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則鳴領來的兵馬,住進了黔州如今空蕩蕩的兵舍。
也不知是否因為黔州更為富庶繁華,這裡的環境顯然比歆州好得多。一樣是圍著一塊空地的
三排長屋,但房舍換成了兩層樓高的木造屋舍。室內的空間比之歆州那黃土房寬敞乾淨不少
。
比較唏噓的是,他們打開房門,裡面或多或少都還留著先前的人所留下來的物什。除卻衣服
鞋子,還有幾本看了一半的書或刻到一半就放在桌上的小木雕、幾頁陰乾了墨跡的信紙,有
些屋子留下吃到一半的食物茶水,都放壞了。
都是無名之人生活的痕跡。
懷著沉重的心情安頓好兵馬,楊小將軍帶著趙刃和曹義襄,三人在黔州府與州牧商議戰事─
─說是議事,不過是聽州牧含糊其辭地交代那兩千兵馬如何在他眼皮子底下,一夜之間全軍
覆滅。
「這、這,下官想不到會這樣啊!」黔州牧的敘事避重就輕,說到最後,他乾脆兩手一攤,
把責任撇得一乾二淨。
當時駐守在黔州的人馬收得楊則鳴回傳的軍令時,還在大肆慶祝著勝利。
各州廂軍齊聚,合力把亂匪殺得退回山上,確實是一件令人振奮的好消息。這些往日裡無所
事事的廂軍,最常被派到的活兒就是四處幫農民拔草種地、挑水砍柴,平時就連捉賊都未必
輪得到他們──他們此生從未想過自己還能奮勇殺敵,因此打了勝仗後的眾人情緒都很激昂
。
楊則鳴此時傳令收兵整頓、等待會師,無疑是往他們頭上澆了一盆冷水。
當天夜裡眾人聚在兵舍,以篝火為中心圍成一圈。
「我們打退了亂匪,勢頭正盛,憑什麼要我們收兵?」
「休息一陣也好,整日殺敵,也挺累的。」
第三個人道:「你這小子!沒聽過一鼓作氣嗎?再而衰、三而竭!」
「但我真的挺想休息的……」那人說話的聲音低了下去。
「休什麼息!跟彬子說的一樣,就該一鼓作氣!憑什麼收兵!」
「憑什麼?」有人埋怨:「還不是京城來的好將軍,怕我們這裡先把匪滅光了,他領不到功
勞唄!」這話語之中隱藏的煽動性極強,登時眾人都不樂意了。
「我們流血剿匪,他來個坐收漁翁之利?」
「不如,」一人將身子向前傾了傾,火光在他臉上躍動著,「我們搶在他們來之前盪平蒼塘
山!」
他們如此討論完,隔日由幾人作為代表前去州府,用「盡早平亂、搶占功勞」等理由,以理
服之、以利誘之,順利讓黔州牧點頭放行。
悲劇就是這麼發生的。
這群廂軍沒人上過蒼塘山,他們懷著滿襟雄心,第一次進山就沒再踏上下山的路。
楊則鳴知曉了來龍去脈,一方面惱怒他們不遵軍令,一方面又心疼這兩千條平白送死的人命
。
他一拍桌案,朝黔州牧那張昏懦無能的臉怒吼:「兩千條人命!就這麼平白去死!怕本將軍
跟你們這些人搶功勞?會師後一起平亂,論功行賞能少了誰的份?」
斗大的汗珠沁滿黔州牧的額角:「下官看他們士氣高昂,之前打了勝仗……萬萬想不到會這
樣啊!下官真的不曉得啊!」
「你這狗官……」楊則鳴氣得是說不出話了。若是窮寇反撲,甚或使詐突襲以至於傷亡慘重
,那都算了,如今是州牧點頭放行、一群人自己送進山裡,那還有什麼好說?
