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只剩下等待
頻道已對接，旅行者540，請回覆。
我是540。
旅途目標已達成，即將設定返航，請確認。
旅行者540，通訊無異常，請回覆，並確認返航設定。
返航是什麼時候？
預計60標準分後實施，詳細航程內容請接收返航設定並確認。
我不想離開。
旅行者540，請確認返航設定。
我不能現在離開。
頻道已轉接，我是KIM07。
導師。
你的旅行目標已經達成，返航設定是自動啟動的。
我知道，但我必須再停留一下。
540，目的達成就返航是為了保護你的航行安全，也是為了保護你在旅程中遇到的人。
你抵達那個星球，和當地住民的互動已經超出原先所預計，待越久，越可能留下遺害。
是，我知道。
確認返航設定吧。
如果不立即動身，我最多還能待多久？
請說明你不能立刻返航的理由。
540，通訊無異常。
沒有理由，我只是希望，能再有一點時間。
五個地球日。
我知道了。
540，你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嗎？
是的。
那麼等你回來，我很願意聽你說說。
頻道由系統轉接，返航設定已重新編寫，請確認。
確認。
。○.˙
送走最後一批交給合作社的芒果後，又遷稍微得以喘息，他蹲在倉庫裡清點留下的十幾籃
芒果，手拿著一張清單寫寫畫畫。家裡從阿祖（曾祖父）的年代開始種芒果，已經累積一
批水果交際網，每年收果都要留一些給他認識或不認識的親戚朋友，某家要寄愛文，某人
會來載金煌，什麼社團會來買玉文，某朋友要留三籃西施，這些都記在阿公的腦袋裡，他
則還在努力繼承，也努力擴展屬於自己的芒果網路訂單。
長時間反覆彎腰站蹲很耗費體力，又遷在小凳子坐下喘口氣，抬頭看免費勞工伍世霖還在
勤勉地幫他把裝籃、裝箱的芒果排列整齊，雖然讓人家幫忙很過意不去，但不得不說有了
伍世霖的幫忙，實在拯救了他操勞過度的腰和膝蓋。
而且伍先生體力驚人，這兩天跟著他在園子和倉庫裡來回忙碌，常常他已經累得喘氣，伍
世霖看起來還游刃有餘，雖然動作不熟練，但真的幫了他不少忙，在爸爸面前也不用再想
辦法掩飾，如果在伍世霖頭上戴一頂斗笠，脖子上掛一條毛巾，看起來完全就是個縱橫田
野的專業幫手。
「世霖，你這兩天真的幫我超多的，我會按照行情算日薪給你的，你一定要收。」
540正在將裝箱後準備出貨的芒果依照單號排列，聞言直起身，轉頭時連喘都沒有喘，只
是平靜地搖頭，「不用。」
又遷連忙搖搖手，「不行不行，今年阿公休息，你真的幫我超多忙，你不能不收。」
「你讓我吃住，也沒收我錢。」
「那不一樣，你也沒吃我們家多少東西啊。」又遷嘆了口氣，「而且你力氣好大，體力還
那麼好，我都想明年再叫你來幫忙了。」
這句話隱含伍世霖終將離去的客人身分，無端引起了一些離別的感覺，又遷隱隱覺得不捨
，雖然伍先生有時候像個火星人一樣很難溝通，但這段時間發生太多事，其中大多不堪，
偏偏全都被伍世霖目睹了，還陪著他一起面對。
雖然不知道伍世霖是怎麼想的，但又遷已經把對方視為很好的朋友了，在那些無措的時刻
裡，伍世霖從來沒有對他那些俗氣無聊的苦惱發表意見，沒有鄙視，沒有同情，也沒有任
何價值評判，只是一直耐心陪著。他有苦難言，太多掙扎和答案都只能往心裡埋，這種時
