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將仲子兮 18

作者: saxonwing (翾刖)   2024-03-07 20:58:57
  眼前人灰頭土臉,一身狼狽,身上布衣也磨破了幾處,何仲棠從高崖墜下,若非軟劍
插進石縫中阻了阻墜勢,又幸得跌落在一叢枝葉茂密的紅楠上,此時焉有命在。正因如此
,從崖上到谷底得花多少功夫,一個不慎便會粉身碎骨,他比誰都清楚。若四處探詢,想
必仍有機會找出一條生路,但他此刻傷勢嚴重,暫時不宜搬動,也動彈不得,就是以封如
閑之能,揹著個傷者要躍上崖壁只怕是難上加難,這人是因為自己困在這裡。
  意歡門中,人人敬他、畏他,心甘情願為門主賣命者不知凡幾,但若單單為他何仲棠
這人,又有多少?何況,瓊琚樓樓主對名門正派來說,人人得而誅之。
  他別開頭,不去看封如閑那雙澄亮坦然的眼,暗暗輕嘆,不冷不熱地道了一句:「封
大俠急公好義,不愧為四大派之首,凌霄派高足。」
  「海棠公子……」
  何仲棠眉頭微蹙,又望向封如閑,問道:「你仍叫我海棠公子?」
  封如閑怔了怔,隨即苦笑道:「習慣了,改不過來,還望幽歌樓主見諒。」
  何仲棠百感交集,思緒紊亂,內心中隱隱竟也不願意讓對方如此稱呼自己,他低聲道
:「那也未嘗不可。」聲音雖低,但以封如閑修為,又怎麼可能聽不見。
  「海棠公子,」封如閑溫言道:「谷底食物不多,我一時找不著吃的,所幸還有這包
相思果,雖是茶點糖食,也能支撐一陣。你先吃點,也好運功療傷。」語畢,再次將相思
果遞到何仲棠嘴邊。
  何仲棠確實渾身疼痛乏力,即便是接過蜜餞這等小事也難以辦到。他心知封如閑所言
不假,兩人不知會被困在這裡多久,等到十二個時辰過去,白華應察覺不對,但瓊琚樓眾
人要結繩下探、搜查到這裡,還需要不少時間,他傷勢早日恢復一分,對兩人逃出生天便
多一分優勢。
  他張口咬下相思果,滋味酸中帶甜,果香芬芳,齒舌間自然生津,雖比不上瓊琚樓採
買的上級品,卻也是精挑細選的好貨色。封如閑見他咀嚼完了,便又遞上一塊,無意間手
指觸碰他的唇瓣,相貼之處竟略為發麻,一股蟲豸噬咬的麻癢鑽進胸口,盤旋不已。他又
吃了幾塊,便搖頭拒絕。封如閑扶何仲棠躺下,距火堆不遠不近,既烤得暖和,也不會過
熱,他自己倒是走開了些,在石穴外盤坐。
  「這裡我守著,海棠公子不必煩憂。」
  何仲棠所受內傷實在嚴重,這谷底又缺乏靈丹妙藥,只能靠自身真氣化去掌力,修復
身體,故他才清醒不久,便倦了,眼皮重甸甸,過不多時便沉沉睡去。睡夢中掌力不受抑
制,發作起來,他有時如進火窟,有時又如墜冰窖,五臟六腑像千萬枚細針在裡頭亂刺,
又像活生生被人剖開,疼得他全身格格作響。他分不清楚自己是睡著或者醒著,只知神智
有時被拋得很遠,有時又回到這個受苦肉身,他銀牙緊咬,決不讓半點呻吟洩漏出來。模
糊間,有人在他嘴裡塞進一塊東西,觸感柔韌,不讓他咬傷自己。何仲棠疼痛難當,無暇
思索那究竟是何物,只是死咬不放,未料痛楚竟真的減少了幾分。
  他昏昏沉沉,又再睡去,並不安穩,夢裡景色一幅幅掠過,皆是幾年前芷水畔買下巧
燕後相處之景,巧燕年幼,有時貪玩,他便斥責,非得親眼盯著她將春霏十二劍練全不可
。巧燕身量逐漸長成,從稚女變為亭亭玉立的姑娘,她晃著髮辮上綁的荷綠緞帶,手中芙
蓉雙劍往地上一擲,噘著嘴道:「我以後再也不練劍啦!」
  他嘆了口氣,懶洋洋地道:「不練劍,那要做什麼?」
  巧燕笑道:「踢毽球、鬥蛐蛐、四處遊山玩水、吃山珍海味,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反
正也接不了門主的位子啦!」她又道:「門主,巧燕不是不愛練劍,但有好多想做的事情
