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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lonestar (孤星星) 看板: Anthro-R91
標題: Re: 關於西藏議題的看法 王明珂
時間: Fri Mar 21 17:52:58 2008
有關王明珂先生在2008.03.21的聯合報民意論壇的投書,王明珂先生表示將武警誤植為解
放軍,這是他的筆誤。
其實本篇投書的內容是被聯合報編輯刪減過的。由於擔心引起誤會,現徵得原作者同意,
將投書原文轉貼如下:
對西藏的關懷應建立在深入了解與反思上 (王明珂)
近日來西藏拉薩發生街頭暴動﹐中國政府出動解放軍施行鎮壓(或維持秩序)。目前究竟
是何原因引起此事件﹐中國軍方採取了什麼樣的行動﹐以及民眾被逮補及死傷情況等等都
不明白。然而此事已引起國際關注﹐各國政界﹑宗教領袖及媒體﹐或呼籲中國政府要自我
克制﹑注重人權﹐或譴責中國政府以武力統治西藏﹐干涉藏民的政治獨立自主﹑宗教信仰
與人身自由。總統大選正進行得如火如荼的台灣與美國﹐各候選人也紛紛積極表態﹐以展
現自己對自由﹑民主﹑人權的重視。
這許多對西藏的關懷﹐在短時間以及在此一事件中﹐或能使中國官方行動有所節制而讓狀
況不致惡化﹐但是長期而言終究無濟於事。關鍵在於﹐外界(包括中國官方)對於 “藏
族” 或 “藏區” 的人類生態﹑歷史及當前情況了解太少。如此簡化的 “關懷” 與 “
主張”﹐不見得是對藏民有利的。近十多年來﹐我經常在川西的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甘
孜藏族自治州及青海﹑雲南等地進行結合人類學與歷史的研究﹐對此一地區有些了解。因
此願借貴報一角﹐說明藏區的人類生態及歷史情況。
目前藏族所聚居的青藏高原(青海﹑西藏)及其東方邊緣地帶(川西﹑雲南西部﹑甘肅南
部)﹐多為高山﹑高原﹑盆地﹑縱谷﹐自然環境多元。在此環境中﹐人們的生存資源極端
缺乏。在低溫與氣候多變化的情況下﹐即使是游牧業﹐其生產力與穩定性也遠比內蒙古地
區為差。在這樣的環境與人類生態背景裡﹐本地人群分為一個個的 “族群”﹐來壟斷與
爭奪各小區域資源。特別是在青藏高原東部邊緣的 “康藏” 地區﹐經常一小塊地方的人
群便有與周鄰人群無法溝通的語言﹐獨特的風俗習慣與體質特徵。在歷史上﹐青藏高原各
人群很難得建立統一的政治體﹔各族群﹑部落自為其主﹐相互爭戰不休﹐這幾乎是本地人
類生態的一部分。漢代的中國將領趙充國與民國時的西北軍閥馬步芳﹐都曾利用此一特點
對本地人群各個擊破。
事實上﹐在20世紀上半葉仍然沒有統一的 “藏族” 認同﹐也不是所有族群都自稱 “圖
博”(許多人認為這是藏族自稱族號)。青海南部﹑四川西部﹑甘肅東南﹑雲南西部﹐也
就是青藏高原東方邊緣的康區﹐有相當多的本地人群被漢人稱為 “西番” 或 “氐羌”
﹐認為他們是古羌人的後代﹑古華夏的邊緣族群。同一地帶又被衛藏(以拉薩為中心)的
人稱為 “康”﹐藏語 “康” 有邊區的意思﹐因此在拉薩藏族心目中﹐康區之人是藏族
的邊緣族群。也就是說﹐在漢﹑藏的心目中 “康巴” 或 “氐羌民族” 都是 “本民族
” 的一部分﹐但他們都視之為我族的邊緣。然而在廣大康區﹐所謂 “康巴” 分為許多
族群﹐各有各的語言﹑文化與族群自稱﹐同時也或多或少的受藏傳佛教與漢文化影響。後
來﹐是在近代中國的民族分類﹑識別下﹐他們才被劃歸為 “藏族”。此後他們的 “藏族
” 認同逐漸強化。達賴喇嘛多次提及西藏要高度自治時﹐都提及這高度自治的藏區 “必
須包括四川西部﹑甘肅東南﹑雲南西部等地”﹐也就是這緣故。如此的大西藏主義﹐以及
中國所堅持的大中國主義﹐是二者難以達成政治協議的關鍵因素之一。
雖然有共同的藏族認同﹐但由於青藏高原各地生存資源都十分匱乏﹐各地方族群與部落認
同仍然非常強烈﹐以此人們維護與爭奪生存資源。在我活動於這些地區的十餘年間﹐阿壩
州與甘孜州多次發生嚴重的藏族不同村落間的械鬥﹐最近的一次就發生在去年﹐為的都是
爭牧場(可放牧的地方)﹑爭蟲草山(可挖珍貴藥材蟲草的地方)﹔因使用槍械﹐所以往
往死傷慘重。據說這些槍械都是由外地走私而來﹐其原來用途可想而知﹐但實際卻用在藏
族各部族﹑村落間的械鬥上。昨日聽說動亂已延燒到阿壩州與甘孜州﹐這是最讓我憂心的
。這兒的黑水﹑紅原﹑若爾蓋﹑壤塘等地藏族﹐以及仳鄰的青海南部果洛藏族﹐都是以民
風強悍著稱。由本地藏獨的口號──聯羌﹑驅漢﹑滅回──可知﹐若此動盪擴大﹐遭殃的
不只是漢族﹑藏族﹐更是本地的回族。
我們也許會問﹐為何中國每年以數額鉅大的金錢﹑物資援藏﹐卻得不到廣大藏民的人心?
