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是什麼，以及為什麼
結果別說帶人找修車廠或吃一頓餐廳，又遷剛吃下去的早餐都還沒消化，就送走了執意要
離開的伍世霖。
又遷隱約覺得這個人身上隱藏的事不是他應該涉足的，所以最後也沒有再堅持阻止他離去
；然而良心還是讓又遷有點心虛，最後他把身上湊得出來的現金都給了伍世霖。
「這裡大概三四千塊，如果真的有困難就找警察，臺灣的警察還是滿厲害的。」
伍世霖沒有拒絕，收下那些紙鈔，抬頭用他黑漆漆的眼睛看又遷，面無表情但真誠地說：
「謝謝。」
靠，明明讓人家借宿了一晚還把這個月的零用錢都賠出去了，連對方到底是不是詐騙分子
都不知道，為什麼還是覺得良心不安呢？
又遷在腦海裡和自己打架了十秒，最後還是輸給了自己，他在身上摸了摸，找出一張過期
的發票，寫上自己的手機號碼遞給伍世霖，「這是我的手機，真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話就
打給我。」
540低頭看那張紙條上的十個數字，不需一秒鐘他就能永遠記住這串號碼，然而他還是接
過了紙條，將它和那些鈔票一起收進貼身的口袋裡。
他拒絕又遷開車送他到附近市區或車站的提議，沒有一絲猶豫地轉身離開。又遷跟在他身
後走到家門外的小徑上，一直到伍世霖的身影消失在下行的坡道彼端，他還站在原處發呆
，直到被發現他的阿公叫了一聲。
「哪徛遮咧戇神？啊恁同學咧？」（怎麼站在這裡發呆？你同學呢？）
「伊轉去矣。」（他回去了。）
阿公因為這句話皺起眉頭，愣了一下才問：「啊毋是昨暗才來？哪睏一暝就走？」
（不是昨晚才來？怎麼睡一晚就走了？）
「伊閣有代誌啦，頭拄仔就講欲先走矣。」（他還有事啦，剛剛就說要先走了。）
「啊伊按怎去？伊甘有駛車來？」（那他怎麼走？他有開車嗎？）
在阿公的追問下唯恐會多說多錯，又遷招架不住，只好上前拿過阿公手上的鑰匙，搶回自
己原本預定的工作，「有啦有啦，我去市場，你入去掠牌啦。」（你進去抓明牌啦）
阿公碎唸了幾句少年人毋知咧變啥魍（年輕人不知道在搞什麼鬼），懶得再多理會又遷，
朝他揮揮手便走進倉庫裡整理要分送親友的荔枝。
又遷回到房間拿手機，回覆了幾個在網路上詢問今年直接購買芒果的訊息，隨後便跳上貨
卡開出小道，想著還是應該送伍世霖一程，畢竟好歹是落難到他家果園，還睡了一晚的關
係。然而不知道是人家腿長腳程快還是往不同方向而去，又遷開到接往縣道的山腳下都沒
看見人影。
繞了一圈無果，又遷便說服自己放棄了，就當是萍水相逢的一個過路人吧，雖然萍水的位
置有點奇怪，對象也有點奇怪，總有說不出的違和感。
處理完一些行政的雜事後，又遷到大賣場去做一個月一次的採買，在停車場裡往貨斗塞各
種生活用品和食物時已經是中午，他收到男友名源趁休息時間傳來的訊息，便直接將電話
撥了過去。
「在吃飯？」
『嗯。』伴隨咀嚼的聲音是漫不經心的回應，『你呢？』
「我現在在大賣場，還在想等一下要吃什麼。」又遷將手推車推回長長的車龍，邊走回停
車格邊問：「我們多久沒見了？」
那邊似是被這個問題問得一愣，頓了好幾秒才遲疑地回答：『不知道，兩三個禮拜？』
「是一個半月了。」上一次見面還是又遷在繁雜的事務裡勉強抽了兩天，北上去和名源相
聚。
電話那頭的名源頓了一下，聽不出情緒地喔了一聲。
又遷突然覺得有點意興闌珊，但怕自己事後又會反覆後悔，他還是問出自己卡了許久的一
句話：「你要來找我嗎？」
這回沉默維持地久了一些，伴隨某種尷尬的氣氛，名源似乎放下了手上的筷子，用一種又
遷在無理取鬧的為難口氣道：『我很忙。』
「我知道，所以不用馬上啊，你可以安排一下工作，休兩三天總可以吧？」
『再看看吧，最近就算休假也都只有一天，很難連續。』名源停了一下，像在猶豫，但仍