候有一個不太熟悉的人在身邊待著，比起無從安慰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的熟人陪伴，其實反
而讓他鬆一口氣。
而且比起剛開始和陌生人相處的不自在，現在在伍世霖身邊的又遷已經不必勉強自己一直
講話化解尷尬，沉默不代表無言以對，反而像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又遷忍不住想，如
果伍世霖能夠長久待在臺灣，或者他們能在很久以前就認識，他一定會很依賴對方，成為
不必多說話就能彼此知契的好麻吉。
又遷陷入突然的感慨中，沒有發現自己剛才說的那句話也同樣提醒540他將要離去的事實
，以及540背對著他陷入沉思的表情。
「好了啦世霖，那邊先放那樣就好，等一下宅急便上來再搬。」又遷拿起一顆長了黑斑點
的愛文，用小鐮刀熟練地切開來，放在剛剛拿出來的盤子上，「搬了兩天芒果你都沒吃到
，來。」
540拍了拍手上的塵土，走過來在又遷幫他倒蓋好的籃子坐下，果肉飽滿的兩側被劃成方
格狀放在盤子裡，又遷則拿著果核的部分慢慢啃著。芒果多汁，怕弄髒衣服的又遷吃得秀
氣，但仍有幾滴芒果汁從嘴角流了下來，他下意識伸出舌頭去舔，竟然舔到了540伸過來
的手指頭。
又遷整個人原地倒彈半公尺，張大眼睛瞪著540，單純身隨意動想阻止果汁滴落的540顯然
也嚇了一跳，他縮了縮帶著溼意的指尖，平靜地解釋：「剛才快滴下來了，抱歉。」
「喔喔，嗯，沒事，謝啦。」又遷把果核丟回盤子，起身到倉庫門口的水龍頭邊清洗，想
要裝作沒事，卻莫名覺得羞臊，耳朵隱隱熱燙起來。
氣氛不知為何頓時變得微妙，又遷偷偷撇頭，伍世霖還在斯文地繼續吃芒果——他經過阿
公的調教後現在已經很會剝皮吃芒果了——看起來對剛才的插曲完全不在意，便稍微放下
了心，邊洗手邊道：「我想試試看做綠茶芒果凍，你覺得怎麼樣？」
「好。」
又遷噗地笑了一聲，「好什麼好？我是在問你覺得這樣搭配怎麼樣啦。不過大概要再過幾
天吧，等阿公手術完出院了再說。」
540嚥下口中的芒果，看又遷蹲在水龍頭邊洗手。在白天的日照下，他縮著的背影和540在
那個晚上看見的不太一樣，那些不小心在那個晚上洩漏出來的東西又被他藏了回去，看起
來又是平時那個又遷。
綠茶芒果凍一定會和他嘗試過的那些甜點一樣好吃，540想，可惜他吃不到了。
小徑上有車子呼嘯而過，趴在鐵門邊的金煌站起來叫了兩聲，車子過去後便又安靜下來，
他在原地轉了兩圈以後朝他們走了過來，在離又遷不遠的地方坐下。
又遷用帶著水的手潮狗潑了兩下，「煌煌乖，昨天阿公餵你吃過芒果了，你不能吃太多，
今天沒有了。」
金煌似乎不在意有沒有芒果吃，用力搖了搖頭將水珠甩乾後起身走到院子裡，陪阿公巡看
他種的小番茄和蔥。
「你的狗很擔心你。」540突然說。
又遷正看著阿公和金煌發呆，因為他突然說的這句話愣了一下才反問：「誰？」
「那隻叫芒果的狗。」
「他不叫芒果，他叫金煌，金煌是其中一種品種——」又遷發現自己重點錯誤，連忙拉回
來，「不是，你怎麼知道的？」
540只是一貫地表情平淡，但語氣篤定，「他跟我說的。」
「屁。」又遷一臉在看外星人，「我聽你咧嘐潲啦——」（我聽你在放屁啦）
「我沒有在嘐潲。」
又遷被伍世霖口中說出的不雅文字噎住說不出話，明明是自己先說出口的日常幹話，對方
用非常認真而純淨的眼神重複說出來就是他忍不住一陣心虛，「呃呃呃，你聽得懂這兩個
