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林靜出了一場車禍。那是一個下班回家的深夜,他買了一杯手搖,耳朵塞著耳機,不過音
量並不大,如果有什麼危機,在一定時間內反應過來是可以的。
那天他一隻手拿著手機,一隻手插在口袋。手指在螢幕上滑動,視線偶爾會抬起,不過大
部分時間還是釘死在小小的螢幕上。
當短影音被突然跳出的來電顯示取代的時候,他第一時間感到煩躁,就好像是上癮的人被
硬生生中斷一樣。不過很快地,他看見來電顯示是前男友的妹妹,一口飲料噴了出來,椰
果直衝鼻腔。
「咳咳咳咳咳——」
他想也沒想便按下綠色圖案,接通了電話。
藉由電話另一頭女聲顫抖的話,他得知了一個消息:前男友死了。
他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在幽暗的小巷前面發楞。緊接著下一秒,一臺沒有車燈的機車駛得
飛快,撞飛了他。
據說人死前會看見人生的跑馬燈,從小時候到長大。林靜不一樣,他看見的不是自己的人
生,而是和前男友相遇、初識,熟悉,在一起,然後分手。
他飛得很高,最後重重摔在地上。
對了,今天是情人節。他突然想到。情人節一個人過已經夠悲傷了,為什麼他還得聽見前
男友逝世的消息啊?林靜抱怨。不過沒等他張口,意識便極速地抽離,他陷入了一片黑暗
。
他要死了嗎?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林靜發現自己不在醫院的病床上,周遭是貼滿海報和釘滿掛飾的牆
壁——他的房間。
林靜跳了起來,一頭霧水的時候,手機響了——嗶嗶嗶嗶——嗶嗶嗶嗶——這是每天固定
的鬧鐘:早上七點。他下意識地按了貪睡模式,螢幕很快回到鎖定畫面,上面顯示:一月
一號。
就此,他開始了拯救前男友大作戰!
1.
林靜的前男友叫做陳謙如,是一個和名字很像的人:謙和有禮,個性溫和。這是很大的優
點,大多時候陳謙如都能笑瞇瞇地帶過,好的壞的人、事、物,無一例外,都能被溫柔地
包容。
「你不要總讓別人佔你便宜!」有時候林靜會這麼說。
小到插隊的路人,大到職場上的利益糾葛。陳謙如並不是一個沒有底線的人,和他交往兩
年的林靜知道,某些大部分人重視的東西,對陳謙如而言並非如此。
他能如此大肚的原因,好像就只是因為「那些東西不重要」而已。
用一個模糊的標準來看,林靜會被分在「脾氣不好」那邊。不過這也不能怪他,他很早就
被發現喜歡男人,這讓他從青春期開始便經歷不少轟轟烈烈的戰鬥。從一開始的戰敗,到
現在遇到任何一個試圖佔他便宜的人,惡意的、善意的,無意的,他都會用最強的武器反
擊,然後收獲意料之內的勝利。
他第一次在鬧鐘第一聲就從床上離開,直奔男友的房間。說是房間,其實也不過客房。交
往兩年之後,他們開始了半同居的生活。地點離兩人的公司都不遠不近,算是抓在兩人通
勤的中繼點,不過陳謙如還是時常住在公司宿舍,客房理所當然地成為他的房間。
打開門之後,裡頭一個人也沒有。林靜的冷汗沾濕了後背的衣服,整個人好像剛從水裡被
撈起來。
一月一號,元旦,國定假日。林靜腿一軟,一屁股坐在男友的房間前。
說起來,人們的戀愛大多大同小異,要嘛是學生時期交往至今,要嘛是交友app、朋友介
紹、甚至是傳統相親,除非要拯救世界或者毀滅世界,否則普通人的戀愛總是循規著一套
公式邏輯。
