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旻正式成為程平妻後,他向公司請了長假。同事們以為他們去度蜜月,其實他是陪妻子進醫院。
初夏的陽光由窗外灑落病房,映照成點點斑駁。
程平被茉旻支開,房裡只留遠鴻。
「遠鴻,你沒交往的對象吧?」不用什麼迂迴的開場白,她直接了當的問。
「沒,妳問這做什麼?」幫她將病床護欄放下,他站靠在床邊。她從不過問他隱私,今天是怎麼了?
她仰首看著他,心口揪痛。她一直都是為了活下去,待在自己小世界的人,所以她從不對他人好奇,對很多事也不執著。但當她決定手術時,她想起那日看見好友在她房間,不可告人的一幕。
也許她不會再醒來,那她心愛的男人怎麼辦?她的平,她半輩子的愛,她怎麼放得下?
他等她開口往下說,然後他看見她眼神的轉變,複雜卻明瞭。她皺眉瞪他,半晌後卻含淚了,苦笑,彷彿千言萬語都在這瞬間說明了。
倒抽了一口氣,霎時他若有所感不想聽她將心底話說出口。猛地抓住她的手,他意圖改變話題,但她開口打住他的話頭。
「你什麼時候喜歡上平的?」
他聞言一呆,半晌佯笑。「妳說什麼傻……」
「我看見那天你幫平收衣服,在我房裡,靠在平身上。」好不容易把丈夫支開,她挑明了不浪費時間。
「那不代表……」驚訝的僵住,遠鴻一時找不到話語掩飾。那像寶物珍藏於心的時分,她怎麼會看見?而且那麼久的事了,她竟完全不動聲色!
「遠鴻,告訴我,不要隱瞞我,讓我明白,請不要在我來到這個時間的盡頭了,還傷我的心。」他的企圖欺騙和變化萬千的表情,幾乎等於是答案了,但她不會心軟放過他,她要確認他的真心。
一字一句,隨著她奪眶的淚水教他心口劇痛。他懂她的意思,他們是多久的朋友了,他怎麼會不懂她的性情。
同時,他也才明白她為何要支開他的男人,原來是為了要和他攤牌。
轉頭看向窗外的陽光,他深吸一口氣,感覺到的仍是胸臆中無盡的風雪。半晌,他傾下身鎖住她的淚眸,低沉卻清晰。「新生訓練那天,我看見了他。」
那深刻坦白甚至可謂是痛苦悲悽的神情,和這短短的一句,表明了一切。睜著淚眸不敢置信,她僵住了說不出話來。
她懂他說的是哪一天,當然就是程平出現在她生命的那一年……不,高一新生訓練的那二天,她沒戴眼鏡誰也看不清……
她望著他,她半輩子的好友。她以為看到他靠在丈夫身上時,他們之間的友情完蛋了,但此刻她真切的感謝上帝,慶幸自己其實什麼也沒失去。「那麼久,怎麼會那麼久……那你為什麼要帶他來到我身邊……」掩面痛哭,她瞬間確立了他對她的友情,比她對丈夫的愛還要堅固頑強。
「不久,怎麼會久?回頭想起,還像昨天的事。」輕端起她的小臉,他抽來面紙為她擦淚。「至於為什麼?當然是因為他看著妳啊!」
她聞言霎時五味雜陳,惱怒又悲傷。這麼長久的時間,她無法想像在人前總是開朗大笑的他,看著她和丈夫在一起時,心中到底有多麼寂寥難熬。
「別哭太凶,平平回來發現了會擔心。」軟語安慰,他不想她太激動。其實他明白戀慕這種事,哪有什麼先來後到的道理?既然她現在知悉了他一直抱持非份之想望著他的男人,若要打他、罵他,他除了咬牙認了,不然還能說什麼?
