王子!」
「王子殿下!看這邊!看我!看我!!」
「亞歷斯大人──」
喧囂的人聲自四面八方傳來,聽起來人們的意見雖有好有壞,然而大多數的人都在歡
迎賽米爾的歸國。道路被擠得水榭不通,沿途上全是平民,有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有
人則藉機高聲吶喊,宣洩對王室的熱情。
此處是上城區,居住的人地位比農民好些,來圍觀歸國王子的眾人都穿得很體面,有
小孩坐在爸爸的肩膀上開心地拍手,也有懷春少女朝著賽米爾頻拋媚眼,就算歡喜,也表
現得不失禮節、不過於猖狂。一樓既然已無法再站人,便有不少人站在陽台上望著,也有
人往外伸長了身子探頭,想仔細將王子高貴的身影收入眼簾。
賽米爾被沿街的人撒了滿身的花瓣,還有花環從民房的陽台裡拋擲過來,正巧套入他
的頸中,丟得很是精準。
在亞歷斯的治下,王城宛如籠罩在一大片金黃與玫瑰色中,就彷彿這片繁華永遠都不
會消散,將繼續這麼地璀璨、耀眼下去。
亞歷斯已經很久未曾感到如此欣喜,心緒澎湃了。只這一瞬間,他確實感受到了世界
的美好。
他戴著手套,一隻手朝對他投擲花束的人們優雅地揮手致意,另一隻手則是攬著賽米
爾的纖腰。
亞歷斯回過頭望著賽米爾,為他拂去頭頂的玫瑰花瓣,滿眼笑意地看著他,「我們的
王子殿下終於回來了……大家果然都很高興。您看王城裡的人反應多熱情。您是受眾人愛
戴的。」
賽米爾還怕是亞歷斯請來的群眾演員,然而聚集的人數甚多,亞歷斯恐怕也沒這麼多
閒工夫去張羅這種瑣事。賽米爾頗為懷疑地回了句「是嗎?」他是真的無法確定自己作為
馬魯穆王國的王子是否夠格,他總自覺是失格的。
花車上,亞歷斯與賽米爾披著同一件雪貂毛滾邊的紅斗篷,人們無法知道在斗篷下方
,亞歷斯的一隻手握在賽米爾清瘦的窄臀上,不時游移著。
賽米爾本因著國民們還沒忘記他,或是討厭他而轉喜;分明全城的人都過來觀看,亞
歷斯卻還在對他做這些不得體的事情來羞辱他,這就令他抑鬱。他偷瞥亞歷斯,卻發現亞
歷斯笑得一雙細長的眼都瞇了起來,看起來反而不像是有意在羞辱他了,只像是開心得忘
了形。
他驀然想起,小的時候,曾聽到宮中的女僕唱這首歌:
可愛的人偶啊
你的皮膚如雪一般白
可憎的人偶啊
你的眼珠如海水般蔚藍
可敬的人偶啊
金線纏繞而成的頭髮
可嘆的人偶啊
眼球是玻璃珠做成的
可惱的人偶啊
兩頰像玫瑰一樣鮮紅
可羨的人偶啊
給你穿上絲織的衣服喔
可怕的人偶啊
終日坐在原地 一事無成
可恨的人偶啊
你只聆聽 不會說話
可惡的人偶啊
你只觀看 不曾思考
該死的人偶啊
我愛護你 膜拜你 擁戴你
你高高在上 卻無能為力
那時的賽米爾靜靜聽完,都不明白這首歌原來是城裡的人寫來諷刺他的;諷刺他這名
王子對宮中的腐敗坐視不管,愧對國中人民對他的期望與繳納的稅收。
在那之後,他再也沒看見那位女僕了。
而今,賽米爾似乎也能自鼎沸的人聲中聽見這首歌,這使他的內心一陣惆悵。
王城內看起來生機勃勃,亞歷斯一天理政十小時,就連半夜都起床處理政務,賽米爾
心想:「這個國家真的需要我回來嗎?就算我回來了,王政也不在我手中,難道我要像以
前一樣,繼續作名義上的王子嗎?這個國家並不需要一個長得好看的裝飾品。」
「!」才在沉吟,亞歷斯忽然一把將他撞開。賽米爾定神,才發現亞歷斯以手臂格檔