林靜和陳謙如的戀愛也沒有多特別,只是稍微有那麼點偶像劇的濾鏡。
兩年前的冬天,他在只會下雨不會下雪的街頭上漫步,細碎的雨沾濕他細軟的頭髮,他看
起來狼狽不堪。
林靜是的俗人,他想要愛人也想要被愛,這樣的人大多都在經歷戀愛、苦戀、分手,失戀
這樣的循環。那天他失戀了,一個人走在都市的街道。好死不好死,那天碰到的情侶一個
比一個還多:青澀的高中情侶(這讓他想到暗戀學長最後失戀)、保有青春但又擁有一定
成熟的大學情侶(這讓他想到大學兩任男友,最後皆因對方出軌而分開),以及出了社會
,難得在週末約會的成熟情侶。
他們相遇契機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一把傘出現在他頭頂。林靜仰起頭呆了一會,才將眼神
放在眼前的男人身上。很普通的襯衫,很普通的打扮,沒有染髮沒有耳洞,乾淨整齊。
男人靦腆地抿了抿唇,問他還好嗎?林靜聳聳肩,又搖了搖頭。失戀總歸是痛苦的,無論
多喜歡對方——或者根本不喜歡——都會因為失落感而沮喪。
男人問他要去哪,他說回家。男人似乎很猶豫,不知道要不要送他回家。林靜懶得理他,
逕自地往前走,頭上那頂傘搖晃了一下,竟然就這麼一路送他回家。
有一度男人似乎在想這樣是否成為騷擾,不過見林靜沒有表現反感也未拒絕,男人就這麼
跟著他了。
回到家的時候,他終於認出來了:「你是不是物理系的那個室友?」
男人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露出了一個笑容,那是綿綿的憂鬱中難得的明亮。
「我以為你忘記我了。」男人道。
林靜因為那個笑容一楞,嘴裡已經不自覺地回應:「大學的時候常去阿豪的宿舍,我記得
他有一個物理系的室友。」他思考了一下。「陳……陳……」
「陳謙如。」男人說,看出來他除了百家姓前幾名的「陳」以外,什麼也不記得。「我叫
做陳謙如。」
「啊,對啦,陳謙如。」林靜裝做突然想起的模樣。「謝謝你送我回家。」他指了指了傘
。
細雨沒有在雨傘上發出聲響,不過瀰漫在空氣的潮溼還是讓陳謙如傘外的書包濕透了。
「不會。」陳謙如露出了往後兩年林靜十分喜歡的靦腆笑容。「我怕你感冒。」
林靜問他:「你今天還要上班?」
「嗯,加班。」
「你在哪裡工作?」
陳謙如說了一個以高薪和高壓為名的公司。
「哇。」除了這個詞林靜不知道該說什麼。他隨口說:「你不會想辭職喔?」
陳謙如露出了讓人不解的驚訝表情。林靜還在想自己說錯了什麼,陳謙如卻微笑道:「很
少人會這樣跟我說。」
「啊?」
「因為,」陳謙如躊躇了一下,「因為……」
「因為什麼?」
和第一次見面無異的情況下,陳謙如最後也沒有說下去。
林靜又和他道謝了幾次,第三次的時候比較有誠意了,並和他要了電話,美其名是想要好
好謝謝他——不過就是把雨傘,想要好好道謝都是藉口罷了。
林靜想要的,是陳謙如。和一見鍾情的感覺很像,不過在這一路走回來的路上,林靜都沒
有心臟被電流竄過的感覺。直到他終於正眼去瞧眼前的男人,那突然綻放的笑容讓他再也
挪不開視線。
潮溼的陰鬱中出現太陽,這真讓人無法抗拒啊。林靜想。
如果林靜的記憶沒有錯的話,阿豪那資優生的物理系室友至少有七成的可能是異性戀,因
為他的雷達完全沒有響過。也似乎聽阿豪說過這個室友太乖巧,都在宿舍前面約會,完全
不會帶回來。
不過此時此刻gay達一點也不重要,因為他心中戀愛的警報想起了!管對方是直的還是彎
的,他都不會退卻!
