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件事,我想請問姜知縣。」楊則鳴問道:「你是如何把我們接進城的?」
趙刃聽了,也看向姜文秀。他同樣好奇,楊懷信上山之時也不知道他們的生死,不可能和文
秀約定進城時間。那麼他要怎麼準確地算好時機,上演這齣調虎離山的戲碼?
「這個問題,小將軍晚上便知。」姜文秀賣了個關子,隨後道:「我們不如趁這時間,先想
好接下來該怎麼做。」
「既然已知王賈的罪行,即刻捉拿即可。」楊則鳴答。
「但陳雄是我們的人,又無物證,黔州牧若要護著王賈,大可咬死不認。」
針對姜文秀提出的質疑,楊則鳴略一思忖便覺不足為道。黔州牧那副懦弱的模樣他早就見過
了,慣會推卸責任的。若是這件事捅出來,他肯定會將問題都推到王賈身上。
楊則鳴將所想說予姜文秀,後者沉吟片刻,道:「到時他們互相攀咬,倒是省事。」
當晚,楊則鳴便知道姜文秀是如何與他父親通信的。
姜文秀白日不知在外面忙活什麼,晚上才回客棧,而楊則鳴早就等在他房中了,姜文秀推門
進屋時,他正在跟趙刃談話,兩人神情都有些悲痛沉重。
「文秀,回來了。」趙刃見他進門,神色一掃陰霾,殷勤地上前接過他手中的東西,打開一
看才發現他打包了一些茶點回來。
「嗯?楊小將軍也在。」姜文秀視線掠過趙刃的肩膀看見他。
楊則鳴過來,其實無非是想要等著看姜文秀究竟如何和他父親傳遞消息,適才姜文秀不在,
他私底下問了趙刃許多關於徐二的事,如今看見人家回來,他才驚覺自己在此是打擾了他們
。
他有些後知後覺地不自在起來,朝對方點點頭,解釋道:「我只是有點事想問趙刃。」
趙刃原本正低頭吃著茶點,聞言立刻抬起頭來。此時姜文秀已經掠過他往桌邊走去,趙刃便
在他背後朝楊則鳴擠眉弄眼。
「趙刃他說……」楊則鳴正想說什麼,就看到趙刃神情扭曲,在姜文秀身後對他比手畫腳。
可惜楊則鳴不是徐二,沒有與趙刃心意相通的本領,因此只能困惑地看著他。
姜文秀停下腳步,有些疑惑:「說什麼?」
「他說──」
「我說也不知道你到底怎麼和楊大將軍通信的。」趙刃搶答,「叫他跟我一起等著看你大顯
神通。」
趁著姜文秀不注意的當口,趙刃湊到楊則鳴耳邊:「先別在文秀面前提徐二。」
楊則鳴瞬間明白過來,看向他的目光帶著一言難盡的了然,「明白了。」
趙刃無所謂楊則鳴怎麼看他,他深知姜文秀與徐二之間感情深厚,絕不是哭過一回就能好的
,要是又再提起,只是更讓他心情鬱悶傷痛。
所幸此時窗櫺被叩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來了。」姜文秀上前拉開窗戶,窗台上站著一隻栗色的小鵰。
「灰灰!」楊則鳴驚呼一聲。那雕便撲進房內,停在楊則鳴肩上親暱蹭他。
「便是這隻小雕替我們傳遞消息。」姜文秀將窗戶關上的同時,楊則鳴已經將信箋從灰灰腳
上取下來。
「我們原本想要舉燈為號,但太過顯眼。幸虧大將軍府的金雕……跟了過來」姜文秀一時竟
也想不到該如何形容這隻從將軍府出逃、一路跟隨主人來黔州的小雕。
「灰灰是在將軍府誕育的,一直很黏我,必定是見連父親也出府,便跟出來了。」
「也幸虧牠還未完全長大,否則猛禽出現在城中也很引人注目。」
兩人說話的同時,趙刃正在看楊則鳴取下的信箋。
「他們又與王賈的手下打了兩回,山上的兵力已經臨近極限了。」
「父親可有提到剩餘亂賊還有多少?」
「約百人,我們的人多些,還有三百。」
姜文秀指尖輕叩桌面,道:「山上那些說到底只是普通人,不足掛齒。若是我們能夠除掉王
賈,那剩下的人不予理會也罷。」
「請小將軍回信報個平安,並告知大將軍盡早回來,以防黔州這裡生變。畢竟那百人不過是
聽令行事,杜奈喬和王賈才是最大禍患。」
「父親嫉惡如仇,按照他的個性,勢必會將他們趕盡殺絕。」
「還請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或者若大將軍能生擒幾人下山,倒也無不可。」
楊則鳴點頭應是。
放飛金雕,楊則鳴便在姜文秀眼神催促下回到隔壁房間去了。他臨走前有些幽怨地瞟向趙刃