,一把長劍已然入肉三分,用他的血開了光。方才襲擊之人見沒得手,果斷棄劍,遁入人
群中消失。馬兒受了驚嚇,頓時揚起蹄子來,車夫立刻停車。
「呀啊啊啊啊──!」
這一下傷勢不輕,見到血沫子飛濺,市民們驚惶不已,四散著想逃離,然而人群早已
堵得水洩不通,沒有任何方向可通行,人們如骨牌般一個接一個地跌倒,為首被壓倒的人
身上早已疊了三、四個人,就這麼被活活壓死。
「呼……」因著撕裂般的疼痛,亞歷斯的額際沁出幾滴冷汗。他沉著臉,硬是將那把
劍自手臂上拔了下來,雖痛,總咬著牙一聲不吭。「賽米爾,沒事吧?」他扯下潔白的領
巾,隨便包住傷口,便焦急地看向賽米爾,生怕他出了什麼差池。
賽米爾朝他點點頭,「我沒事。」只見白色的領巾霎時被鮮血染成紅色,模樣煞是恐
怖,看來傷口甚深。他想:『若不是為了保護我,亞歷斯是不可能中劍的。』思忖至此,
不由得秀眉緊蹙。
「護駕!保護相國與王子!」禁衛們隨即跳上車。
亞歷斯盯著其中一名禁衛,卻反手自腰際抽出長劍。
那名禁衛拔出劍,站到賽米爾的身邊,本應該護衛他才對,卻對亞歷斯說道:「改麥
為棉之事,相國心下應有定論了吧?」
亞歷斯點了頭。那名禁衛卻把劍架在賽米爾的脖子上,雪白的肌膚甫被劃傷,便流淌
出汩汩鮮血,宛如雪地裡盛開的紅玫瑰。
「別對王子動手。」生怕眼下發生不測,亞歷斯的視線一秒都不敢自賽米爾身上挪開
,「斯地爾公爵給你多少?我可以給你更多。」
「如果小的直接把王子帶走,豈不是就能一直要下去?畢竟唯一的王子殿下才是這個
國家最珍貴的財寶啊!」那禁衛儘管把臉藏在面甲下,還是能令人察覺到他張揚的笑意。
「相國大人!」另一名侍衛正要過來支援,亞歷斯卻舉手令他不要動靜。
賽米爾悄悄自大衣裡摸出一把匕首,猛地往身後那人鎧甲的縫隙處刺了下去。
「啊!!」
賽米爾插得正深,假禁衛疼得直搖晃,鋒利的刀鋒差點要削斷賽米爾纖細的脖子。賽
米爾本能地往旁一躲,劍只砍傷了肩膀,並未劃傷動脈。
亞歷斯的左手雖然淌了一地血,他卻感覺不到傷口的疼痛。說時遲,那時快,他揮劍
一把砍將過去,長劍精準地划過那人上下半身的盔甲接縫,切開了腰肉。
砍到脊椎骨處,狹長的鳳眼圓睜,他略施力氣,最後竟直接將那人攔腰斬成兩半。那
人的下半身站立著,一時沒倒,上半身落地後,人還沒死,「咳咳咳!咳咳咳!」自面甲
裡嘔出數升鮮血,花車的高台霎時淹在血泊裡。
「……」那個人就在面前斷成兩截,截切面還在泉湧般噴血。賽米爾被噴得頭髮、臉
上、身上全是腥紅溫熱的潮濕血液。
亞歷斯亦是渾身血污,身上腥臭難聞。他仍不敢收劍,只走到賽米爾的身旁,用受傷
的那隻手搭住他的肩膀,將他拉近自己,寸步不敢離,「做得很好。」亞歷斯仍在四處觀
望,他懷疑這群人是否還有其他的團夥會現身。
「您讓其他人知道了,這個國家的王子很強悍,沒有人有這個能耐動他。」他由衷稱
讚道:「這一次的遠遊,確實使您變得不一樣了。原來您已經能獨當一面。」
「……亞歷斯,回去吧。」賽米爾感覺到搭在他背上的那條手臂,沁出的血已經浸濕
了整塊領巾。只見亞歷斯滿臉蒼白,呼吸越發輕微,腳步也有些不穩。他主動搭著亞歷斯
,讓他倚靠著自己,「你受傷了。」
「臣沒事……您的傷比較要緊。」四望周遭,確定不會再有其他賊人以後,亞歷斯才
招來侍衛官,說道:「換台車……準備擺駕回宮。」強自撐持著,吃力說完,他的身體搖
晃,才感眼前一黑,就倒在賽米爾的懷裡。