被要聯絡方式的時候陳謙如楞了一下,猶豫了數秒。在林靜準備進攻之時,他爽快地給了
IG和Line。
這是他們大學畢業五年後的第一次見面。這莫名的巧遇之後,林靜沒費多大力氣便把人追
到手,並且在一起就是兩年。
阿豪得知之後曾驚訝地說:「他看起來完全不是你喜歡的型啊?」
「我喜歡什麼型的?」
「很帥的渣男。」
「幹!」
誠如阿豪所說,陳謙如和過往他交往過的男人完全不一樣,善良溫柔又專情。身材雖然沒
有IG網紅那麼明顯,但也屬於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的類型。除此之外,陳謙如的個性也不
如前男友們這麼霸道且充滿侵略性,做愛的時候就連掐到林靜腰間發紅都會很自責。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林靜就是很喜歡。
「你一定很快就會甩掉他。」阿豪斷言。
「放屁!」
陳謙如的所有一切,他都好喜歡,好喜歡。
他瘋狂的、每天都充滿快要破表能量的生活,因為陳謙如的出現而慢慢學會放慢腳步。他
開始會在晚上和陳謙如手牽手走在路上,聊今天的工作、心情,以及世界上正在發生的事
,而不是立刻回家做愛。
週末的時候會規劃短途旅行,連假的時候則是長途國內外旅行。林靜並不討厭先前的生活
,但截然不同的陳謙如讓他體驗到了另一種模式,這很新奇。
林靜知道,他的故事一點也不特別,浪子回頭金不換,最終被一個溫柔人征服、網羅,最
後回歸踏實的愛情。
如果故事到這裡往Happy Ending走就好了。
一月一號,元旦,國定假日。他想起來了。
門鎖打開的聲音讓林靜抬起頭,好像讓他溺斃的液體被一口氣抽乾一樣。
在門打開的瞬間,他已經飛撲過去,差點把剛回來的陳謙如又撞出門。幸好陳謙如反應快
,立刻穩住兩人。
「謙。」他含糊地喊:「謙。」
「林靜?林靜?」陳謙如一邊努力地抱著他進門,一邊問:「怎麼了?」
他想起來了。
一月一號,元旦,國定假日,陳謙如和他提了分手。兩人大吵一架,情況非常失控,即使
是一向情緒穩定的陳謙如都爆出青筋,但並沒有講出難聽話。陳謙如簡單收拾自己的東西
便回到公司宿舍,一住就是一個禮拜。
林靜告訴他:「我愛你,陳謙如。」林靜抬起頭,很認真地說:「我很愛你,陳謙如。無
論發生什麼事,你都要記得,好嗎?」
林靜很少這麼正式說愛,這通常是陳謙如會做的事。林靜的家庭很普通但也很傳統,儘管
父母最後接受他同志的身分,但比先前更難說出「愛」了。和前男友們在床上還比較能自
然地說「愛」。
有一瞬間,林靜感覺到在背後撫著自己的手退縮了。
陳謙如看著林靜。過了好一會,背後的手才又重新安撫他。
「我知道。」陳謙如說。
2.
接下來的幾天,他們都沒有在吵架,和和氣氣、溫溫馨馨地度過一個禮拜。先前的「世界
線」裡面,這一個禮拜是事情變糟的開端,最後即使陳謙如搬回來,他們的關係還是有了
無法修補的裂痕。
在原本的「世界線」是這樣的:一月一號元旦那天,林靜因為陳謙如突然的消失而質問他
,不過陳謙如並沒有說明自己去了哪裡,不如說,他一點也不想透露,只是用趨於冷淡的
眼神看著林靜。
那天他們大吵一架,最後還是陳謙如服軟,恢復成一個禮拜會回來住幾天的頻率。可是幾
天之後,他們又吵架了,那一次沒有轉圜餘地,陳謙如搬了出去,幾天之後在電話和林靜
提了分手。
林靜太過震驚,竟然在後知後覺的惱怒下答應了。陳謙如不是隨便說分手的人,他知道。
所以當陳謙如說出口時,代表他已經下定了決心,這點讓林靜感到羞恥又憤怒。
所以這一次林靜提醒自己一定要冷靜,不要隨便發脾氣。
他按奈住脾氣,盡量裝用平常的口吻問:「這麼早,去哪裡了?」