是繼續說：『而且到你那裡好遠，主要是偏僻，搭高鐵以後還要轉火車或客運。』
「你可以搭到高鐵站，我去載你啊。」
『原理一樣啊，還要開去你們山上，光是交通就花掉一半的休假了。』
又遷因為對方話裡的嫌棄感到煩躁，回覆的語氣也變得有些僵硬，「我去找你的時候也是
要花這些時間啊。」
上一次，上上次，以及在回到家鄉後的無數次，他不都是這樣努力維持和名源的感情嗎？
有時田務繁忙，車子要留給阿公用，他不也是搭車再轉車，為了半天相聚的時間風塵僕僕
？
園裡要灑藥，採果，整地修枝，這些事情雖然是按季節照輪，每一季卻還是要依照當年的
氣候雨水決定的果相去調整時間，不是時間到了做哪件事就好，他不也是從這些忙碌而雜
瑣的日常裡抽出時間？而且剛決定繼承果園那時，身邊親友大多反對，由其父母，只要他
多休兩天假說要北上找朋友，阿公還沒說什麼，爸媽就首先來質疑他返鄉種田的決心。
這些壓力他都沒和名源說過，不代表他沒有付出。
又遷心裡悶著不悅，還是將這些話都忍了下來，然而卻聽名源又說：『誰叫你要到那種地
方去種水果？』
氣氛以飛速降至冰點。
又遷靠在貨斗架旁，必須很努力才能讓自己不脫力滑坐到地上去，他一手拿著手機，感覺
螢幕在自己耳邊發燙，他另一手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臉頰，深深吸了一口氣。
「你要現在跟我吵這個嗎？」
『我不是想吵架。』名源嘆了口氣，『當初你堅持要回去，不就想過會有今天這些問題嗎
？』
名源說的對，當時他一提出回鄉下的想法，名源就非常不贊成。他非常理性，從生活方式
、職涯規劃到兩人關係都做出分析，但又遷最後還是選擇回來了。名源雖然不情願，但還
是沒有立刻和他分手，只是對於異地的狀況始終消極以對，甚至是冷眼旁觀。
又遷有時會覺得在對方眼裡，自己對理想中的生活所做的這些挑戰都是徒勞，對感情的努
力也都是徒勞。
通話最後因為名源要繼續工作而匆匆結束，他在掛掉電話後傳來訊息，說「休假的事我再
看看，能連休再說」，又遷只已讀，收起手機回到車裡，在大賣場的停車場裡聽了半個小
時的柴可夫斯基才發動引擎回家。
他知道返鄉的決定很自私，在男友看來不只幼稚不成熟還不為對方著想，在父母眼中看起
來更是不對自己的人生負責。身邊朋友嘴上稱讚他一句勇敢追夢，心裡則可能或擔心或嘲
笑。
他都知道，知道在萬千種生活方式裡找到一個對的頻率，就像在廣闊無垠的宇宙中漫遊一
樣，比起遇見光彩奪目的壯闊星雲，更多時候面對的是無止盡的黑暗和孤獨。
只是他沒想到當他真正去感受時，會是那麼地難過。
又遷沿著公路開回熟悉的小道，滿山的綠意，和雜貨店裡對著他的車搖尾巴的狗狗，讓他
的心情稍微平復了一些，他想著晚上想煮網購的水餃給阿公吃，又想著阿公的回診日好像
快到了，才剛想回家後看月曆確認一下，阿公的身影就出現在轉彎處的路旁。
跟在阿公身邊的，是幾個小時前才跟他告別的伍世霖。
又遷驚訝得瞪大眼睛，差點以為伍世霖其實是陰魂不散的幽靈，直到他放慢車速，把手背
在身後的阿公首先轉過了頭，看見是家裡的車後停下了腳步。
又遷連忙停車，降下車窗對伍世霖大喊：「你怎麼在這裡？！」然後又著急地看向阿公：
「伊哪會佇遮？！」
阿公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應了他一句「我哪會知」就轉身繼續往家的方向走去。
又遷和伍世霖對視一眼，對方定定地望著他，眼裡和表情都看不出什麼情緒，他先調開了
視線，跟著阿公的足跡走去，被丟下的又遷頭頂塞滿了問號，總之先踩下油門越過兩人回
到家裡。
剛走出門埕，阿公就負著手走了進來，他逕直往內走，表情看起來有點生氣，邊走進門廳
邊數落又遷：「共恁同學擲佇遐，一个人佇路內按呢戇戇踅，行規半晡猶佇遐。啊你是按
