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KTV室內掛著一盞閃爍的七彩燈,男男女女唱歌、喝酒或打牌,尖銳的鑼嗓聲直灌耳
膜。吳秋景偶爾聊聊天、喝杯酒,其餘時間就是刷手機玩遊戲,跟眾人熱鬧的氣氛截然不
同,大家見怪不怪,早已習慣他這種冷冷酷酷的個性。但其實他從方才開始就一直心神不
寧,即便一口氣喝乾桌上的啤酒,試圖冷靜情緒,但腦海仍不由自主想起『那個人』還有
廟公的話——這一切都不關他的事。
大概是低溫與酒精擊垮了意志力,吳秋景開始感到疲倦,漸漸懶得思考,他直接仰躺
在沙發上閉眼歇息。
像他們這類人都有很多毛病,睡眠障礙、憂鬱或者是創傷症候群,各種精神疾病都像
曾犯下的罪過一樣如影隨形。吳秋景躺在散發著菸臭的廉價沙發,擁抱襲來的睡意,在酒
精的催化下慢慢睡去。一旁的朋友笑了笑,替他蓋上外套,每次來唱歌這傢伙基本上都是
睡覺,反正能睡著也是好事。
吳秋景做了一個夢,夢見四周都是火焰。
紅色長廊的盡頭一片漆黑,連火光都照不透。遠處有個人緩慢地往他的方向前來,那
個人唱著歌,但嘶啞的喉嚨又像痛苦的呻吟。烈焰依然熊熊燃燒,著火的天花板發出劈啪
聲響,融化的松脂與油漆散發出沖天的惡臭。遠方的那個『人』扭曲著身體與手臂,用一
種奇特的姿勢在黑暗中蠕動。下一刻,猛爆的火舌往天上竄轟亮了四周,吳秋景的寒毛瞬
間從背脊往腦門上竄。朝他走來的是一個焦黑的『人』,火燒捲了他的皮膚與身體,只能
內八著雙腿,一跛一跛地朝他走來。
「痛喔……」那個黑色的影子似哭又似笑,又像是在唱歌一般,「為什麼……不救我
?」
吳秋景想也不想轉頭狂奔,紅色長廊像是無止盡一般,反覆地重複著一樣的場景,汗
水濕透了他的髮梢,四周變得異常灼熱。
吳秋景快瘋了,為什麼要找上他!
「我沒辦法救你!」吳秋景一邊奔跑一邊吶喊,「幹!走開!」
「救我……啊,你快救我……,為什麼是我……為什麼不是你……」焦炭在路面留下
了黑跡,那人一步一步地逼近,聲嘶力竭地大喊,「好痛!好燙!好痛!好冷!好痛!」
他逃不掉了。
吳秋景在被抓住那一刻,耳邊忽然傳來小女孩的聲音。
——哥哥。
吳秋景倏地驚醒,連帶踢到了桌腳。他渾身冷汗,不斷喘氣,無法從昏黑的視線中辨
識出自己是否還在夢境裡頭。
「阿景,你還好嗎?」旁邊的女生察覺了他的異狀,拍著他的肩膀,體貼地遞上一杯
熱茶。
吳秋景從沙發上狼狽地爬起身,接過杯子,神色仍是驚魂未定。他環顧四週,朋友們
還是熱熱鬧鬧地唱歌玩牌,瞬間震盪不安的心立刻回歸冷靜,看見熟悉的人比吃藥還有令
人安心。
這就是他喜歡在人多地方睡覺的原因。
「沒事,脖子有點痛而已……」吳秋景喝乾熱茶,扭了扭肩膀,方才姿勢不太對:「
小玫,你還有鎮定劑嗎?」
在他旁邊的女孩子朝他露齒一笑:「沒了,但我有綠蝴蝶,要嗎?」
吳秋景皺起眉:「曹馨玫,你現在還搞這種東西嗎……?」
曹馨玫噗哧笑出聲:「騙你的。」她翻找皮革包包,從中拿一個白色小塑膠罐,「剩
下一星期的份。」
「才這一點?」吳秋景懊惱地端詳著手中的藥物,只希望這陣子不要太難熬。
「是你太依賴藥物了,叫你去看心理醫生還不要,每次都跟我拿。」曹馨玫翹起單腿
,點了一根菸,緩緩地吐出:「雖然跟死者不太熟,但看見自己認識的人死去,怎樣都不
好受吧?」
腦海浮出了一名中年女人的身影,吳秋景想起她在菜市場賣力吆喝的模樣:「我很少
碰見芯蘭阿姨跟她女兒,倒是我舅舅比較擔心阿姨。」
「丁婉寧也很笨呢。」曹馨玫漠然地看著空氣的白霧:「不過就是男人而已,何必想
不開,這樣傷害的都是自己跟家人……芯蘭阿姨真的好可憐。」
塗著藍色指甲油的纖長手指夾著菸,曹馨玫細瘦的手腕上有一道怵目驚心的疤痕,宛
如赤紅的蜈蚣紮在潔白的肌膚上。吳秋景將藥物收到隨身包以後就和朋友告別,臨走前還