陳謙如沒有正面回答:「我沒想到會這麼晚回來。」陳謙如的口氣聽起來很平淡:「我以
為七點之前就會回來。」
「外面很冷嗎?」
「還好。」
林靜查了氣象,早上七點的時候天才剛亮,氣溫很低,因為潮溼體感溫度還要更低些,陳
謙如這身輕薄打扮肯定體驗了刺骨的寒冷。
林靜躊躇了一下後才說:「我……我只是擔心你。」
不知道是不是林靜的錯覺,陳謙如眼神一瞬間非常冰冷。
「我怕你感冒。」
「……」
林靜摸了摸他的臉頰,又摸了摸他的耳朵。「我怕你感冒啊。」
冰冷的眼神一閃而逝,陳謙如垂下眼簾,很快抬起眼皮,錯覺似的寒霜融化了,讓他雙眼
波光粼粼。
「要去吃早餐嗎?」陳謙如問他。
「好啊。」林靜問:「你想吃什麼?」
往常沒什麼意見的陳謙如說了公寓下面的早餐店。那是一家人一起經營的早餐廳,天還黑
著的時候媽媽先來準備,七點多送完小孩的爸爸會出現幫忙,中午的時候媽媽幫小孩送午
餐,下午兩點之前,小學放學的男孩會來幫忙送餐。
他們吃了很普通的早餐,說實話沒什麼特別,但吃習慣了,每天早上經常來報到。
用餐途中,林靜握住了陳謙如的手,用拇指輕柔地摸著他的手背。雖然兩人都不是忌諱的
類型,但也都不是肉麻的個性,所以這個動作還是讓陳謙如楞了一下。
吃完早餐之後,兩人就各自去忙了。一個處理未完成的公事,一個看看劇看看八卦。幾個
月前,陳謙如從那高薪但也高壓的公司辭職了,目前任職於一家小公司,薪水沒有之前好
,但也沒有先前這麼忙碌。
接下來的兩個禮拜他們相安無事。林靜一直告訴自己要控制脾氣,可這反而讓他綁手綁腳
,小心翼翼。陳謙如回家的頻率還是零零落落,但林靜安慰自己至少跟上個「世界線」不
一樣,男友沒有負氣離家,也沒有和自己提分手。
唯一不同的是,他們完全沒有了性生活。時間對不上是一個原因,林靜也就在洗澡的時候
自己解決了。
直到有一次午夜,他在半夢半醒之前覺得房間被打開,來人動靜很小,幾秒鐘之後床的一
角陷下。他沒有睜開眼睛,因為來人的氣味是自己留戀而且熟悉的。
陳謙如靠近他,將腦袋放在他的肩膀上。林靜沒有被罩住,陳謙如只是像個男孩一樣窩在
他身邊,將手腳縮在一起,就這麼無聲無息地與他依偎。
林靜睡睡醒醒,直到七點鬧鐘響之前,陳謙如躡手躡腳地離開。沒有叫醒他,也不是因為
性慾,彷彿只是想這樣和他待在一起。
陳謙如離開之前,林靜差點脫口而出:「你想要什麼呢?」
體溫嗎?他也能滿足他的性慾啊。
林靜只是想告訴他:「你想要的,我都願意給你。」
可是,陳謙如什麼也沒有向他索求。
#
那天下班之後,他和陳謙如約在某間咖啡廳,離林靜的公司很遠,靠陳謙如的公司比較近
。
一見面,林靜開門見山:「下禮拜,我們一起去日本玩!」
陳謙如才剛坐定就聽見這個突然的提議,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什、」
「你看,日本很近嘛?我們週五請一天飛,玩兩天,禮拜日下午回來還來得及。」
「等、等等,林靜,先等等……」
林靜不理他,拿出手機就說:「你看,我都查好了,機票還可以接受。住宿airbnb上面有
一些便宜的選擇,要住旅館也——」
「等一下,林靜!」陳謙如難得大聲地喊道。
有幾秒鐘,咖啡廳好像死寂了兩秒,林靜耳朵紅得都發燙了。但所謂的死寂其實是過度放
大的錯誤印象,咖啡廳頂多有兩雙眼睛看過來罷了。
陳謙如喘了幾下。
「為什麼突然要去日本?」
「我想要去旅行。」林靜說:「和你一起。」
「為什麼這麼突然?」
「我只是突然想到。」林靜解釋:「我連下個月都想好了。我們可以去泰國,現在很紅。
請個一兩天還可以吧?今年才剛開始,假都還沒請。我們跨年也沒有出去……」
「等等、等等,林靜,等等。」陳謙如再度打斷他。「下個月?怎麼突然又說到下個月?
