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你逃到哪裡都沒用!她在你這裡!
* * *
程平和妻子相戀十年,從沒跟隨她的腳步一起信仰上帝。
「因為我病了,所以一家人才為此仰望了主。至於你是否也要受洗,由你自行決定。」
心愛的旻旻曾微笑著這麼說,是以對信仰從不上心的他暗自樂得輕鬆,不必為了討她歡心也投入上帝的懷抱。
明明言猶在耳,人卻不在了。
怎麼會這麼快?他的旻旻那麼善良、花般甜美、優雅端莊,從沒做過壞事,怎麼會那麼快變成天使?難不成是因為她太美好,所以上帝才從他身邊奪走她?
此刻他壓抑對人生的怨懟與對愛妻的難捨,更加無意信靠上帝了。但為了好好送她走,他只得逼迫自己妥善主導今天的儀式。
裝飾著茉莉花的告別式,既溫馨又哀悽。
甫新婚即成鰥夫的他,將「吾愛」稍微編曲和修詞,在儀式進行間領唱了「天使」,送走他今生唯一的妻。
前來觀禮的弔唁者,特別是前不久才喝過他喜酒的同事和友人,對茉旻的驟然逝世尤其錯愕。
今日的「黑馬騎士」憔悴的教人心疼,彷彿風吹就會倒。看那雙紅腫的眸,說不準連眼淚都流乾了。
而他那位同樣滿面悲傷的鐵哥兒們一直陪在他身邊,與他一同接受弔唁者的安慰。
送走了愛妻,程平被特許了不短的喪假。
告別式後,他整個人空茫了,只靠本能知悉摯友叫他吃、盯他睡、拉他去梳洗,愣愣的被對方拖著走。
期間,他無法分清楚自己到底是醒著或是睡著。當他在半夢半醒間,伸出手習慣性要去擁抱他的人生重心時,卻總在抓了一個空後恐慌驚醒。
原本剛好的睡床,現在變得好大,他無法接受身邊冰冷又空盪盪的。
昏昏沉沉間,不時有張大手堅定又溫熱的輕撫他的額側,低語著安慰的字句時,總教他的鼻子酸了又酸。
他意識到那不是妻子柔軟的小手,那是他的摯友。
他的旻旻,不在了。
在飽嘗了多年填滿心靈的甘甜愛戀後,他再次失去了愛。他的懷抱空虛了,而且這回是永遠的,不會再有一次破鏡重圓的機會。
他覺得被丟下了,茫然的失去人生的方向,好像連怎麼呼吸都忘記,日升日落對他也失去意義。
眼睛和心口都好痛,他任由淚水流淌,無法控制,也無意停止。
感覺自己像跌入了杳無人煙的荒原,無法抵抗冰透了的風雨無情擊打他的身心,教他悲痛麻木。
他保護不了懷抱裡嬌弱的小茉莉花,只能無助的任由他的旻旻若花般隨風雨凋零。
* * *
「平平起來,爸在樓下等你吃早餐。」這幾天,都是遠鴻上樓來叫他的男人起床。
程平驚醒,半晌沒回神。
「醒醒,要我拎你進浴室嗎?」心疼對方空茫脆弱的神情,遠鴻放軟了聲音。
「我醒了。」勉強打起精神梳洗,程平本能的動作後下樓去,忘了該刮鬍子。
餐桌上只有岳父和摯友。「早,爸,媽呢?」
「早;」回應,尹父食不知味。「她還在睡,待會我會端進去給她吃。」
早餐在異樣的沉默中進行,程平吃了半碗粥,依菜色才注意到是岳父下的廚。驚覺了,他才發現岳父理了髮,刮了鬍子,穿得十分整齊乾淨,好像等一下即可出門上工;他不敢深想岳父這麼快就整理好喪女之痛了?
喉頭像被莫名的熱塊堵住,他的腦海一片空白,不知該說什麼打破此刻教人想拔腿逃走的死寂沉痛。
「阿平……」對上女婿茫然又無助的神情,尹父像對兒子一般的沉穩告知。「小旻之前跟我和你岳母講過了,只要你想,你可以一直住在這,當我們的孩子。」
程平聞言一震,眼眶霎時熱辣。是的,岳父已經整理好了,但他還沒,事實上他完全沒思及此。
不像摯友是尹家的乾兒子,他只是女婿而已。現在他的旻旻走了,他跟尹家等於再無關聯。但陷入悲傷的他絲毫不曾思及這個現實狀況,更沒察覺自己不該繼續住在這,還要岳父來提醒他。
是他太天真了嗎?不能想像岳父是花了多少的時間,準備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椎心蝕骨。啞口無言的轉頭,他看著摯友,對方的表情就像在奧克蘭的那天早晨,表明自身病情時,和他的旻旻一樣平靜的表情。
霎時他想離開,待不下去了。無法思考,他無法處理腦海中糾結成黑洞的哀痛亂麻。
「好的,謝謝爸,也請幫我向媽道謝……」胡亂的應答,他把剩下的粥灌光,道了句「吃飽了。」將碗筷拿去廚房洗了晾好,逃回房去。
望著房裡牆上他和妻子的巨幅婚紗照,他暈眩的快站不住腳。
我的花兒,我的茉莉花……暗自呼喚,他不自覺退到角落,空茫的滑坐在牆角,思緒全然停擺。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摯友又來叫他吃飯,但他完全沒胃口。虛應了聲,門外的腳步聲走遠了,他悲切的望著前方亡妻的笑顏,猛地起身撈來登機箱,胡亂抓了衣物和生活用品塞進去,打電話叫車。
匆匆下樓和岳父道了聲歉,胡亂拋下藉口,不顧摯友追出來拉扯他,他不想聽對方說任何勸慰的話,只想逃走的甩開人搭車離開。
* * *
除了「茉莉夫人」,事實上程平無處可去。
父母在離婚前後把臺北的公寓處理掉了,他在更早前大專時和他的旻旻復合後,便把自己的物品都搬到尹家,等於和那二個人斷了關係。
臨時申請入住桃園的員工宿舍,在同事們訝異的目光下,他硬是打起精神和同事瞎聊幾句後,就去他的床位倒頭就睡。
頭幾餐,他還會跟著同事出去吃飯、踩吧,可是很快的他察覺圍繞在周身不自然的尷尬、關切,和看他臉色的欲言又止,他便不再跟出門了。
他明白同事們關心他的喪妻之痛,但他不想處理。至少不是現在,他沒力氣,也沒心神。
他只覺打骨子裡竄出來的寒冷,凍徹心腑。
* * *
「Peter,外找。」
感覺到同事靠過來搖他,程平不太清醒的埋首枕間,不想理會。
一會兒後他聽到熟悉的腳步聲,以為自己睡昏頭了,怎麼會以為來人是摯友?
