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袁州雪巖欽禪師普說
1、
時不待人,轉眼便是來生。何不趁身強力健,打教徹去!討教明白去!何幸又得在此
名山大澤、神龍世界,祖師法窟,僧堂明淨,粥飯清潔,湯火穩便。若不向這裏打教徹,
討教明白去,是爾自暴自棄、自甘陸沈,為下劣愚癡之漢。若果是茫無所知,何不博問先
知?凡遇五參,見曲彔床上老漢橫說豎說,何不歷在耳根,反覆尋思,畢竟是箇甚麼道理
?
〔今譯〕
時光飛逝,轉眼之間一生就過去了。為什麼不趁自己身體健康、體力充沛的時候
,好好的參禪,好好的用功,徹底打破迷團,明心見性呢?我們何其有幸,在這歷代祖師
們傳承教法的道場受教,不但山明水秀,而且有龍天護法,僧堂明亮潔淨,飯菜衛生可口
,澡堂和炭火也不缺乏,一切的生活條件這麼好,如果不徹底去究明生命的實相,那就是
自暴自棄、自甘墮落,是最下等的愚癡人。
如果對參話頭這個法門,不知道怎麼修習,就應該四處參訪善知識。至少要親近五個以上
有過體驗的人,不論聽到老和尚在禪床上說有說無,都要牢牢記住,反覆用心參究:「為
什麼?為什麼?老和尚為什麼這麼說?」
向體驗過清淨本性的大德善知識請益,有的說有佛性,有的說無佛性;今天說是,明天說
非,各人有各自的見解、手段、方法,每一位的教導都不相同,雖然聽不懂是何道理,仍
然要清清楚楚的記住,將善知識所教導的反覆尋思參究,一直疑下去。
所謂「尋思」,如果是往經教中找答案,或看自己的身心是否與善知識相應,那是盲修瞎
練,白白辛苦而已,對參話頭沒有幫助。重點是必須參究「為什麼是這樣?」,而不是用
思量分別的方法去追尋答案。一定要生起疑情,心裡很迫切的想知道:「究竟為什麼是這
樣?到底是什麼?為何是如此?」反覆不斷的用心參究。
2、
山僧五歲出家,在上人侍下,見與賓客交談,便知有此事。便信得及,便學坐禪。十
六為僧,十八行腳,在雙林遠和尚會下打十方,從朝至暮不出戶庭。縱入眾寮,至後架,
袖手當胸,不左右顧,目前所視不過三尺。初看「無」字,忽於念頭起處,打一箇返觀,
這一念當下冰冷,直是澄澄湛湛、不動不搖,過一日如彈指頃,都不聞鐘鼓之聲。
十九在靈隱掛搭。見處州來書,說:「欽禪,爾這工夫是死水,不濟事,動靜二相,打作
兩橛。參禪須是起疑情,小疑小悟,大疑大悟。」被州說得著,便改了話頭,看箇乾屎橛
。一味東疑西疑,橫看豎看,卻被昏散交攻,頃刻潔淨也不能得。
移單過淨慈,結甲七箇兄弟坐禪,封被、脅不沾席。外有修上座,每日在蒲團上,如箇鐵
鐝子相似;地上行時,開兩眼,垂兩臂,亦如箇鐵鐝子相似。要與親近說話,更不可得。
因兩年不倒身,捱得昏困,遂一放都放了。兩月後,從前整頓得,這一放,十分精神,元
來要究明此事,不睡也不得,須是到中夜熟睡一覺,方有精神。
一日廊下見修,方得親近,卻問:「去年要與爾說話,只管避我如何?」修云:「真正辦
道人,無剪爪之工,更與爾說話在。」因問:「即今昏散打屏不去。」修道:「爾自不猛
烈。須是高著蒲團,豎起脊梁,盡渾身併作一箇話頭,更討甚昏散?」依修做工夫,不覺
身心俱忘,清淨三晝夜,兩眼不交睫。
第三日午後,在三門下如坐而行,又撞見修。問:「爾在此做甚麼?」答云:「辦道。」
修云:「爾喚甚麼作道?」遂不能對。轉加迷悶,即欲歸堂坐禪,又撞見首座,道:「爾
但大開了眼,看是甚麼道理。」又被提這一句,只欲歸堂。
纔上蒲團,面前豁然一開,如地陷一般,是時呈似人不得,非世間一切相可喻,便下單尋