字喔？誰教你的？這個詞不要學！忘了忘了，聽到沒有！」
過耳就不可能忘的540只是聳了一下肩，重複上一個問題的答案，「今天早上在客廳他說
的。」
「蛤？……我還不知道你斜槓寵物溝通師咧。」又遷顯然不太相信，但仍然忍不住想試探
：「那你說，煌煌跟你說什麼？」
「他覺得你叫他『煌煌』聽起來很幼稚。」
……好喔，這下百分之百確定他是在胡說八道了。
「還有他知道你很辛苦。」540接著說，「但他只能努力看門，幫你防壞人。」
又遷的表情輕微裂了一條縫。原本因為不相信對方話語而掛著的輕浮笑意漸次褪去，他下
意識地摩娑著自己褲管上脫落的線頭，整個人安靜了下來。
「他還說什麼嗎？」又遷勉強勾起一個微笑問。
「他希望你能快樂一點。」540說。
又遷沒有再追問，也沒有發表什麼意見，他只是看著水管流出來的水在手上劃過，很久很
久，才把水龍頭關起來，用不知道540其實也聽得到的聲音笑著低喃：你真的很嘐潲。
嘴上說著不相信，傍晚空閒時又遷還是把金煌夾到門簷下談心，捧著狗的臉嘗試解讀他的
表情，540倚在門邊，看他們一人一狗進行無效的溝通。
「聽說你不喜歡我叫你煌煌喔？」
金煌從鼻子裡噴了一口氣。
「那叫小煌可以嗎？還是你喜歡小金？」
金煌又噴了一口氣。
「還是叫『吾煌』？超霸氣的，但聽起來好蠢。」
「汪！」
「蛤你該不會真的喜歡吧？吾煌威武，吾煌萬歲萬萬——」
頭頂傳來聲響打斷了又遷的朝拜大業，他轉頭看540，沒好氣地瞪他一眼，「笑什麼啦！
」
540聞言愣住，笑？他笑了嗎？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臉，沒感受有什麼不同，剛才也沒發覺
自己原來在笑。
「你不是很厲害？所以他到底想要我怎麼叫他？」
540看了金煌一眼，威風凜凜的土狗又噴了一口氣，轉過身晃走了。
「他說你開心就好。」
又遷學金煌從鼻子哼了一聲，「我才不相信。」
「還有，他說想吃雞胸肉。」
「好了夠了你不要再掰了！」
。○.˙
心臟支架的手術不複雜，但前後兩天都要住院觀察體況，又遷和爸爸都是第一次遇到這種
事情，差點因為要怎麼安排陪床、是否要照住院說明寫的清單去購物而吵起來，阿公聽了
煩，叫他們兩個開車出去吵，要買什麼就買什麼，順路可以去載週末放假的又遷媽媽，讓
他安靜半天也好。
媽媽要載，有些家裡沒有的東西也的確得買，又遷只能領命出門。他如今很信任伍世霖，
交代一句有事電話連絡，就拿著採買清單載爸爸出門去了。
阿公耳根終於得到清淨，開著晚間新聞看他的牌支，間或拔兩顆荔枝吃，愜意得完全不像
過兩天就要手術的人。他看見幫忙晾完衣服從陽臺回來的540，朝他招招手，叫他過來坐
下，塞一串玉荷包到他手裡。
「這幾工麻煩你矣，若無你，我看足食力。遷仔這站仔定按呢戇神戇神，毋知有去予我驚
著無。」
（這幾天麻煩你了，如果沒有你，我看會很吃力。阿遷這陣子常常發呆，不知道是不是被
我嚇到）
540將玉荷包放回桌上，看著阿公說：「伊足煩惱你的。」（他很擔心你）
赤著上身的阿公靠在木沙發上，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笑了笑，「煩惱嘛無路用，就按呢矣，
食甲這个歲矣，該按怎就按怎。」
（擔心也沒有用，都這樣了，活到這把年紀了，該怎麼樣就怎麼樣）
「薰減食寡，酒較莫啉的，沓沓仔就會好起來。」
（少抽點菸，少喝點酒，慢慢地就會好起來）
