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斧聲燭影
光義見皇兄神思恍惚,腳步間也有些虛浮,知是香中藥力發作,「皇兄,這大半夜的
,您也累了,不如上榻歇著。」扶他到床邊,為他除去鞋襪,讓他在錦床上躺著。
趙元朗的額上已沁出汗珠來,面色霞紅,氣喘吁吁,周身發熱,望向那只繚繞生煙,
連綿不散的香獸,「你……刻意要朕過來,原是為了這個。」若非依蘭花味重,壓過其他
幾味材料,他如何能不知道這是迷香呢?
趙光義恬然頷首,「皇上向來教導臣弟,上兵伐謀,其次伐兵。臣弟知道正面對敵必
不能取勝,故出此下策。」
想來他既已勝卷在握,那麼方才所言,也是真心話了。
見到光義從過去那從無心計、素樸天真的少年,變得現在也懂得計謀、算計、陷害,
趙元朗痛心疾首。
眼皮沉重得幾欲垂下,他吃力地望著坐在床畔,一身錦袍的青年,他身上的榮寵,原
都是自己給他的。
「都是朕這個作大哥的不是。」他伸出手,憐惜地撫摸光義那已經紅腫得突起的臉頰
,「……是朕疏於管教,才讓你變成如今這個樣子。」
光義按著趙元朗發燙的手,在臉上摩娑,掛著一絲平靜如水的淡笑,「皇兄二十年來
未曾打過臣弟,就是彈個指頭都不曾,而今這兩巴掌,亦算得上是管教了。」
他微微一嘆,語氣蕭索,「李從嘉不來,你不覺得臣弟驕縱;李從嘉一來,你覺得臣
弟壞了,是該管教了。」
趙元朗的眸子一暗,知道自己快要支持不住。但是眼皮子一閉之後,想來,翌日宮中
也要翻天了罷?還待在他寢殿裡,等候他歸來的李從嘉,不知會當如何?聽著光義的話,
想來已把李氏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你想要甚麼?天下麼?」趙元朗用力攢緊光義的手。光義望著他的眼神仍是那麼柔
順、虔誠,絲毫不改。
「皇兄,天下是你的。」光義恬然道,彷彿對所謂的天下並沒有欲望。
趙元朗道:「很快就是你的了。」似是早已料到自己的後果。
光義的嘴角緩緩泛起一抹森然的微笑,令人見之生懼,「那有什麼?那不是臣弟最想
要的。」
帳幔輕垂逶迤於地,將元朗、光義兩人圈住。趙元朗感覺自己如今像是個囚徒,似是
也多少能理解李從嘉過去被圈禁在玉英閣的心境了。
「天下本就是……欠你的。」支持著最後一分力氣,趙元朗頹然道:「拿去……只是
別傷害……從嘉。」他的胸口急劇起伏著,連呼吸都吃力。
想到趙元朗就是臨死之際,顧念的仍只是那個違命侯──只有違命侯!
窗外唯有風聲漱漱,如泣如訴。颳的風勢逐漸轉強,夾著淒厲的雨,似在哭訴榻上那
人的命數飄搖。
趙光義略搖搖頭,溫順低伏得沒有情緒,繼續握住趙元朗那隻粗礪的手,往他粗硬的
掌心裡摩娑,「大哥,你欠我的,我自是一分不少的拿去。至於那李從嘉麼……」
「唔……嗯……」面上暈紅之色已熾烈得彷彿要把他整個人翻覆,趙元朗掙扎著,緊
緊抓住光義,直到身子漸漸不再動彈。
直至這一刻,確信趙元朗已然暈死過去,光義方爬上床,伏在大哥身上,側耳聽著大
哥的心跳聲。
心音的鼓動依舊安穩。聽著這如同潮水拍打沙灘似的起伏,他驀然想起陳橋兵變,黃
袍加身那晚,自己是離他最近的,他與趙譜二話不說,領著眾將士跪倒在他跟前,共同簇
擁趙元朗為王。
他們攻入後周的宮殿,趙元朗未曾下令,可他主動抽刀,架在年僅七歲的小皇帝脖子
上……
後周宰相范質,人是他綁的;京城巡檢使韓通,召集軍隊準備抵抗,人是他砍的。
他趙元朗不但登基即位,還博得「入城之日,市不改肆」嚴格約束軍紀的美名。高風
亮節的是他,下賤齷齪的是自己。是這樣的,哪個人不是這樣的呢?