楊則鳴一甩披風背過身去,冷冷道:「本將自當向聖上回秉此事,論功之時,自少不了你。
」
他撂下狠話便大步離開,趙刃和參軍落在後面跟著。
「你家將軍變得真多。」
曹義襄望著楊則鳴的背影想了想,答道:「確是如此。等回京城,大將軍看到少將軍這般成
長,肯定會很欣慰的。」
當初楊則鳴在黃家村果斷說要各州廂軍堆屍的時候,趙刃以為他是殺伐果決,如今看他表現
出對人命的在意,才知道當時那或許只是小將軍天真的殘忍──彼時他還沒有流過血,也沒
看過流血的場面。
從未領軍出戰過的少年人,尚不知道為將為帥,背負著怎樣的使命,上至家國存亡、下至兵
卒生死,都在他的一念之間,箇中殘酷,非親身經歷不可體會。
楊則鳴回到兵舍,就把當初黃家村帶出來的幾名獵戶叫走了。趙刃原也要跟上,但卻聽聞有
人找他,此時正在偏廳中等候。
趙刃不明所以──他在黔州沒有認識的人,他此生結識的弟兄,泰半都是從黃家村一起出來
的這些人。
他帶著滿腹狐疑來到偏廳,發現等在那裡的人還真是個熟面孔。
「小邱?你怎麼在這裡?」趙刃邊問,邊掃視房中,然而這裡只他們兩人。
「別看了,姜知縣不便離開,只派了我來。」名喚小邱那人從衣襟中拉出一封信,遞與趙刃
。
趙刃接過信,先收在懷裡未看,問道:「姜大人只派了你來?可有什麼別的吩咐?」
小邱搖頭:「沒有,但姜知縣說信送到之後讓您回書一封。」
「……真能折騰人,為了這事還讓你跑一趟。」
「一點也不麻煩!我聽聞黔州不少好吃的,剛好趁這次一飽口福了,不然您說我們哪有機會
到這麼遠來。」大多數的人一輩子也沒出過縣城,小邱興奮之情溢於言表:「我就住在州府
附近的客棧裡,附近還看到了好多吃的,這裡街坊店家還真不少哩!」
他說得不錯,黔州地處交通要道,南面環山、北面臨河,往來船隻也不少在此處停歇,因此
商貿很是頻繁。
「嗯,那你先玩著吧,等你要回去了,我再擬信給你就是。左右咱都住在兵舍這裡,不嫌簡
陋的話你也住下,省點客棧錢去買吃的。」趙刃拍拍他,「注意著點安全。」
送走了小邱,他將信掏出來。
洋洋灑灑五頁紙,姜文秀把這兩個月的事情都交代了,絮絮叨叨地和他說過年間的那些瑣事
。字裡行間雖然熱鬧,但又無處不透著寂寞的味道。
趙刃將信讀完,又反覆看了幾次。翻頁間,那信紙上透出姜文秀日常用的薰香味。若只是提
筆寫信時沾染的,無法歷經長途跋涉後還帶有這麼明顯的香氣,肯定是他寫完後在薰香爐上
薰過,刻意讓家裡的味道,能夠穿山越水、橫跨千里來到趙刃手中。
趙刃將信紙抵在鼻尖,萬分珍惜地嗅了嗅。
「趙刃!趙刃在哪?」楊則鳴的聲音猛然從外邊傳進來,趙刃抹了抹眼睛,連忙將信搋進懷
裡。
「你在這兒啊。」楊則鳴尋到屋裡,朝他道:「你點上幾個機靈的人,今晚我們就上山。」
楊則鳴說道,那兩千人馬上山後,要全數陣亡肯定是經歷了惡戰,他要上山先探一探。此行
目的是為蒐集一下蒼塘山中的情報,帶少數幾人隨行即可。
「兩千人,全軍覆滅,你不覺得蹊蹺嗎?」趙刃道,「王山嘯的人馬在山上要不是設了重重
陷阱,要不就是地勢實在易守難攻。」
楊則鳴點點桌子:「要不怎麼說小將軍我足智多謀呢?你以為我為何要帶著幾個獵戶?他們
懂陷阱,知道如何在山上尋路。」
「總而言之,康陽縣帶出來那幾名獵戶我打點過了,就他們幫忙帶路,你這兒還有沒有想帶
誰?」
見楊則鳴已有謀算,趙刃也不多說,答:「就陳雄吧。這小子很機靈,身手矯健靈活,帶上
有用。」
「那就我倆、陳雄和那六名獵戶,我再點五名親兵。」楊則鳴說著就要走,卻被趙刃叫住了
。
「噯!你就不用去了吧?」
楊則鳴皺眉:「我怎麼就不用去了?我可是主帥。」
「正因為您是主帥,身分緊要,所以你得留下。」趙刃駁道:「我替你上山看看情況,你人
鎮守在這裡。若我們過兩日沒下山,你還能帶人來救我們。」
在楊則鳴心裡,趙刃儼然已被歸類為信得過的人,聽趙刃這麼一說,也覺得有幾分道理。然
而他正要點頭,卻聽見那人又補了一句:「要不在山上我還得伺候著你,多麻煩。」
楊則鳴眉眼一橫:「鬼才聽你的!」說完轉身,罵罵咧咧地走了:「伺候我,你這臭痞子幾
時伺候過我啊?讓曹義襄留下,本將軍偏要上山,叫你嘴賤……」
當晚趁著夜色,幾人輕裝簡行偷偷摸摸地上了山。
黔州南面地勢險峻,可說是奇山裂谷、峭壁岩洞連綿不絕,囊括各色奇景。放眼望去,群山
環繞,但蒼塘山的山頭更為高聳,層巒疊抱、嶙峋巍峨,令人望而生畏。
趙刃與楊則鳴等人一進到山中,立刻感受到那刺入骨髓的寒涼濕意,四周霧氣瀰漫,若不是
有幾名熟練的獵戶帶頭,恐怕幾人甫一進山就要失去方向。
他們向內探去,即使在冬日裡,山林枝葉稀疏,但樹與樹交錯相疊,依然令人暈頭轉向。楊
則鳴他們怕透漏行蹤,不敢在闃黑的夜裡點燃火把,只能就著月色摸索。
那幾名獵戶走在前頭追跡尋路,趙刃和楊則鳴走在中間,後面綴著五名殿後*的親兵。這一
路上眾人沉默無言,氣氛很是壓抑。楊則鳴一心想著之前的那些廂軍到底經歷了什麼,趙刃
也收了他那吊兒郎當的痞樣,全神貫注於周圍的情況,就怕漏了什麼蛛絲馬跡。
自從踏進這座山中,周遭除了他們的跫音,只餘夜梟的啼笑聲迴盪在樹林間。
即便是走在眾人中心的楊則鳴都忍不住揉了揉耳朵,低聲道:「真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