,然而對方跟隻哈巴狗似的,眼神全黏在那知縣身上。
房中守著的親兵扶著他躺到床上,楊則鳴緩緩闔上眼,放任思緒回到他和徐二並肩坐著喝魚
湯的日子。他還一遍又一遍地細數京城風物,絞盡腦汁想出每一處值得賞玩的角落,說予他
長眠的情人。
翌日,眾人整裝前往黔州府。楊則鳴斷腿後,在山上由趙刃揹著走,好歹是不見外人,回黔
州後又關在客棧裡。如今要在輪椅上亮相,讓他很是不自在。
趙刃見他在輪椅上坐立難安,上前湊在他旁邊道:「你屁股癢?」
兩人經過數月相處,又在蒼塘山谷中朝暮相對了這麼些時日,彼此之早就沒了什麼顧忌,因
此趙刃在楊則鳴面前口無遮攔的程度更勝以往。饒是如此,楊則鳴也被他無恥犯賤的言語氣
得又驚又怒,就連之前從趙刃那裡學來的髒話也卡在喉間罵不出口。
「閉嘴。」楊則鳴紅著臉怒斥他,那些不自在倒是淡去不少。
對他們而言,過去這段時間經歷生死關頭、離別與重逢,一切可說是烙入骨血靈魂般深刻,
但是對於黔州中的百姓,卻不過是一樁江湖笑談,黔州府更是一派祥和。
以致於當楊則鳴來到黔州府門前,守門的衙役都沒認出他來。
「停下。」一身制服洗得褪色的衙役攔下他們,「你們什麼人?」
「什麼人?」楊則鳴眼風掃去,那人被螫了一下,但還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看著楊則鳴下身
──他印象中沒有哪位貴人是坐著輪椅的。
姜文秀站在他身後,道:「這位是遊騎將軍楊則鳴,還不請你家大人出來迎接?」
「遊,遊什麼?」那人腦筋還是沒有轉過彎。
此時大門內走出一人,他看向面前幾人,眼神瞥見楊則鳴時不由大吃一驚:「楊將軍?可是
楊小將軍回來了?」
他慌忙幾步跑下階梯,一掌打在衙役腦門上:「糊塗啊?楊小將軍都認不出來?」
然而幾人也不認識面前這位,楊則鳴和趙刃眼神有些狐疑地看著他,都在想他會不會是傳說
中的王賈;姜文秀將他掃視一圈,暗自思忖:客棧小二說王賈模樣俊俏,眼前這位應當不是
。
而陳雄在黔州城待了這段時間,只知眼前這位在州府中務公,但也說不出名號。
那人顯然看出眾人眼中的陌生,連忙向楊則鳴一揖,道:「在下乃是黔州司馬,張眾。」
司馬一職與刺史不同,兩者都算不上有什麼實權,然而刺史直通中央,有監察之職,司馬則
是個養老的閒職──大多都是被貶謫下來,再與仕途無望的位置。
張眾模樣看著年輕,約莫三十有五,倒是還有機會再往上爬一爬。
楊則鳴看向他,點了點頭:「張司馬,杜奈喬可在裡面?」
「在,杜大人正在裡面。」張眾讓身,「楊將軍請進。」
他們入堂之時,杜奈喬正在呷茶小憩,看見楊則鳴坐在輪椅上進來,險些一口茶噴在桌案上
。王賈正侍候在一旁,但他未見過楊則鳴與趙刃,瞧見他們進來,仍不知是發生何事,只從
杜奈喬的反應中隱約感到一絲不妙。
楊則鳴儘管在意自己的雙腿,但更明白此時絕不能露怯,此刻泰然端坐,擺出了一副唬人的
氣勢。趙刃與姜文秀、他的兩名親兵都列於身後。
姜文秀一眼就看見王賈,此人果然如小二所說那樣俊俏,看過來的眼神透著懵懂,卻和陳雄
所述的陰冷形象判若兩人。
陳雄也跟在趙刃旁邊進來,他身形矮小,王賈最後才看見他,心裡猛然咯噔一下。他認出這
是當時住在兵舍裡的孩子,但怎麼可能呢?當夜他們圍住了兵舍,不可能跑掉任何人。
王賈視線不由瞄向杜奈喬,卻看見對方正以問責的表情看向自己,罵道:「王賈,本官派你
營救楊小將軍及其部下,你卻告訴我一無所獲。現在這是怎麼回事?」
王賈雙腿哆嗦,連忙跪下:「冤枉,冤枉!」他連喊兩聲,視線在杜奈喬和楊則鳴身上來回
,不知是向誰喊冤。
楊則鳴目光森冷,杜奈喬則一臉痛心失望,王賈的視線在兩人之間來回。
杜奈喬擺明是要將所有罪責推到他身上了,王賈咬牙想道,果然靠不住,這世上就沒有一個
靠得住的──無論是他懦弱的爹、趨利的娘,還是無腦的王山嘯,到現在這個昏庸的州牧,
每個人都會背叛、拋棄他。
他下定決心,向楊則鳴膝行兩步,開始砰砰嗑頭。
「小的都招了,小人確實有罪。」他含淚哭道:「但小的都是受人指使,我也是被逼迫的!