原來從一開始便是錯的。
沒有當初的崇元殿即帝位,受百官朝拜;便沒有後來的發十萬雄兵,御駕親征金陵,
李後主肉袒降宋。
一步錯,步步錯。
記憶蒼涼,他們之間曾經的美好已蕩然無存。他們是不可能再回到當初。那些思來揪
心的回憶,只要他的人能長伴他身側,或許也可放下吧?
但是,究竟什麼時候才能放下?他的大哥,何時才能忘卻李從嘉?他不知道,他真的
不知道。
……
※
開寶九年十月二十日,趙元朗崩,諡號英武聖文神德皇帝,廟號太祖。
新帝於靈前即位,登基大典舉行於文德殿,為表對先帝哀思,皇帝親自要求禮部典禮
必須素樸,一切從簡。
大封群臣時,李從嘉被晉為隴西郡公一位,亦成新帝登基時,百官朝賀的一員。當他
在殿外匍匐一拜,喊得「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時,心中著實沒有任何情緒。
他疑心──趙元朗真的死了嗎?自己連他出殯收斂的壽材都未曾看過一眼。元朗也未
入得他夢裡,他想,他是這麼地思念著元朗,元朗又怎麼可能殯天了都不來夢裡見他?
李從嘉稱病,不敢再上朝,新帝也沒為難他。見他步步高升,宮中一干新舊臣子都請
他來應酬。憶及趙元朗之事,他只得請墨池推辭。他是真沒這個心思。如今的他茶飯不思
,日日病酒,又如何能與那些朝臣一塊兒看戲陪酒呢?
宮中新人一批換過舊人,四喜是當退的,春長是有勞的,也該當他在宮中如日中天了
。
先帝崩殂,新帝即位,兵不血刃,宮裡依舊熱鬧,似是未曾對大宋天下起任何波瀾。
李從嘉是蕭索的,也只盼望這份情緒沒有他人知道。
趙光義往常作王爺時喜好大宴,在趙譜的督促下收斂不少。白日,趙光義照樣早朝,
批折子,聽群臣會報,他大抵的政策與其兄相仿,就是自垂拱殿一事以後,愈發容不得錢
弘倧,已有伐南越的意思,正在部署。
入夜後,無人知曉他在春長的陪伴下走入地道內,往刑室徐徐行去。
手腕粗的鐵鍊,將已成血人、渾身笞痕的趙元朗綁縛在木架上。
春長鞠躬道:「稟陛下,血腥氣怕是會沖到龍體,用刑時還是請陛下迴避吧。」
光義微微勾起嘴角,「若龍體這麼輕易便犯沖,又如何能多當幾年皇帝呢?日後犯沖
的事兒怕是只多不少呢。」
見郎官手裡拿著鐵勾,寒光流曳在邊緣,趙元朗心中有數接下來會是如何酷刑。
他知道接下來會痛不欲生,自己三十年來的功力都將盡廢,但是他並沒有央求,看都
不看一眼,像是沒有一丁點絲毫的畏懼。
已斷了他的手腳筋──可就是到如今地步,哥哥都不肯求他,一個字都不肯!
光義感覺喉嚨乾澀極了。地上的血跡弄髒他的袍擺,他斥退下人,走到趙元朗的面前
,捧著他那張丰神俊秀,絲毫不為血汙所影響的臉,「大哥……」
已經被餓得奄奄一息的趙元朗張開眼看著他,還是往昔的和藹,淡淡的一句:「你來
了。」他看見小弟眼中的猶豫,那份哀傷。對光義而言,折磨他,不也正是在折磨他自己
嗎?