修。修見便道:「且喜且喜!」握手門前柳堤上行一轉。俯仰天地間,森羅萬象,眼見耳
聞,向來所厭所棄之物,與無明煩惱,元來都是自己妙明真性中流出。半月餘,動相不生
。
可惜不遇大手眼尊宿,不合向這裏坐住,謂之見地不脫,礙正知見。每於睡著時,打作兩
橛。公案有義路者,則理會得;如銀山鐵壁者,卻又不會。雖在無準先師會下多年,入室
陞座,無一語打著心下事;經教語錄上,亦無一語可解此病,如是礙在胸中者十年。
一日,在天目佛殿上行,抬眼見一株古柏,觸目省發向來所得境界,礙膺之物,撲然而散
,如闇室中出在白日。從此不疑生、不疑死、不疑佛、不疑祖,始得見徑山老人立地處,
好與三十拄杖。
〔今譯〕
我五歲出家,在師父身邊當侍者,聽到有人向老和尚請法,知道有向上一著、清淨本體這
件事,便信得過,開始學著打坐。十六歲時受具足戒,十八歲開始行腳,到各地參訪,在
雙林遠和尚主持的禪堂參加禪修,提起身心全部力量,專心一意用功,從早到晚不出禪堂
半步,即使回到寮房或上廁所,也收攝眼光,不左瞻右顧。
起初只看著一個「無」字話頭。有一天,我忽然一念返觀「念頭起處,能念的心在哪裡?
」當下便凝然定住,前後際斷,進入無前後念的統一境界,身心澄澄湛湛、不動不搖,無
所攀緣,過了一天,就像只有一彈指的時間,連撞鐘擊鼓的聲音都沒有聽到。
十九歲時我到杭州靈隱寺掛單,處州來信告訴我:「祖欽師兄,你所悟的禪境像一潭死水
,對了生死沒有甚麼助益。你將動靜二相打作兩截了。參話頭要起疑情,小疑就會小悟,
大疑就會大悟。」處州的話說得一針見血,我參「無」沒有起疑情,於是改參『乾屎橛』
的話頭。雖然疑過來、疑過去,卻很快被昏散兩面夾攻,片刻也沒有以前身心的澄朗安定
相了。
我又到杭州淨慈寺,和七個禪門師兄弟聯合起來,互相鼓勵,決定大家都收拾起棉被,夜
不倒單的精進用功。另外有一位修上座,他每天坐在蒲團上,直挺挺地像一根鐵棒,一動
也不動,經行時睜著雙眼,垂著兩臂,也像一根鐵棒,要找他說話,他都不理睬。
因為兩年之間,我都用不倒單的方式用功,最後渾身困乏,昏昏然的,撐不過去,便放倒
身體,大睡一覺。起來後,不但疑情不見了,所有辛苦努力的成果也都丟失了。休息兩個
月以後,再提起從前的方法,很容易就上手。原來要長期的參禪,中夜一定要睡覺,才有
精神。
有一天,我在走廊上看到修上座,趕緊上前問他:「去年我想跟你請教,為什麼你總是避
開我?」他回答說:「真正用功辦道的人,連剪指甲的時間都沒有,哪有工夫分心講話。
」我又問他:「我摒除不了昏沈和散亂,怎麼辦?」修上座說:「你自己沒有發大勇猛心
,自我鉗錘,放逸心仍在,當然會昏沈。坐上蒲團時,要挺起腰桿,使盡渾身的力量參一
箇話頭。當話頭與身心打成一片時,自己都不覺得有自己這麼一個人在,哪裡還會昏沉散
亂!」我依著修上座的教誨做工夫,果真身心俱忘,連續三天三夜,精神澄湛清朗,眼睛
完全不用閉起來休息。
第三天下午,我在三門那裡提起話頭用功,又撞見修上座。他問我:「你在這裡做什
麼?」我回答他:「辦道。」他又問:「你叫什麼作『道』?」我答不出話來。當時我本
來在清湛的感覺下,心很清楚,被他一考問,反而喚起更大的疑情,所以更加迷悶,心裡
只想趕緊回禪堂,繼續打坐。
在回禪堂的路上,突然遇到首座和尚。他告訴我:「你只要張大眼睛,看看到底是什
麼道理!」 被首座這麼逼問,我又更悶了,一心一意只想回禪堂靜靜的坐著,讓疑團清
楚一點。
剛要坐上蒲團時,在碰觸到蒲團那一剎那,心地豁然開朗,虛空粉碎、大地沉淪了,