順便囑咐他們不要玩太久,唱完歌就該離開。
凌晨兩點多的路上冷冷清清,寒風凍骨,吳秋景縮著肩膀、騎著機車慢吞吞地回到自
己的家。拉開後門的鐵門,陳開德在樓梯口前留了盞小夜燈,昏黃暗光在磨石子地板上映
出一層蜜色,他把鞋子擺好,脫下外套,躡手躡腳地回到自己的房間。漆黑的房裡窗戶仍
未關上,夜風吹動窗簾,輕微晃動,像是誰在暗夜裡招手。吳秋景一屁股坐在床上,拿起
床頭的相框,藉著稀淡的月色仔細地端詳起來。
相框裡面是一個頗具姿色的女人,年紀大概才三十出頭。她身穿藕色束腰洋裝、擦著
紅艷的唇膏,腳踏著細高跟涼鞋,左右兩手各牽著一男一女的孩子。孩子們身上穿戴乾淨
整齊,尤其是照片中的那個女孩子,天真可愛像個洋娃娃般。兩個孩子害羞地倚在母親的
腿旁,笑得迷濛。
照片色澤有些退色,人的輪廓卻在記憶裡逐漸鮮明,那是他母親最後的遺照。拍完這
張照片以後,她的母親就讓這倆個孩子吃下安眠藥,自己一手抱著一個孩子從台中搭著計
程車來到彰化的海濱。那時,溫暖的海風帶著腥鹹,正午的海面散發著螢螢波光,白浪打
在腳上卻是異常冰涼。女人拖著兩個昏昏沈沈的孩子義無反顧地往前走,直到海浪拍到她
的臉上,淚水同時也沾濕了那張略施粉黛的臉龐。
拍了那張照片以後,過不久,那個名為父親的男人就會接到妻兒的死訊,也會收到那
張照片。
大概是上天可憐孩子的命運,又或是命不該絕。
那名載著他們來到彰化的計程車司機在附近漁港點了一碗麵,午餐還沒上桌,他只能
坐在板凳上細細回想著方才的情況。這對母子來到荒郊野地卻沒有預約回頭的計程車,萬
一回不了台中怎辦?他越想越不對勁,趕緊扔下熱燙的海鮮麵又驅車趕回那片茫茫海灘。
那時候的大海早已吞沒了他們的身影,只留下冰冷的肉身與藕色紗裙漂浮在海面上。
救起來的時候,女人早已斷了氣,活著的只剩下那兩個孩子。那時候他不過才八歲,
唯一的妹妹才六歲。
吳秋景把照片放回床頭邊,這些事情他完全沒印象,儼然有人從他記憶中抹除一樣。
他只記得媽媽那天很漂亮,笑容滿面,跟平常不一樣,還帶著他跟妹妹一起去吃從沒
吃過的牛排。然後他睡了一覺,夢見自己潛入了深海裡,那裡是漆黑如墨的藍、寧靜無聲
,什麼都沒有。
醒來以後,他才知道媽媽已經死了,而世上唯一的手足心智卻永遠停留在三歲。
餵藥的細節、母親的遺恨,他全都不記得了。每次聽心理醫師講起這段往事,都像是
看著別人發生過的事情一樣,自己內心裡面毫無知覺,還感到有些可笑。醫生曾說過這叫
失憶解離症,失去記憶是一種防衛。他向來討厭這些穿白袍的人,因為他們總是條理分明
地分析著,然而眼神不經意流露出的悲嘆總像一把銳利的刀,直接剖爛他血淋淋的心。
吳秋景脫下上衣,直接躺在仰躺在床上,視線直直盯著昏黑的天花板。
「……吳篠潔,為什麼我看不見你?」他喃喃自語,總忘不了妹妹的臉。
人生有太多他想忘記的事情,卻又無法拋下或遺忘。他從口袋拿出鎮定劑,倒出了兩
顆,混著口水痛苦地吞嚥下去,接著閉上眼睛。冰冷的黑暗瀰漫周身,就像當時的那片大
海一般,慢慢地侵蝕他。
忘不了的事情,只能用懺悔贖罪——那是獄中教誨師告訴他的事情。犯錯的人,從不
需要別人的憐憫。
○
隔天清晨,吳秋景先洗了個澡,省略跑步的行程,直接下樓幫忙陳開德打理便當店。
他每天的工作很簡單,清理自助餐的鐵餐盤、幫忙佈菜,接著時間一到就負責外送。店鋪
規模不大,就是菜色豐富、每天更新,店內附贈免費湯品與飲料,又剛好鄰近工業區,生
意還算熱鬧。十一點鐘一到,吳秋景就把便當放到機車後座,一間一間工廠沿途分送,除
了工廠以外,陳開德也會吩咐他把便當送給鄰里的獨居老人,算是做點功德。
無論春夏秋冬、豔陽高溫或暴雨連日,吳秋景從沒有半句怨言,因為他知道這份安穩
得來不易。載著便當的機車在曲折的小徑繞了幾次以後,工廠的部分總算送完,最後一站