怎？恁是冤家呢？」
（把你同學丟在那裡，一個人在路上這樣傻轉，走半天還在那裡。你是怎樣？你們吵架嗎
？）
又遷被罵得莫名其妙，轉頭去看伍世霖，後者停在他身邊，臉上浮現的詭異表情類似歉意
，「對不起，我跟他解釋過是我自己要離開，但他好像誤會是你把我丟到路邊。」
「啊？」又遷搔搔頭，「啊所以你怎麼了？你迷路了嗎？」
伍世霖遲疑了一下，沒有立刻回答，又遷正想追問時阿公又從客廳探出頭來，「伊猶未食
飯，先予入來食。」（他還沒吃飯，先讓他進來吃）說完便又縮回去。
又遷轉頭看伍世霖，「你還沒吃？你剛剛到底走到哪裡去了？」
「我不餓。」
……總覺得好像都快習慣這種答非所問的對話模式了。又遷無奈地輕嘆了口氣，對伍世霖
擺擺手，「算了，先進來吧，我煮點水餃給——」
「簡又遷。」
又遷停下進屋的腳步，側過身看叫住他的人，他神情嚴肅，和這半天以來別無兩樣，但又
遷莫名感受到此刻他想傳達給自己什麼訊息，他默然轉身，仰頭正視比他高一個頭的外地
來客。
「我不是迷路，但因為某些原因，我現在還沒辦法離開這裡。」
又遷皺眉，「什麼原因？」
伍世霖停頓了一下，再開口卻只是說：「我無法解釋。」
又遷因為這個過於直捷卻沒有解釋任何疑問的回覆而暫時沉默，就那麼看著伍世霖半晌。
「雖然我們家根本沒什麼能讓你覬覦的，但是說真的，你突然出現在我家的果園裡，問什
麼都回答得不清不楚，說要走又回來這裡，我要怎麼相信你？」
因為伍世霖至始至終都直視著他，所以又遷也一反平常不善與人眼神接觸，直直地看進他
的眼睛，想看清楚裡面有沒有說謊的痕跡。
但裡頭只有一片漆黑，平靜無波。
「我很難跟你解釋我的來處和背景，但我不會說謊，不會騙你們，請你相信我沒有惡意，
會來到這裡也是一場意外，只是現在因為不得已的原因必須暫時滯留。」伍世霖的聲音沉
沉的，頻率適宜，像來自幽暗的深空，「等我的交通和通訊方式恢復，我就會立刻離開，
不帶給你們困擾。」
又遷轉了轉眼睛，心裡一堆疑問，開口卻是問他：「你的名字真的叫伍世霖嗎？」
伍世霖非常嚴肅地點點頭，讓又遷在這種詭異的氣氛下不合時宜地笑了出來。
廚房傳來開瓦斯的聲音，又遷轉頭看了一眼，邁開腳步回房子裡時朝伍世霖點了下頭，「
走吧，先吃飯。」
裡頭傳來祖孫兩人說話的聲音，即使隔著一小段空間，540卻聽得很清楚，爺爺在數落又
遷，又遷在問爺爺煮水餃好不好，最後兩人談起了他。爺爺問他「你同學是不是頭腦有問
題」，又遷回他「以前應該沒有吧，現在可能不一定」。
540一個人站在房外聽了一陣，想起自己在旅程中遇到的迷航，再到剛才走不出附近道路
的鬼打牆，以及自己在短短不到地球日一天的時間內，就與兩個地球人產生意外多的交集
。
畢竟是到維度層次不同的地方去，可能會有通訊上的突發狀況。導師的話突然浮現腦海。
總之如果遇到什麼無法排除的問題，設定返航的時機就是你達成目的，找到答案的時候。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遇到什麼狀況，但並不擔心自己無法脫離。所有發生的一切都是有原因
，並且已經安排好的。這是他的民族生活的信條之一。540也同樣這麼相信，這個星球的
這個島嶼，這座山上的這個男人，他來到這裡並不是偶然。
但那是什麼，以及為什麼，此刻的540還不知道。
540站在門外，感受午後的和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果物與塵土的氣味，以及微微偏移的
陽光照過葉縫打在地上的斑駁黑影，直到屋裡傳來食物的香氣，他才跨過門檻走了進去。
chapter name from 〈迷航記〉by Wubai & China Bl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