「才來幾工，就學會曉管我矣。」阿公笑得眼睛瞇了眼睛，但540的表情過於認真，他只
好點頭答應下來，「我知啦。」
（才來幾天，就學會管我了。我知道啦）
540得到承諾，雖然不見得真心且做得到，但也沒再多說，他將視線轉回前方，新聞正播
著國內外各處的社會事件。這個國家，這個星球，擁有這個宇宙間難得一遇的環境，美麗
又豐沛，充滿生命力，人們卻花費時間去擁有難解的煩惱，每天都發生很多紛亂的事。
他想著又遷的眼淚，他最終分別的戀人，淺薄卻難以實現的夢想，以及總是有各種情緒的
眼睛，突然開口說：「你愛保重身體，陪伊較久咧。」
（你要保重身體，陪他久一點）
阿公愣住，轉頭看540，他也正轉頭回望，漆黑的雙眼一如既往的澄淨，只是其中似乎比
他剛來時還多了些什麼。
阿公笑了笑，「你敢知？你拄來的時陣，我掠做你是伊佇臺北个鬥陣的。」
（你知道嗎？你剛來的時候，我還以為你是他在台北那個相好）
540用了兩秒鐘才明白過來阿公所說的「鬥陣的」是什麼意思，那天晚上之後一直醞釀在
他胸口的某種感情在此刻活躍地跳動了一下，讓他感覺窘迫，雙頰好像有兩團暖燈在照射
，但這些情緒很快便因為想到又遷的臉和腦中的返航設定而冷卻下來。
「我毋是。」540輕聲回答。
（我不是）
「尾仔看出來矣，我看呼，我去病院彼工伊去揣的彼个才是。」阿公嘆了口氣，又無意識
地去摸自己的胸口，「彼陣因為伊的代誌，(亻因in)爸仔囝敢若冤甲足忝。(亻因in)蹛市
內，(亻因)爸爸媽媽閣毋敢予我知，囡仔攏予(亻因)嚇甲無膽去。」
（後來看出來了，我看齁，我去醫院那天他去找的那個才是。那時候因為他的事情，他們
父子倆吵得很兇。他們住在市區，他爸媽又不敢讓我知道，孩子都被他們嚇到沒膽了）
540默然無語，感知能力恢復，他讀到老人內斂的情緒起伏，比起外在的漫不經心，阿公
的內心複雜且有層次許多，他知道的比他表現出來的多更多，選擇不說，是他的個性與閱
歷使然。從阿公視角看見又遷的成長過程，比之他本人所經歷的，有另一種樣貌。
「伊比恁想的閣較勇敢。」540說。
（他比你們想的還要勇敢）
阿公挑起眉毛，半是驚訝半是疑惑地望著540，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詭異表情，540別開眼
睛，方才那種窘迫不知怎地又悄然而至，他清了清有些乾渴的喉嚨，接著說：「毋過伊需
要幫助的時陣袂曉講，共鬥相共就好，免傷煩惱。」
（可是他需要幫忙的時候不懂得要說，又幫他就好，不用太擔心）
「唉，人老矣，插無遐濟矣。」阿公拍了拍大腿，嘆息著說，「鬥相共，抑是逗陣過，愛
看伊的福氣。」
（人老了，管不了那麼多了。幫助他，或一起過，要看他的福份）
幫助他，或一起過，這將會成為星球上某個人的責任，或者永遠不會有這個人出現。無論
是哪種可能性，都讓540感覺胸口湧上一股疼痛。
「若會當是你嘛袂(禾黑bái)。」阿公說，「無彩。」
（如果可以是你也不錯。可惜。）
540轉頭看阿公，對方只對他拋出一個淡淡的微笑，沒說是什麼可惜，也不像是要他給予
回應，傾身拿起遙控器將電視換臺，轉到即將開演的八點檔，結束了對話。
chapter name from 〈時光雨〉by Wubai & China Bl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