心裡清楚明白是什麼了。那個境界不是世間任何相可以形容的,我不知道要如何表達,才
能讓別人知道。
我立刻下座去找修上座,他知道我內心已經清楚了,對我說了聲恭喜,便拉著我到西
湖邊的柳堤上去走一圈。真是妙呀!環顧天地間的景物,不論是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
,或是以前認為會妨礙我修道、可厭可棄的,甚至於內心的無明和煩惱等,原來都是從自
己的妙明真心流露出來的。這樣經過半個月左右,心中完全沒有生起動相。
可惜我當時沒有遇到大善知識,工夫只停留在所悟的見地上,沒有辦法跳脫出來,顯
現真正的大機大用。醒著的時候自己掌握得很好,睡著的時候就做不了主,工夫不連貫,
變成兩截。祖師的公案若是有理路可循的,我一看就懂;如銀山鐵壁般、容不得開口的,
就沒辦法體會。雖然我已得到無準先師的印證,代他講經說法,看起來已有成就,事實上
還沒到真正大開圓覺的地步。師父多年的開示,也沒有隻字片語能打破我心中的癥結,而
在經教語錄上,我也找不到一字一句,能讓自己解黏去縛,從這樣的沉滯境界中走出來,
只好繼續用功。
這樣的日子過了十年。有一天我在天目山的佛殿裡走動的時候,抬起頭恰巧看見窗外
一株古柏,以前的境界、礙在胸中的疑團,剎那間煙消雲散,好像從黑暗的房間裡突然跑
到大太陽底下。從此以後,我再也不疑自己的生死,也不疑佛、不疑祖了。我這才了解徑
山老人真正成就的地方;如果徑山老人要打我三十棒,我就反過來打他三十棒。
禪宗有三關:初關(本參),重關,末後牢關。破初關指見性,見到諸法緣起性空的
實相,依體相用來說,是見到諸法的真正本體,但是還沒有明心。心含藏一切萬法及功德
,宇宙萬物無所不包,這才是諸法真正的相,而破重關便能看清諸法的究竟實相。破牢關
是對諸法能起大機大用,具足度化眾生的種種能力,例如十度的布施、持戒、忍辱、精進
、禪定、智慧、方便、願、力、智等;這才是真正的大機用、大功能。
從雪巖禪師修行的體驗裡,我們知道參禪首先要立定大決心,排除萬難,抱著話頭一
心一意的用功下去;要注意工夫不要被打成兩截,打坐的時候會用心,下座之後被別的事
情打岔,就不會用心。還要能吃苦耐勞,遇到任何困難,以恆常心繼續努力下去,不要以
自己小小的所得,就認為自己已經究竟了悟。修行之道,是要經過漫長的努力,一層一層
的剝落,不是一悟就能百悟的。
雪巖和尚這篇開示,說明他每一次的悟境都不一樣,而且每一次都要經過長時間的用
功,才得到真正的體驗。他十八歲在雙林遠和尚那裡,全心全意看「無」字話頭,初嚐禪
的滋味。十九歲在靈隱寺,接到處州來信指點,說他把動靜二相,打作兩截,只是在一念
未生時,感受到那一念未生的靜定狀況,若離開靜定,身心的覺受也就沒了。於是他改為
參「乾屎橛」的話頭,疑情起時,不但以前修得的定境不見了,連自己的昏沉和散亂也控
制不了,於是到淨慈寺苦修。
經過兩年不眠不休的努力,又聽到修上座提醒他:「須高著蒲團,豎起脊梁,盡渾身
併作一個話頭」,終於打敗了昏散二魔,三天三夜前後際斷,清清朗朗,身心籠罩在一片
光明寧靜之中,非常的自在安詳。
第三天下午,雪巖的心已經非常凝定統一,在淨慈寺三門又巧遇修上座。上座問雪巖
:「你叫什麼作『道』?」他聽了內心很迷悶,回答不出來,只想著要回禪堂打坐。在往
禪堂的路上,又撞見首座和尚,首座問雪巖:「爾但大開了眼,看是什麼道理!」當時他
工夫僅到達動靜二相打成一片、清明祥和、心中沒有罣礙的程度,雖說沒有身心相,但是