據我的了解﹐其主要原因是援助多投在城市與交通建設中﹐地方自治政府在資源分配上又
常偏袒 “本族群”(自治政府中佔優勢之藏族族群)。更重要的是﹐牧區藏民原來就不
注重 “物質”﹐而更注重在佛教信仰中所得之精神寄托。想想看﹐基督徒強調的不過是
十一奉獻(收入的百分之十捐獻給教會)﹐但在我所熟悉的藏區﹐有些地方牧民普遍以收
入的百分之二﹑三十﹐甚至五﹑六十捐給寺院。一個馬爾康的教育官員(嘉絨藏族)跟我
說﹐“我去壤塘﹐他們跟我要援助款﹐我為什麼要給?給他們錢﹐他們都丟在寺院裡﹐我
為什麼要給?” 站在唯物主義立場的中國共產黨官員(漢族與部分藏族)看來﹐寺院﹑
喇嘛便是些不事生產的社會寄生蟲以及麻煩(藏獨)製造者﹐自然他們對藏傳佛教帶著敵
意並加以限制﹑防範。目前寺院的宗教活動在一定範圍內是被允許的﹔藏傳佛教更大的威
脅反而是受媒體助長的 “世俗化”。
那麼﹐中國為何不讓西藏獨立呢?除了許多現實的政治利益與安全考慮外﹐這涉及東亞地
區中原帝國傳統及近代中國國族主義。過去即使入主中原帝國的是蒙古人(元代)與滿人
(清代)﹐此帝國也不放棄對康藏的控制。也因為在歷史上康藏的地與人是帝國的一部分
﹐因此在近代國族主義下﹐當本地成為藏區﹑本地人成為藏族後﹐整個青藏高原的地與人
都成了中國與中華民族的一部分了。簡單的說﹐在歷史發展下漢﹑藏之間有一個共同的
“邊緣”──康藏或氐羌民族地區──這是廣大藏族與漢族(以及許多西南少數民族)繫
在一起的關鍵。
最後﹐即使中國鬆手讓西藏獨立為一個國家﹐由人類生態觀點﹐這恐怕也不是最好﹑最理
想的結果。自有文獻記載以來﹐青藏高原各族群﹑部落便經常在無止息的內部戰爭與暴力
中。廣大康區普遍存在的 “碉樓”(一種很高的防衛性石塔)﹐過去是部落戰爭中人們
的仳護所﹐人們生活在暴力威脅與恐懼中的表徵﹐現在則是觀光景點。也就是說﹐獨立並
失去中國的經濟援助後﹐整個青藏高原各地域族群﹑部落可能陷入激烈的資源競爭﹐其共
同的 “藏族” 認同反而會被各區域族群認同(如果洛人﹑紅原人﹑嘉絨人等等)弱化﹐
人們也可能回到經常的暴力與恐懼生活之中。難道這便是我們所追求的 “人道主義”?
或者﹐因這是 “自決”﹐所以任何結果都沒得話說?
總之﹐西藏與藏族問題所涉及的獨立國家﹑人權等議題﹐都不是簡單的一句 “普世價值
” 便能論斷﹐它更涉及人們的精神與物質生活﹑族群區分與資源競爭﹑本地人類生態與
歷史經驗等等。中國對西藏問題的處理﹐以及世界輿論對西藏的關懷與主張﹐都應建立在
對青藏高原人類生態與歷史更深入的了解﹐與對國家﹑族群﹑人權等概念的反思上。我相
信主張西藏高度自治的達賴喇嘛是有大智慧的人﹐希望中國主事者也能以仁心與智慧來處
理此事。作為一位 “康區” 研究者﹐我只能提供一種新的知識體系來認識 “康區”﹔
此知識體系期望藉由反省與反思﹐讓 “邊緣” 成為雙方溝通的橋樑﹐而非彼此爭奪的對
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