哪怕拔下鐵鍊,趙元朗都走不脫了。他的大哥,已經活生生被他折磨成廢人──眼中
卻對他沒有半點恨意。
一時間光義難受極了,他情願自己才是那個被挑斷手腳筋的人。
他上前摟住無法反抗的大哥,鐵鍊因著摩擦而發出冰冷的聲響。往昔大哥會回抱住他
,緩緩摸著他的背,可是再也不能了。
猶記年少時,有一回和大哥一塊兒洗浴,當時見得大哥的身材已練得很精壯,蜜色的
肌膚覆上一層水光,胸膛大得發亮,下面的東西不知為何就翹起來,元朗見狀,彈了它一
下,光義疼得直罵:「好疼!大哥,你做什麼?」
「不疼,不疼。」元朗笑道,「瞧你這棒子翹得半天高,待會兒出去,把娘嚇壞了。
」光義自然知道大哥替他洩身那回,沒有半點私欲,就是自己嚇得說:「好哥哥,小弟要
尿出來了。」趙元朗都只照舊拍著他的背,「哪裡是尿出來,一會兒你就知道那是什麼。
」
可是自此他就忘不了大哥手心的觸感,恰到好處的力道,摳彈他馬眼那指甲的滋味兒
,每每自慰,想的都是大哥……抱著溫軟的女子,想著大哥的虎背蜂腰。他想抱大哥,想
得不得了。
他當然是一位好大哥,可惜自己不是一個好的小弟。
「大哥,小弟……很想你……」心緒翩飛,思來想去,只擠出這麼一句。
趙元朗點點頭,還是那麼地泰然自若,「我也想你。新朝有甚麼疑難之處麼?」
就連自己奪了他的皇位,他都還在關心他當皇帝政事是否順利。
趙光義忍不住內心慚愧,撫摸趙元朗已滲出血的肩頭,「那些都無妨!這些奴才是不
是虧待了你?告訴朕,若大哥你有了半分差池,朕要他們全家都死。」
元朗搖搖頭,「這沒什麼。」彷彿他身體所受的傷痛,與自己毫無干係。說完,卻問
一句:「從嘉呢,他還好麼?」
趙光義耐心地聽他說完最後一個字,而後,纏綿的心緒蕩然無存。
從嘉,從嘉,從嘉。
他每日裡都來看望他,他每日裡都向他問從嘉。
皇帝用力地搧了趙元朗一個耳光,激烈的響聲迴盪在幽幽的密室中。趙元朗的嘴角淌
出鮮血,仍沒低頭,眼神堅定。
打完,趙光義像是驚覺自己做了錯事,再次對著趙元朗討饒,「大哥,只要你想,朕
就帶你出去。朕讓你住在內廷,長伴朕的左右。朕為你改名換姓,朕為你加九錫,朕讓你
盡享世間尊榮──」
只要你想著朕,愛著朕,陪著朕,忘卻那個姓李的賤種!
是啊,他已經是皇帝,他是天下人之中位份最高的,他是天之驕子,他要什麼得不到
?他又何必對著眼前這已經被所有人當成死人的人如此卑微呢?
──趙光義仍放不下。他最想要的,不論如何就是得不到,哪怕竭盡所能。
當皇帝又如何呢?憶此,趙光義心中一陣酸楚,有苦難言。
『大哥,只要你想,朕就帶你出去。朕讓你住在內廷,長伴朕的左右。朕為你改名換
姓,加九錫,盡享世間尊榮──』
這話打從趙元朗被關進來以後,已問過無數次。
可是他知道他要的是什麼,只可惜他不能給他。
趙元朗望著睚眥欲裂、臉色已脹得紫紅的光義,又是難受,又是憐憫地望著他,良久
,哪怕知道又要再傷他,仍是泛著苦笑,緩緩擠出幾個字,「光義,對不起……」
「你是我最愛的弟弟,你想要的,大哥真的不能給你。」
最重要的那個字,沒有提過一次,可是趙光義知道那人的答覆是什麼。
就算大廈傾頹,天地翻覆。他就是不會愛他,不肯愛他,不會給他愛。
他確實是愛他,只是他給他的那種愛,不是他要的愛。
這 不 是 他 要 的!
趙光義沉吟已久,終於是放下那隻貪戀的手。
有他的人,沒有他的心,又有何用?反正破罐破摔,他已是皇帝,如日中天,在這偌
大神京中,有誰還能駁他的命?
皇帝負過手,喝令:「動手。」分明發令的人是他,可他轉了身,不忍卒睹。
「遵旨。」
隨著郎官接近,他手裏銳利的、在微弱燭火下閃著冷光的彎鈎,終究是毫不遲疑地自
趙元朗左側的鎖骨下方,「噗嗤」一聲穿進去。
「呃、哈啊……!」任憑趙元朗再怎麼隱忍,那直達腦仁的痛楚,仍是令他不禁呻吟
出聲。登時血流如注,地上淹作一窪血潭。
已是半個廢人,只待穿過另一側琵琶骨,他還能更廢。廢得比人彘都不如。
趙元朗著實能忍,郎官見狀,不由欽佩,「受此刑還能面色不改,是下官見過的第一
人。」
春長見狀,怕人犯死了,忙說:「萬歲爺,是否請太醫呢?」
光義略動了動,按捺住聽著哥哥那聲隱忍的喘息時,因而聳立的下體,想道此事必須
找個口風緊、醫術好的。
思來想去,宮中幾個偶與妃嬪接觸甚密的,已被他砍了;還有幾個醫術不夠精熟的,
連有孕妃子的胎都顧不得,竟然滑胎了,遂說:「去玉英閣傳唐識幾來。」春長道:「遵
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