仍落在身心的自在受用之中,沒有從統一相出來。連續經過兩位大德的逼問,他一時之間
轉不過來,仍然無法回答,疑團變得更重了,一心只想回禪堂繼續打坐。
進了禪堂時,疑團已被善知識逼拶到快要爆裂,而在他剛剛接觸蒲團那一剎那,他稍
微分心到蒲團上,方法和疑團稍微鬆動,沒有停留在原來的定靜光明之中,那一刻他恰恰
無心可用,就出來了。他心花就開了,真正開悟了,已經從原來那種空蕩死寂,諸法不生
、心思不起的安然境中走出來了,不再執著,不再停留在那個地步。他的內心雖然清楚明
白是什麼,但是找不出世間任何有形象的東西來形容,也不能用文字語言來表達。
他立刻就去找修上座,修上座是過來人,知道他已經轉過身來了,除了恭喜他之外,
還帶他到西湖邊的柳堤上走一走,看看外面的世界。真是太奇妙了!不論是眼睛看到的西
湖美景,耳朵聽到的遊人嘻笑聲,以前總是眼觀鼻、鼻觀心,緊緊守護著六根,不看、不
聽、不攀緣,怕被迷住;現在跟著修上座走一趟的時候,他發現天地間種種的現象,原來
都是從自己的妙明真心裡流露出來的,煩惱就是菩提,沒有該厭棄或不該厭棄的,也沒有
需要或不需要的,一切如如,一切現成。
開悟,是心性上對諸法的徹底了悟。開悟以後的人,對諸法不再顛倒,不再執著,但
是過往的習氣煩惱還在。見性只是見到諸法的實相、空性、及煩惱的本質等,僅只是知道
、體驗到,並不代表已經修到那個地步。所以悟後的修才是真修。悟後再修,就不會落在
身心、善惡、是非、有無的執取上,是無所求、無所得的修;那時候,直心是道場,一切
都那麼美好,沒有任何事物是可棄或可厭的。
悟後若沒有繼續努力,工夫就會漸漸退失。首先退的是定的力量,本來在心很定的狀
況下,一切都是很安然的;等到定功退了以後,心又會隨著外在的因緣而波動。但是已見
過諸法實相的人,觀照的力量很強,隨時一念返觀,就可以再與定相應,而遠離煩惱。
如果沒有繼續用功,慧解就會慢慢被遮蓋住。沒有了定和慧,大難來臨時,照樣會隨
著生死流轉。兩者的差別在哪裡?沒有見過性的人,工夫一退,他又會陷入迷思、顛倒、
恐懼。已見過性而工夫退失的人,觀照力較強,只要繼續用功,對於諸法的究竟實相,是
不會再起顛倒,或再起迷思的;他的能力僅止於此,並不是一切的行為都很好。所以「見
性成佛」,是指見到本來清淨的本體、自性佛,絕對不是指證得清淨圓滿、福智兩足的佛
果。
非常可惜,雪巖祖欽禪師開悟的時候,沒有遇到真正的大善知識,對大機大用、度化
眾生的能力,以及諸法的種種妙功能,沒有真正體驗到,工夫還停留在見性上,一停就十
年。還好雪巖禪師努力不懈,雖然已得到無準禪師的印證,但仍鍥而不捨,繼續參究,最
後在偶然的機緣下,瞥見窗外的一棵古柏,才得以徹悟。
我自己是跟隨家師修行有了體驗以後,仍繼續不停的用功,時時拿公案來看,遇到不
懂的地方仍不放棄,繼續用功,遇到機緣便能一轉。轉過之後,就不會被那個公案所拘限
,而知道祖師大機大用的作略在哪裡了。
修習者在身心發生問題的時候,最需要善知識給予適當的幫助。當修習者身心融在一
片光明境時,真正的善知識可給予指點,讓他走出來,再指導他該怎麼繼續用功下去,以
達到真正的圓熟。所以真正的善知識手段高明,實在很不簡單。
想要在參禪這條路上有所成就,終其一生都要努力,千萬不要得少為足,也不要以為
我一生的大事已經辦完了,不必再修了。這些都不對。要想真正成就,悟後還要繼續努力
,一悟再悟,最後由小悟變成真正的大徹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