ﴊ六、監國理政
回宮之後,亞歷斯因為失血過多,在御醫為他包紮以後,足足睡了一天有餘。他其實
已很久沒這麼盡情休息過了。
賽米爾眼見這是絕佳的好機會,眼下終於能脫離亞歷斯的控制,恣意行動,就在他沐
浴更衣完以後,卻有人敲了他的房門。
他開了門,見來人是國中副相,羅布尼茲。羅布尼茲對他欠身,當即說明來意:「尊
敬的殿下,對相國大人的刺殺者一案,禁衛長官領銜展開調查,關於其他的涉案人員以及
犯案動機,調查書都有撰述,已放在相國大人的書案上,還請您過目。」
賽米爾點了頭。
羅布尼茲接著說道:「案發以後,屬下先借調亞歷斯卿的部隊,往斯地爾公爵領進行
捉拿,」他自外套的內袋裡,掏出一塊印信,交給賽米爾,「事發緊急,屬下又沒有兵權
,暫行僭越之事。此為兵符,請殿下為亞歷斯卿保管。」
賽米爾點了頭,收下那塊印信,也放進外套的內袋裡。
羅布尼茲的話還沒說完,又接著說道:「信使快馬八百里加急,傳遞訊息回來,告知
斯地爾公爵一家已流亡海外之事。該領地之後將進行相關的清算與充公,屬下初步擬了一
份計劃,列出用來償還鄰國欠款、國外置產、修繕宮室以及教堂等等費用的清單,或許還
會有遺漏的部分,就和禁衛隊長的調查書一塊兒放在相國大人的書桌上了,請殿下一併審
批,屬下才能做進一步處置。」
『敢情亞歷斯的書桌是您們這些官員的廢紙棄置場?』這一番修士念經著實令賽米爾
腦殼疼了起來。見羅布尼茲尚未離開,便問道:「請問還有什麼事?」
「有些重要的文件,已屆回簽日期,但是尚未進行簽核,這會嚴重地影響有關工作的
進度。恕屬下越矩,方才已先進入亞歷斯大人的房內,將較為要緊的部分分類出來,煩請
殿下撥冗,立刻前往處理。」
見賽米爾似是有疑問,他接著說道:「相國大人平時核查文件有參考文獻的習慣,與
緊急奏議有關的其他書類以及資料,都集中在那處,殿下若能屈尊,移駕到相國的房裡處
理公務的話,會方便許多,若有其他疑問,屬下都能協助。」
賽米爾說道:「羅布尼茲卿,你貴為副相,亞歷斯既然不能為國效勞,合該由你來代
行職權。」
羅布尼茲好似早有準備,自懷裡掏出一張亞歷斯所寫的委任狀,交給賽米爾,只見狀
中寫道:「我若不能行使國家大權,便由王子賽米爾.克勞地亞代行,眾卿應視王子為最
高長官,不得忤逆。王子若有任何需求,須協助其理政,不得推諉。」文末落了印,行文
日期正是昨日,為避免獨攬大權,最後批示是由羅布尼茲簽的。
見狀,賽米爾很吃驚,「我七年沒有回來了,怎麼能突然間就代理國政?這是我回來
的第二天。」羅布尼茲卻說:「難道到了明天,殿下也要說,您才剛回國第三天,還不能
理政嗎?」這話令賽米爾啞然。
羅布尼茲語帶嚴肅地正色道:「殿下,您已經十六歲了。雖說相國遇刺一案,您甫接
任便要經手,屬實是有些過於嚴厲,但您是馬魯穆最後的王儲,終有一日,您會坐上那空
懸數年的王座……若您連眼下的情形都無法處理,那麼恕微臣直言,殿下是否有能耐指引
馬魯穆走向光明,微臣將心存懷疑。」
賽米爾依言來到亞歷斯的房間。仔細一看,書桌與書櫃長年都在使用,整理得有條不
紊,一塵不染。
他其實認為羅布尼茲說的話不錯,自己已經十六歲,很多國家已經登基的國王,或者
是其他領地的莊園主,年紀可能都比他小。自己確實早該做好理政的準備,他只是以為亞
歷斯不可能把權力還給他──當初亞歷斯不就是為了翻身作王,才會殺王后,囚禁國王嗎
?