她硬是忍住淚水,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啞聲瞅著他。「你恨我嗎?」
不料她如此反問,他一愣,半晌後毫不隱瞞的招了。「哪不恨?恨死了。」愛和恨是一體的二面,因為在乎,所以愛惡為之牽引。她之於他,即是如此。
她聽著和他相視,看進那明明說是「恨」,卻只顯露了「愛」與「憐」的眸光。她笑了,淚水再次奪眶,傾身撲進他懷裡。
這聲恨,她懂得。她怎麼會不懂?那代表他在乎她,將她放在心上。若他不在乎她,她和丈夫就不會有機會開始,他們也不會像這樣「三人行」的度過十年歲月。
他回擁她,輕撫她的肩背,讓她代替他流出他不能落下的眼淚。
煞不住淚水,她回首與丈夫和好友揪結半生的情緣,霎時有了決定。
怕丈夫快回來了,她趕緊鎮定心神退出他的懷抱,仰頭道出人生最後的請求。「遠鴻,幫我看著平。他還年輕,人生還長久,幫我照顧他、愛他,好不好?」
「好的,我會的,妳別想太多,振作起來。」理解她現在為了他的私情而情緒不穩,便隨口回應安撫她;當然,這事不必她說,他也會做。
「有他在我才多活了十年,夠久了。有我爸媽和大哥疼著,有你陪著,有他愛著,太幸福了。我沒遺憾,只是對不起爸媽和哥,對不起平,對不起你。」著急的道出心聲,她怕再不說會錯過時機。
「妳說什麼傻話,妳要逼我哭嗎?」她像在交待遺言似的,教他火大。
「你說過我任性又膽小的,」微笑帶淚,她再次握住他的手。「平交給你了,謝謝你,遠鴻。」
* * *
盛夏的陽光,閃耀著,那天到了。
「旻旻,我在這裡,妳放心,不要怕,睡一覺起來就看見我了,我會一直在這裡等妳。」佯裝堅強,程平撐起微笑,給自己也給妻子勇氣。天知道他多害怕,就怕失去心靈的支柱。
「平……」輕聲,茉旻喚著丈夫。由可愛的小男友到得以依靠的未婚夫,然後是心靈相繫的終身伴侶,她看著他一路上進,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跟著被推移的病床,他跨大步子彎身聽妻子要說什麼?「我聽著,妳說。」
「我愛你。」回首這一生,她是愛他、敬他的。也許這是最後一次,她微笑,給丈夫放在內心最深處的愛語。
「我知道!我也是的!妳出來再跟我說一次,我要聽!」慌了,在一起十年他都沒聽她說過「愛」,現在卻聽她說了,他慌得眼眶發熱,低頭去吻她,直到醫護人員把她帶走。
對上妻子絕美的笑顏,他追了二步目送她走,男兒淚奪眶而出。
一直陪在一旁的遠鴻,心痛的踏二步將他的男人拉到無人的家屬等待區,坐在公共椅上搖晃對方。「振作點!傻瓜!哭什麼?你這樣還要不要等她出來?」
「我不是好丈夫!我只顧著工作!我都沒在身邊陪她、照顧她,我……」哭吼,程平情緒失控。他好不容易有了家庭,緊緊的將這個圓滿抓在手心,難道這份幸福將由他的指縫間溜走?
「這就是夫妻啊!在訂婚之後,你不知道你們已經是夫妻了嗎?」低吼,遠鴻以雙掌定住對方的臉,要他的男人看著他、聽進他的話,變相轉達她的遺言。「她跟你抱怨過嗎?她要求你為她做什麼嗎?沒!這是她選擇的,她選擇和你保持一定的距離做夫妻。」
程平不解,淚流滿面。
「在你的記憶裡,她都是那麼美好的樣子,對不對?」眼眶熱辣,遠鴻沙啞著道出安慰對方,同時也刺痛自己的甜言蜜語。「她讓你專心在工作上,並不是委屈,而是視你為丈夫的愛敬。她一點也不寂寞無依,因為她肯定你會回來,她隨時準備好要擁抱你、疼惜你、愛你,因為她將自己定位成你的妻子。
她有娘家可以依賴,不會讓你看見她病痛的樣子。
她不知道自己可以活多久,所以她要你記住她美好的一切;那代表她曾活著,全心全意愛你、不枉一生的活過。
過去、現在、未來,她都會無比美麗的烙在你的心口,不是嗎?」
程平啞口無言。摯友這番情真意切的言語充塞了他的心魂,卻更誘發了他滿腔的自責,教他無法自己的抱頭痛哭。「是的、是的……」
壓抑滿腹心酸,遠鴻讓他的男人靠在自己肩上哭泣,自己卻不能流淚。
望著窗外日陽,明明此刻他和他的男人彼此依偎,但他的心依然縈繞著深冬的寒風,倍感孤獨悲切。
哽咽,程平摩挲著婚戒,腦海中都是妻子嬌美的笑顏,全然不知所措。
十年的光陰,歷歷在目。
在認識茉旻前,他等於沒家。戀上她之後,她成為他的家,成為他心靈的寄託、歸處、避風港,給他安心、成長的方向,給他安定、堅強的力量。若失去她,他不敢想像未來該怎麼活?
他感到恐慌、身心冰冷,本能的依偎在摯友的肩頭,將那微小卻又可貴的溫暖友誼,轉化為凝聚散亂思緒的力量。
半人高的窗外,夏日的豔陽溫暖的照在長廊上,卻顯得分外孤寂。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