」
林靜喊道:「因為下個月是情人節!」他勉強控制住自己,可是臉已經塌下了。「你都沒
想過情人節要怎麼慶祝嗎?」
陳謙如的表情看起來很複雜。
「……下個禮拜,太趕了。」
「下個禮拜你有什麼事嗎?」
「下個禮拜是大選。」
聽到這個藉口,林靜翻了一個白眼。
「不投票又不會怎麼樣!」他捏了捏眉頭。「你又不是什麼熱血青年,都幾歲的人了。況
且,誰做都一樣。有什麼好投的?投了也不會改變什麼。」
在這個話題上,林靜和陳謙如非常不一樣。林靜雖然很早就出櫃,但他對政治沒有絲毫關
心,甚至當初同婚通過時,他既不開心也不興奮。當然啦,自然不會生氣,畢竟他是同性
戀。他還是過著他的生活,戀愛、苦戀、分手,然後失戀。
林靜從沒想過和誰結婚,可這個念頭卻在此時突然浮現。
林靜軟下聲音:「四年之後還有啊。不然,下次的縣市長選舉……」
陳謙如說了一些林靜聽不懂的話:「這是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你也太誇張了。這怎麼可能?」
林靜對政黨沒有喜惡,活到二十九歲,幾次的投票也是挑了對同志最為友善的候選人。不
過大多時候他都懶得出門投票,算是投了個廢票吧。
說出口的瞬間,林靜就感到後悔,可惜已經來不及了。陳謙如的臉色很難看,只是無言地
啜飲咖啡。林靜好委屈啊,他只是想要兩人擁有一段快樂的回憶,而且越快越好。最好是
在二月情人節那天在安排個火熱的行程,讓陳謙如忘卻一切煩惱,和自己逍遙快活。
兩人再度陷入冷戰,林靜自然後悔,不過放不下身段求和。雖然是這麼說,但往常最拉不
下臉的他,破天荒地在第三天就決定求和。
那天正好是大選前兩天,他突然感受到街道上瀰漫的氣氛,緊繃又熱烈,期待又恐懼,積
極又消息。
他失眠了一整夜,鬧鐘響之前,他便把鬧鐘關掉。他決定梳洗完之後打電話給男友,放低
姿態向他道歉,畢竟,總統大選確實是個重大事件,維基百科都有記載咧。
當他吐出最後一口泡沫時,手機的螢幕突然亮起,並且開始瘋狂震動。
看到螢幕上的來電時,林靜狠狠地抖了一下。
上面顯示的是陳謙如的妹妹。
他接了起來,幾分鐘之後得到這個消息:她的哥哥在清晨時分,從一棟商業大樓一躍而下
。
陳謙如死了。
他又死了。
3.