」
楊則鳴看著王賈青紫的額頭,半點未被打動,只問:「你既說自己受人指使為人所迫,那究
竟是誰指使你,又是用什麼來逼迫你?」
「自然是黔州牧逼迫小人。他威脅小的將手下派去山上將朝廷兵馬趕盡殺絕,還說要是看見
楊小將軍,務必要殺死。」
「本將軍與杜州牧竟有如此血海深仇嗎?」楊則鳴的眼神瞟向杜奈喬,將對方的慌亂盡收眼
底。
杜奈喬滿臉錯愕,自從王賈來到州府,他才是幾近言聽計從的那個。王賈善謀聰穎,無論民
生或者治事上都能提出建議,杜奈喬擔憂被楊則鳴上本彈劾,意圖加派支援之時,是王賈出
謀劃策,說除了楊則鳴就沒有人會彈劾他。
但不及他開口,王賈就搶白道:「自然不是什麼血海深仇,不過是州牧大人因著先前廂軍盡
滅之事,擔心被將軍彈劾而已。」
「確有此事。」楊則鳴點頭,信了王賈三分。
杜奈喬氣地從椅子上滑落,坐到地上才如夢初醒,連忙辯駁:「下官冤枉,這真的不是下官
的主意。是這個小人蓄意慫恿,不然我哪有這個膽子──」
「夠了。」楊則鳴一掌拍在扶手上,喝止兩人的哭天搶地。「杜奈喬身為州牧,貪功冒進、
罔顧人命,致使數千名廂軍喪命,此罪一;隱瞞軍情,前線信報遲未上達兵部,此罪二;勾
結小人,放任兵馬在山上等死、燒毀兵舍殘害性命,此罪三。」
杜奈喬趴伏在地上連連搖頭,嘴中翻來覆去地說著「不是我」,然後又道:「況且你們沒有
證據,你們去查!這真不是我指使的。」
楊則鳴對杜奈喬鬼打牆般蒼白的辯駁煩躁不已,便冷冷回道:「張眾已帶人將你身邊的差役
抓去審訊,是不是你,很快就會有結果。」
「至於王賈,」他轉頭,王賈跪伏在地上,整個人瑟瑟發抖。「你過來。」
王賈聞言,抬眼可憐兮兮地看他,四肢並用爬了過來,「小的在……」
楊則鳴語氣溫和幾分,問:「你說你受杜奈喬指使,那兵舍放火之事也是嗎?」
「是、是。」
「縱火之後,那些屍骨怎麼處理?」
「按照杜大人的吩咐,連夜運出去,堆在了城外一處無人荒地。」王賈答完,又磕了幾個頭
,說道:「小人也不願意如此,但是……」
「沒事了,」楊則鳴似是看他可憐,俯身拉他一把,「帶我們去看看。」
王賈受寵若驚地起身,抹掉臉上的淚水。他兩眼通紅,侷促地看了一眼楊則鳴身後的眾人。
比起楊則鳴,他們臉色都不算好看,尤其陳雄瘦削的臉上寫滿戒備。
不要緊。王賈鎮定下來,總歸只要楊則鳴願意信他,其他人怎麼想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