然而,想了想,賽米爾又發現,為何自己這唯一的王儲流亡海外七年,亞歷斯卻沒有
登基為王?只要亞歷斯想,大可一刀抹了他的脖子,其他王室家族成員早已屠戮殆盡,如
此一來,還有誰能與他爭奪大寶?
亞歷斯不是笨蛋,只要他想登基,他就能做到;可是,為何到如今,他仍只是一介「
相國」呢?
懷揣著諸多疑問,賽米爾開始挑燈夜戰,先自副相為他分類列出的那一堆文件開始。
他不敢相信,即使王宮裡官員不少,每天須經過亞歷斯批示的奏議還是有那麼多,怪不得
亞歷斯說他一天工作十小時。
「若是十小時能處理掉這些,也算厲害了。」賽米爾瞅了眼案上堆積如山的公文。
他自筆架上拿起亞歷斯的鵝毛筆,裝好了筆尖,打開墨水,開始辦公。
期間,里歐曾來拜訪過一次,這次倒是沒穿女裝了,只是改扮作侍童模樣。
他進了房裡,瞅見亞歷斯睡得酣沉,便當他是死人,直接站在案旁,對賽米爾說道:
「殿下,微臣已找到您的同伴被關押的位置。臣會趁著該處士兵調動,兵力最為薄弱時攻
堅。」
「需要幫手嗎?兵器足夠嗎?」賽米爾壓低了聲音。
里歐搖頭,「將外頭把守的兩個都除掉,裡頭就只剩下一個了,臣一個人去就好,人
多了太過招搖,還可能洩漏計劃。」里歐答道。
儘管讓里歐一個小孩子去突圍,賽米爾不太放心,但是里歐畢竟是七年前的倖存者,
他的能為是有目共睹的,對此便不再多說,只道:「如果感覺到執行有困難,你別冒進,
先撤退,回來與我共商。」
「臣不會勉強,殿下您放心吧。」他瞟了眼賽米爾正在批示的文件,此時,一滴墨自
筆尖滴落,灑在文件上,染污了寫到一半的字串。「唉!」里歐叫道。
賽米爾看了一眼,「唉!」也跟著叫出來,忙拿起放在墨水瓶旁的抹布,摁乾了那滴
墨,防止他穿透紗草紙,沁入桃花心木的桌面。
里歐見他也是忙得不得了,便道:「王子,我去準備了,您辦公加油。」說完鞠躬,
退了出去。
賽米爾拿起已吸乾墨水的抹布,見那塊本是白色的小布上,亦是墨跡斑斑,看來即使
是亞歷斯,也免不了有像這樣不小心滴墨,以至於弄髒文件的時候。
亞歷斯轉醒時,只見賽米爾還坐在他的位置上。此時已是翌日的深夜,案旁放了些茶
點,除了紅茶喝了些許以外,點心少動。
燈燭已屆燃盡,顯是點了多時,燭台被小心地安放在不會被碰倒,又能照亮視線的位
置。賽米爾伏著案,正自挑燈夜戰,還穿著宮廷正裝,沒換便裝,他本來有點潔癖,此刻
竟是還沒洗澡。
「殿下。」亞歷斯從後方喊了賽米爾一聲。
「你醒了?」賽米爾伸完懶腰,便自扶手椅上起身,走到亞歷斯的床邊坐下。
亞歷斯支著床坐起身子,轉頭看著面帶疲憊,形容枯槁的賽米爾,用指背抹了抹他已
泛出黑眼圈的眼窩,「您工作多久了?」
「你睡了多久,我就工作了多久。」他指著案上已經被清理得差不多的桌面,很是滿
足地說道:「你累積下來的工作量,本來有那麼多,可是我都弄得差不多了呢,看來我的
效率挺好的。」
亞歷斯也瞟了這些年以來第一次變得空曠的大書桌一眼,淡淡一笑,「殿下,那裏有
些奏本,是臣故意扣下來的。」
賽米爾表示:「?」
「不是所有的奏本都需要被否決,或者是照准。有些麻煩的奏本可以留中不發。」亞
歷斯看著賽米爾時,神情裡竟帶點溫柔。他握住賽米爾的手,輕輕摳著他指側長的筆繭,
「沒關係,至少您現在知道了。」
「你故意扣留下來的奏本,被我發出去了,真的沒關係嗎?」賽米爾問道。
「沒有關係。」亞歷斯說道:「您做的決定,接下來您自個兒收拾。明日裡,臣還想