他對林靜是一見鍾情,不過不是在畢業後五年,而是更早之前,他便喜歡上了第一次來到
這間宿舍的林靜。
陳謙如說不上來自己喜歡男生還是女生。他好像無法像普通男生(或者女生)一樣喜歡上
一個人。即使接受對方心意並且很努力地交往,他總是很快被發現。
他就像是隱身在人類之間的怪物,無論多努力隱藏自身、融入社會,他還是會在相處之後
被發現。
人想死有很多原因,可是沒有一個原因可以說服所有人:「對,我們可以饒恕這個自殺的
人。他的自殺是無——罪——」然後拿著寫著「無罪」的白紙奔出法院。
他時常想像的自己的死期,可是每一次都會想到妹妹和媽媽哭泣的臉而作罷。他會因此感
到暈眩噁心,因為滿滿的負罪感而痛苦萬分。這就像是惡性循環一樣,讓下一次的預想更
為激烈。
可這樣的想像,竟也帶給他短暫的平靜。
所以,當對林靜一見鍾情的時候,陳謙如就知道,他不能和這個人在一起。
林靜在閃閃發光,就像是一顆耀眼的星星。這和林靜的科系專業或者未來事業潛力等等無
關,單純是因為這個人對生命充滿熱情:無論是追尋理想、受傷、痛哭,又或者是義無反
顧地撲向燃燒熊熊火光的戀愛;即使是傷痕累累,都將會永遠閃耀。
或許是因為人會喜歡和自己截然相反的人,這樣的他才會被林靜深深吸引吧。
他欣賞他,但保持著距離,從未靠近。
直到五年之後,他在街頭常見的綿綿細雨中看見林靜。他還是如此迷人,好像生來就是要
不停衝撞、戰鬥,流血流汗流淚,愛,狠狠地愛,哭或笑他都甘之如飴。
面對這樣的他,陳謙如忍不住伸出了手,將傘舉到他的上方。
一開始,那雙眼睛非常冷淡,受傷之後的無神讓他十分難過。
他就這麼陪著林靜走回家,直到最後林靜認出了他。
「陳——」
「陳謙如。」他的心跳越來越快。咚咚、咚咚。「我的名字是陳謙如。」
「啊,對啦,陳謙如。」林靜的聲音含糊。「謝謝你送我回家。」
「不會。我怕你感冒。」
「你今天還要上班?」
「嗯,加班。」
「你在哪裡工作?」
他說出當時在職的公司。
「哇。你不會想辭職喔?」
他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很少人會這樣跟我說。」
「啊?」
「因為,因為……」
從來沒有人問他想不想辭職,所以他想也沒想過。因為社會有分辨善惡好壞的一套標準,
而這個選項顯然從來不是「好的」。
他有股衝動想問林靜:「我可以辭職嗎?」
我可以逃走嗎?落荒而逃的怪物。
不過他忍住了,他怕林靜覺得自己古怪。
不過接下來的發展讓人措手不及,林靜和他要了電話,他感覺到臉頰發熱的同時,一股冷
意襲擊他的腦門。
不可以。心裡有個聲音反射性地說:不可以。你想毀了他嗎?你想毀了為了幸福快樂而生
的人嗎?你太自私了。太自私。自私。自私。自私自私自私自私自私自私自私。
但猶豫只有一瞬間,他抖著手指,把IG和Line都交了出去,就像是在巨大誘惑之下仍獻身
的賭徒。
林靜看起來很開心,眼睛又恢復了閃閃發光。
回到家的時候,他抱著馬桶吐了一夜,直到什麼都吐不出來。臉上混雜著生理性的眼淚、
鼻水、口水,緊接著他莫名地又平靜了下來。他看著窗外的月光,廁所裡一片漆黑,這是
現在僅有的光線來源。
被愛與愛人是生而為人的權利。他告訴自己。他也想要愛人。他想要愛人。他想要愛林靜
。
他和林靜交往了。林靜和他想像中一樣耀眼,有時幾乎要燙傷了他。他跟不上林靜玩樂的
生活步調,曾經一度覺得自己會被敢愛敢追求的林靜給甩了。一方面他很沮喪,一方面,
他又為林靜感到慶幸。
究竟是自卑還是自傲,他也搞不清楚了。
可是急急追趕後回過神,他才發現林靜放慢了腳步。林靜站在他身邊微笑,和他手牽著手
,在下班時間散步,一起吃晚餐,偶爾回家會進行一場或慢而溫馨,或激烈的性愛。這些
他都好喜歡。
陳謙如覺得自己很幸福。他覺得這就是幸福。
他真的以為自己會好起來。