就是附近的警察派出所,也是美佳味便當店最死忠的常客。
陳開德與蔡宗男從小就認識,雖然長大以後分別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但最後兩人還是
都回到了滋養他們成長的故鄉。因為這層關係,陳開德對警察同仁特別的優待,除了便當
時不時加菜以外,更會附贈水果、甜點、飲料甚至是下午茶,有時候吃膩了便當更可以依
口味客製化,比如拉麵、焗烤飯又或是精緻可口的義大利麵,重點是他的餐點收費不高,
這種體貼入微相當受警察同仁喜愛,長期經營可薄利多銷,可說是雙贏的局面。
吳秋景一把便當提進去派出所裡面,執勤台的同仁立刻就高興得大聲歡呼,因為今天
的中午的便當他們最喜歡的炸排骨飯加燕麥奶茶,還有黑糖糕當下午茶。
蔡宗男聽見騷動,便從後面辦公室走出來朝他招手:「秋景,你來的正好。」
吳秋景先把便當錢收入隨身攜帶的小包中,跟著蔡宗男到一旁的走廊。蔡宗男壓低音
量,神秘兮兮地問他:「我問你,你昨天遇到的、那個、那個死者,她有沒有多暗示你什
麼?」
吳秋景一聽就皺起眉頭,退開了一點,用鄙夷的眼神打量著蔡宗男:「男哥,你不是
刑警嗎?」
蔡宗男老臉一紅,狠狠地拍了吳秋景還戴著安全帽的腦袋:「三八啦,我就多問一點
線索嘛,能快點破案不是很好嗎?你就講一下你看見的細節啊,說不定會有什麼靈感。」
吳秋景扶著安全帽,模樣有些狼狽:「所長不是跟你說了?」
「有啦,就你講懷孕而已。」蔡宗男搔搔頭,「能不能再多找點線索?」
「她講不出話,我也無法幫忙。」吳秋景無奈地說:「不是有找法醫來相驗了嗎?」
「法醫喔?」蔡宗男滿臉不悅,憋不住心裡話開口就抱怨,「殯儀館驗是驗過了,就
看不出所以然來所以才問你,再這樣下去喔,沒證據就可能會被判定為自殺啊。」
「那我也沒辦法幫你了,男哥你勤勞點找線索吧。」吳秋景掏出口袋的手機看時間,
只想趕快結束話題。依照他對蔡宗男的認識,這個不可靠的老查甫不知道又要搞什麼鬼,
他還是先溜為妙。
「我很勤勞好嗎!就找不到啊!」蔡宗男一臉懊惱地拍著額頭:「現場在溪邊又沒監
視器,警方能聯絡的關係人也都問過,就是沒有一個是有嫌疑,案發前天還下過雨,什麼
線索都被洗得一乾二凈了,要我怎辦?都是所仔啦,都還沒有證據就跟檢察官講他殺。真
的是吼,我會被所仔害慘啦。」
面對這些問題吳秋景也是愛莫能助,畢竟他又不是真正辦案的人。蔡宗男人不壞、個
性好相處,但就是不太可靠,遇到事情老愛碎念,辦案全靠笨蛋般的好運氣。
不過也就是這一份眾人稀缺的運氣,讓他仕途一路平步青雲。
蔡宗男左右躊躇了一陣,最後才從牙縫逼出一句話:「秋景啊,會不會這次是你看錯
了?」
因為是戴著口罩,蔡宗男沒看出吳秋景幹譙的嘴型:「你乾脆去廟裡博杯算了。」
「不然這樣好了,你這幾天找個空檔跟我去殯儀館,再去看一次。」蔡宗男拍著他的
肩膀說。
「男哥你瘋了嗎!」吳秋景詫異地瞪著他,「不要開玩笑了!你應該要去找證人、找
證據吧,這是你的工作!更何況我又不是想看就看的到?!」
「拜託啦!拜託!」蔡宗男說起來也四十好幾,卻像個小孩子一樣苦苦哀求,還連哄
帶騙地說,「看一眼就好,之後男哥包個紅包給你啦?好不好?你不知道喔,那個梁栩檢
察官是真的不好惹,他老爸是那個局長捏,我們這邊官階最高的警察捏,我一定會被他釘
死,阿景你如果不幫幫我,我以後會很慘啦,拜託啦!」
吳秋景臉都綠了。找證據是這樣找的嗎?!蔡宗男的職業道德是被狗吞了,用迷信來
辦案不會太誇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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