再將養一日,就勞煩殿下繼續執政了。」賽米爾想來也對,或許等到明天,他就會知道亞
歷斯為何要故意扣著那些東西不發了也說不定。
「意思是我明天也要上朝?」賽米爾問道。
「是的,雖然您是王子,但是您所代理的乃是臣的職務,所以明日裡要再委屈您以卑
職的身分與眾卿們參議了。」亞歷斯說道:「他們絕對會尊重您,不會刁難您的。」否則
等他放假結束,有些人就會從宮中消失了。
聊到這裡,亞歷斯又說道:「羅布尼茲辦事可靠,有關宮中之事,無分大小,您都可
以諮詢他。他說話可能不中聽,但是至少誠實。」
賽米爾點頭,「他的不留情,我已領教過了。若不是他催促,興許我不會碰你案上那
些燙手的物什。」說到這裡,他才想起兵符之事,便自大衣內袋裡,將亞歷斯的兵符拿出
來,還給了他,「副相說他急著去抄公爵的家,先發你的兵過去了,目前暫時完事,就把
兵符還給你。」
亞歷斯卻沒接過兵符,只說:「你先收著。」
賽米爾也沒推辭,當真收了,他想:『這東西彌足貴重,誰能握著,誰便是國裡說話
最有份量的人了,拳頭大份量就大。』
他低頭看著亞歷斯握著他的那隻手,說道:「我很感謝您,亞歷斯卿。」
「嗯?」
「我不只是指你為我擋了那一劍的事,更是國家的事。」賽米爾說道:「國家的責任
是很沉重的。我在波茲納法伊時,也曾協助維特侯爵理政,彼時我已覺得他的職責很繁忙
;和他比起來,你的更勝十倍。」
賽米爾依舊掛念華利斯,可亞歷斯臥床時,他亦明白自己不能讓國家空轉,否則便成
了整個馬魯穆的罪人。
他說道:「這個國家雖然繁榮昌盛,為了維持下去,卻是事無鉅細,都需要有個人來
聖心裁斷。在批閱那些公文的時候,我總想到目前在行使這個職責的人是你。我認為在王
城裡遊行的時候,那些群眾該致意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亞歷斯聞言一怔,他默默地望著賽米爾一晌,像是在享受這燭火搖曳的寧靜
時刻。過了一會兒,他攢緊賽米爾的手,面上的表情像是落寞,又像是欣慰,他柔聲道:
「微臣治理得並不好,若非微臣退回斯地爾公爵的奏章,又削去他三分之一的領地,也就
不會出現那些刺客了。」
「就算是臣,也會有感覺無力、困乏的時候。其實臣很渴望能得到幫助。」他說道:
「殿下,既然您已歸國,是否願意繼續理政呢?」賽米爾聞言啞然。
他的婚嫁,他的參政……賽米爾本想和華利斯一起回到波茲納法伊,然而隨著亞歷斯
為他規劃的路越來越遠,他開始感覺,自己怕是無法再離開這個國家。
「您已經變得很懂事了,該是時候還政於您。只要您想,臣可以立刻聯絡教宗國,找
一天良辰吉時,帶著您去加冕。」亞歷斯說道。
賽米爾搖頭,「還不行……」他想起副相所言『終有一日,您會坐上那空懸數年的王
座。若您連眼下的情形都無法處理,那麼恕臣直言,殿下是否有能耐指引馬魯穆走向光明
,臣將心存懷疑。』眼下自己還心存罣礙,不能果斷地答應。
亞歷斯也沒催他,只說:「殿下,等到您過完二十一歲的生日以後,臣想請教皇為您
加冕。」賽米爾想到這也是華利斯將被國王冊封為騎士的歲數。
『華利斯曾與我約定,以後要當我的騎士……』賽米爾悠悠心想。
他隔著被子,拍拍亞歷斯的腿,「那就先等我二十一歲的時候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