「平平,爸媽來了,在外頭等你。梳洗一下,下去打招呼。」硬是將他的男人翻面,遠鴻出手不輕也不重的拍對方的臉頰。
程平本想吼跑擾人清夢的傢伙,半晌回神才確定自己真的不是在做夢。睜眼看到摯友難得嚴厲的神情,他搞清楚了對方剛才說的內容。
他吞回到口的咒罵,翻身下床胡亂衝去浴室盥洗。回頭隨手抓來皺巴巴的襯衫外褲套上,他衝下樓來到門口,卻只看到摯友。
茉莉夫人的廂型車停在路邊,他以為岳父母在車上等,急著向前去。不料摯友迎上來,忽然出手扯住他的襟口,瞪著他低聲威嚇。
「你又想挨揍了嗎?」其實遠鴻早早便來到宿舍,與他的男人的上司和同事們談了幾句,了解對方這幾天的狀況,接著代為道歉並送上感謝他們照顧程平的伴手禮。
瞄了眼空無一人的車廂,程平再遲鈍也發現是被騙了。火氣忽地衝上來,他粗吼反手要扯開對方。「你那麼無聊、沒事找事嗎?」
「你『舍監』打電話給爸,說你在宿舍搞頹廢,要長輩來把你領回去;」本想讓他的男人獨自舔傷幾天,是以遠鴻忍著沒跟上來看照。不料對方的情況比在家還糟,連上級和長輩都驚動了,真是氣死他。「你真的要勞駕爸媽上來帶你回家嗎?我不來誰來!」
現在程平最不想聽到的就是這個,他不想處理腦海中那些咆哮著追殺他的八腳怪,只想逃到任何人都找不到他的地方。「你少管我!」猛地扯開對方的鉗制,他毫不在意上衣差點被扯裂。
「程平!你是做什麼的要我提醒你嗎?你這樣喪假過後要怎麼上班?你不知道你現在很危險嗎?回家把你自己整理好!我和爸媽都在家裡等你!」把話講白了,遠鴻追上去試圖阻擋他的男人,不再讓對方逃避。
程平埋頭不理,想跨步閃開摯友的動作,雙腿卻像麻痺了不聽使喚。眼前忽然發黑,虛幻的暴風雪向他撲面而來。
「馬的!肏你馬的!」恨鐵不成鋼的咒罵,遠鴻一把將人扯回來,準備動粗了。「回家去!」
遠鴻握拳的手還沒揍下去,對方就一頭往地上栽,嚇得他反射性停手將人拉回身,對上他的男人無助昏亂的眼神,一臉恐慌的扭曲表情。
「不要!我不要回家!旻旻在那!」摯友的一句話像無形的巨錘擊裂了他腳下的薄冰,程平覺得站不住了、快要掉下去,一股腦兒沒命的掙扎,無法再克制自己脫口暴吼。「那裡都是她的身影!她的味道!我睜眼就能看見她的微笑,我……」
「平平!看著我!看著我!」定住他的男人的臉,遠鴻粗啞的高喊,對上那狂亂傷痛的泛紅淚眸,逼得他的眼眶也熱辣了。
從告別式之後,他不想提到好友的名字,他希望他的男人可以為了他或是其他的任何事,整理好喪妻的心緒清醒過來。但那是他虛幻的妄想,即便好友走了,她現在仍活在對方的心中。
「茉旻不在那裡!你逃到哪裡都沒用!她在你這裡!」心痛如絞的喚出她的名,遠鴻用力以食指戳刺他的男人的額前和胸口。「和這裡!」
霎時像被無形的利爪硬是撕掉了隔開彼此那不可碰觸的薄痂,他們心口的膿血像火山爆發。
腳下的薄冰碎掉了,程平猛然跌下萬丈深淵。不知自己的眼淚飆出來,他只是本能的抓住眼前能抓住的東西,像是抓住救命的樹藤,崩潰的哀號。「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遠鴻也順著跪下去將軟倒在地、哭得像孩子的男人摟在懷裡,啞聲的埋首在對方頭側低泣。「我知道,我懂,我……和爸媽都一樣受不了。」揉著對方的後腦杓,他吻著那髮頂,哀切的安撫。「平平,我們回家,整理好……我們回家……」
哽咽著,遠鴻抬頭看到他的男人的幾名同事跟出來探頭探腦,似乎意圖靠近關切,他斂下心神趕緊將人半扶半抱拖到車上,不讓外人看到對方哭泣,也不給任何人趁隙介入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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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