都還不及做吶。」
  「你玩夠了,可還會回來?」
  只見姑娘笑嘻嘻地,身影越來越淡,她不甚在意,語氣輕快道:「那是當然,偶爾也
得回來看看您。」
  何仲棠下次醒來,雙眼未張,便感覺到有人以沾水濕布拭乾他額上、頸上冷汗,頓覺
舒爽不少。他想開口說話,喉頭卻乾澀猶如火燒,那人又將他扶起,讓他靠著,緩緩餵水
。他將醒未醒,腦子裡還糊成一團,分不清實虛,喃喃道:「要巧燕好好練劍,否則罰她
一個月不許吃糖食。」
  身後那人一震,沉默半晌,柔聲道:「巧燕姑娘讓白華公子接去了,無須擔心。」
  剎那間,何仲棠神智清明,周遭聲響炸進他的耳裡,雷聲震震,驟雨淅淅,電光火石
間繁花坂上一戰浮現眼前,巧燕被靈山派道人一劍刺穿的景象歷歷在目,他倆距離雖遠,
卻是看得一清二楚,那樣的傷勢,縱是神仙下凡,亦是難救。現在想來,夢裡的巧燕即是
前來告別。
  他搖了搖頭,掀開眼簾,但見石穴外已一片黑暗,只餘洞口火光。雨勢猛烈,只怕是
將天上銀河傾瀉而下,地上長河氾濫不止,一切痕跡都會被沖刷乾淨。
  「巧燕是我買來的孩子。」他突如其來說道,臉上神色迷茫,似乎不知道自己為何要
說這個。
  封如閑並未答話,只是靜靜聽他說。
  「幾年前芷水潰堤,地方官府顢頇無能,既堵不住堤岸缺口,亦不願開糧倉賑災,數
萬人流離失所,連一口飯也吃不上。巧燕一家十口人,只餘她一個小女娃,我便將她買下
,帶回蘭城。」何仲棠眼裡露出一抹狠戾之色,道:「我派人去收拾那個太守,誰料當天
有俠士在官府縱火,火勢雖小,卻絆住官兵,那人大開糧倉,難民將當年要繳納的稅收搶
奪一空。後來皇帝老兒降罪太守,倒是免去了一番麻煩。巧燕跟著我七年,好吃懶做,不
思進取,實在叫人好生頭疼。」
  提及巧燕,何仲棠微微一笑,又道:「不知那人是誰?若能與此人結識一場,豈不快
哉?」
  封如閑反而扭扭捏捏起來,話幾度到了嘴邊又縮回去,何仲棠並未留意,斷斷續續說
著幾件巧燕的小事,語氣平靜,彷彿並未發生那場驚心動魄的惡鬥,小姑娘依然備著糖食
蜜餞,就等他回去瓊琚樓。說了一陣,何仲棠顯露疲態,封如閑猶豫再三,終是開口說道
:「那人……幾年前在芷水火燒官府,大開糧倉的人,是我。」
  「封大俠說笑了。」何仲棠半信半疑,知道眼前此人並非信口開河、胡言亂語之輩,
但難以相信名門正派弟子竟去做那打家劫舍之事,雖然打的是貪官汙吏的家、劫的是救災
的糧。
  「真當是我。」封如閑臉上泛紅,洞穴裡只有他們兩人,他卻壓低了聲音,像怕被誰
偷聽了去,他說道:「我十五歲下山遊歷,頭幾年風調雨順,沒見過什麼飢荒。那年路過
芷水,誰料到竟遇上水患。眼見民不聊生,官府中人仍吃香喝辣,一時激憤,便做了這件
事。」他撓了撓臉,羞赧道:「這件事,我從未對任何人說過。」
  何仲棠怔怔望著,恍若未聞,眼光卻落在封如閑手腕上,洞穴內光線不強,只有火光
,但也足以照亮。封如閑袖口滑下,露出手腕上一道傷痕來,兩排齒印,咬得血肉模糊,
肯定極疼,而創口邊緣仍未收口結痂,顯是新傷。他按住嘴角,唇齒間仍帶著血腥味,依
稀記得迷迷糊糊間,當痛得不能自已時,有人遞上一塊東西,避免他咬傷自己。
  一時間,情動難歇,氣血上湧,原本勉力壓制著的九重天掌力攔阻不住,直衝心脈,
他如同被巨石擊中胸口,一陣暈眩,耳邊嗡嗡作響,心跳震耳欲聾,他再也克制不了,一
口鮮血噴了出來。
  「海棠公子!」封如閑大驚,一把抓住何仲棠的脈門,急問道:「讓我助你療傷可好
?」
  何仲棠閉上眼,無力再拒。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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