他從前一間公司辭職了,小心翼翼地告訴林靜時,林靜一邊擁抱他,一邊揉著他的後頸告
訴他做得好。辛苦了。
他沒有哭,他覺得好幸福、好幸福。他正在好起來。
他後來去了一家小公司,偏向傳統產業,技術很舊、不怎麼有趣,薪水也差強人意,但勝
在工作壓力不大。雖然很無趣,但也給他更多空間和時間喘口氣。
這麼一交往,就過了兩年。
他認為覺得一切都在變好,直到某個夜晚睜開眼睛,他發現自己的身上出現了黑洞。他的
心一沉,立即明白惡疾還是沒有根除。
林靜提出了同居,這是他第一次這麼抗拒林靜的提議。
「不!」他好想這麼吼:「不!」
他開始預期兩人未來的生活,因為他的黑洞而一團糟,林靜再度傷痕累累,眼睛失去神采
。
他又開始預想自己的死亡,想像好不容易讓他平靜下來。可隨即,是更深的悲傷:林靜會
因為他的離去而飽受折磨。
陳謙如並不會哭泣,他只會失去力氣,像團爛泥一樣躺在床上。幸好工作上還能應付,反
正每個人都是在熬下班。
他同意了同居,不過當黑洞襲來的時候他只能待在公司宿舍,他可不想讓這個可惡的黑洞
連林靜都吞噬了。
林靜一直拉著他,一直在愛他。
某一天,他在黑暗中滿身冷汗地睜開眼睛。周遭是客房的景色。對了,今天他回到和林靜
同居的「家」。
這是他第一次黑洞而流淚。一滴淚水從眼角直直地落下,砸在枕頭上。
他這時明白,「這樣的他」是永遠不會幸福的。
陳謙如從床上掙扎地爬了起來。今天是元旦,現在才不過五點,外頭還是一片漆黑。他知
道林靜想要好好跨年,不用熱熱鬧鬧,也不用人擠人去升旗;林靜提過去東部旅行,不過
他拒絕了。理由是人太多、飯店太貴,塞車等等等……但真正的原因是他不想。林靜也看
出來了,雖然有點不高興,但並沒有勉強他,還咬了他的嘴唇一下。
他不想去。陳謙如意識到:他不想再前進了。
只是一個想法,便讓他身體甦醒,熱情地燃燒那最後的能量。
陳謙如想也沒想跑出門,他在大街上奔跑,看起來像是個普通的慢跑青年。他經過還沒有
開門的小吃店、剛拉開鐵門的早餐店,不行,這些都太矮了,而且他也不想讓他們兩個習
慣的早餐店因為這點小事關門,又或是埋下陰影。
他又跑過百貨公司大樓,不過現在打烊所以也上不去。他跑了又跑、跑了又跑。
在破曉之時,他劃破交錯的光影。
「呼呼、呼呼……」
他奔跑著,跑啊跑,跑啊跑……
他來到一棟商業大樓,這也是他任職公司所在的地方,他非常輕易地就上去了。這棟商業
大樓十分老舊,頂樓的門只是意思意思地鎖住,只要用最老套的硬幣就可以打開。
他站在頂樓,迎接黎明的曙光。刺眼的光隨著風撲面而來,冰冷刺進骨髓。
這一刻,陳謙如什麼也不在乎了。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看著眼前的光明,再度預想自己的未來。
這一次,腦海只有一片漆黑。他看不見再之後的未來了。
他就這麼看著,直到心跳慢慢平復。
不知不覺已經過了六點,整座城市開始復甦。按照往日習慣,林靜一定還在熟睡才是,可
此時頂樓的門卻被推開。陳謙如訝異地發現,來人竟然是林靜。
詫異了一秒,可隨即,他看著林靜,然後慢慢地露出笑容。這是和毛毛細雨之中綻放的笑
容極為相似,像是太陽,像是盛開的花,暖烘烘,又很美,讓林靜無法挪開目光。
林靜哭了,他一邊哭一邊跌跌撞撞地走近,最後也一屁股坐在陳謙如身邊。
這一瞬間,陳謙如覺得時間好像停止了,宇宙開了一個大洞,一隻看透萬物的眼睛正盯著
他。
林靜哭了好一會,好不容易從一抽一抽的顫抖中平靜下來,這才有辦法好好開口說話。
「我……其實是來自未來。」一開口,林靜就說了這麼魔幻的話。
但不知道為什麼,陳謙如一點也不驚訝。
「無論我怎麼嘗試,即使活過情人節,你也會在未來某一天死去。」林靜說:「我試了好
多次,可是都失敗了。無一例外,你會在夏天之前離開。有一次,你甚至在我的生日那天
自殺……」
陳謙如垂下眼簾,淡淡的笑容還掛在臉上。
「對不起……我想,我一定沒有想這麼多。」他還想要繼續解釋,可是林靜的表情卻讓他
住了口。
「我知道。」林靜說:「因為時間到了——時間到了。就是這樣……就只是這樣。」
他已經開始無法注意到日期,甚至是時間了。因為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我可以……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嗎?」
「嗯。」
林靜反而猶豫了。「可是……」
「放心,什麼事都不會讓我改變想法。」陳謙如說得好溫柔啊。「我也不會覺得愧咎——
我已經無法感到愧咎了,無論是對你,還是對我的家人、朋友。」
林靜沉默了,好半晌才開口。
「我對你……是『重要的東西』嗎——只有一點點也沒關係。」他用手指比出「一點點」
。「一點點就好。一點點也可以。就,一點點……」
陳謙如沒有猶豫地抱住了他。他親吻林靜的頭頂、臉頰、嘴唇。
他在他耳邊說:「你對我來說非常重要。」陳謙如的口吻沒有絲毫猶豫,話中也沒有一丁
點謊言。「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林靜,你要幸福快樂。」這是你註定的命運。
林靜也抱住了他,雙手手指用盡力氣扣住,幾乎發顫。陳謙如好像正不停膨脹,他覺得自
己快要被逼鬆手。
「你覺得我很自私嗎?」陳謙如問。
林靜聳聳肩,又搖了搖頭,因為淚水而一時沒有說話。
「謝謝你,林靜。」陳謙如笑了。「儘管我不在意……我不會在意,也不能在意了。」
「這一次我會醒來嗎?」
「我不知道。」陳謙如說:「但我希望你會醒來。我希望你會。」頓了頓,他低聲地說:
「我希望你會幸福……」
4.
二月十七號,補假的地獄之中,他因為嚴重的車禍而得以休息——雖然這也不是好事就對
了。
他昏迷了整整三天才醒來,家人朋友都急得快瘋了,見他醒來喜極而泣,又是拜佛又是拜
神。
混亂的人群中,他看見了熟悉又陌生的臉,和前男友很像,不過卻是個女孩。女孩看起來
很年輕,可能大學都還沒畢業。
他讓家人出去,家人似乎誤會他因為打擊太大才會自己給車撞,幸好機車騎士沒有開燈也
沒有減速,責任大多都在那一方。
等到家人都離開之後,女孩坐到他的床邊。他看見她的雙眼腫得厲害,臉色也很蒼白。
「我不想死。」他用嘶啞的聲音說:「我不是因為那件事而想死……我沒有想死。」
女孩明顯鬆了一口氣,撥了撥頭髮。
「你想要看哥哥的遺書嗎?」女孩說:「裡面有提到你。」
想也沒想,他說:「不要。」
女孩露出驚訝的表情。
「如果看了,我將永遠也無法前進。」
女孩吃驚地說:「和哥哥說的一樣……和遺書裡說的一樣。」
這是哥哥去世之後,她第一次露出這麼自然的微笑。
一瞬間,他好像看見了前男友,他們有相似的溫柔笑容。像太陽。像花。像是所有美好的
事物。
「請不要自責,這一切是無法改變的。」她說:「無論當初你說了什麼、又或者做了什麼
……結局都是一樣的。」
她頓了頓。
「沒有人能夠拯救他,無論幾次都一樣。」
他說:「我知道。」
無論幾次,他都無法拯救他。
拯救前男友大作戰失敗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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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這篇是剛好跟朋友聊到相關話題,原本想藉著補班日跟情人節寫一點有點黑暗但很詼諧
的短文,但好像沒有太詼諧(?),不好意思……
前幾天寫完,隔天看到很遺憾的事情感到十分難過,希望逝者一路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