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2009……
在研究室中,看這些記錄了張秀眉歷史的筆記,又找出各種有關貴州苗民的圖冊
和文獻翻看,不覺滋生很多疑竇。
清水江和都柳江流域,特別是大山深處,有很多苗族聚集的村寨,後世的想像和
追憶中,似乎在大清帝國治下,雖然也有貪官污吏和苛捐雜稅,但還算相安無事。你
看各種《苗蠻圖》,就知道皇帝和官員的心中,總希望這些苗民乖乖地在那山水之間
歌舞昇平,在稻菽田土之中耕作收割,最多也只是用弩矢貓夾打打獵,所以畫的總是
“春種秋收”、“男獵女耕”、“逐鹿網雀”、“蘆笙跳月”、“儺戲祭祖”,雖然
多少是異風殊情,總還算是帝國懷柔下的順民樂土。但張秀眉起事卻如“漁陽鼙鼓動
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在清代朝廷眼中,這些造反的“苗人”必然是“生苗”,
清剿這些叛亂的“生苗”,彷彿是維護王朝的“秩序”。按照傳統觀念看,鎮壓和清
剿是文明對野蠻,何況張秀眉與太平天國互相呼應,攪得天下大亂;而用現代觀念看
,也可以把他們視為苗族反抗滿人(或漢人)的種族之爭,或者受壓迫者反抗壓迫者
的階級鬥爭。
不過,事情要複雜得多。在張秀眉起事中,參與其事的不止是“生苗”,也有“
熟苗”,即使是熟苗也要細分,據說有些苗民原來並非苗民。據文獻記載,他們中有
從江、楚遷徙而來的漢人,時間長了,和當地人通婚,漸漸染上異族之俗,“清江南
北岸皆有之,所稱熟苗半多此類”。古書記載說,他們和當地苗民不同的是,這些人
多以種田為生,不像熟苗那樣漁獵兼營,刀耕火種,也不像生苗那麼信鬼師,“家不
祀神,只取所宰牛角懸諸廳壁”,還有一個特別之處是,他們倒是常常供奉“天地君
親師”的牌位。
近來常常有關於民族是“歷史形成”還是“逐漸建構”的爭論。過信舊經典的學
者,有時會說“竄三苗於三危”的三苗,就是現在的苗族祖先,迷信故事的學者,也
會把戰國楚國的熊氏、三國七擒孟獲的孟獲,都和苗族連接起來。可是,迷信新理論
的學者,有時也會把洋人的話當真,覺得苗族可能就是一些在生活、語言和風俗上互
相認同的族群,由通婚、結盟、互助而在某個區域漸漸形成的,並不是一個由原初“
核心民族”發展起來的。曾經看過日本人鳥居龍藏二十世紀初寫的《苗族調查報告》
,骨骼、體質、語言、風俗樣樣詳細,不過他也還是不太能夠說清苗族的來龍去脈。
我想,本來長江水系的清水江和珠江水系的都柳江之間,就是一片你來我往,交錯疊
出的區域,在那裡久了,也會覺得同在苗族與苗族之間似乎差異也很大,穿長百褶裙
的和穿短百褶裙的,包大裹頭的和戴頭巾的就不同,更不要說“生”與“熟”之間了
。可他們曾經同仇敵愾地面對清朝的軍隊,在一百四十年前上演過一出轟轟烈烈的大
劇,主角就是張秀眉。
怎麼理解苗族?怎麼理解反抗?怎麼理解文明與野蠻,以及秩序與自由?在窗明
几淨的研究室中,我反覆思索。
【四】1969……
雨漸漸停了,周遭黑得嚇人。山風越來越大,不知什麼野獸的聲音,斷斷續續地
隨風飄來,讓人覺得淒厲。在漆黑的大山裡迷路,可不是好玩的,我急急地沿山壁往
回走,不知過了多久,突然看見又有熒光閃爍,這讓我著實嚇了一跳,定睛看去,原
來又是一個亂葬坑,中間拱起大土包,土包的四周散亂著些枯骨與朽木,這些枯骨,
是張秀眉手下的將士,還是川湘遠道來的清兵?
很多年以後,我仍然記得那天死一樣的寂靜和墨一樣的黑暗,除了風聲之外一片
沉寂,除了熒光之外一切都隱入黑洞,山影和密林使人變得格外渺小,我手中僅有的
一束麻桿火把,能照亮的只是身前身後,火光之外全是黑暗,莫名的恐懼漸漸襲上心
來。我深一腳淺一腳地不知道走了多久,當時的感覺是好遙好遠。當我筋疲力盡地繞
過一塊水田的田梗,在狗叫聲中推開一家黃泥塗的竹篾門,才大吃一驚地發現,原來
已經到了離我的寨子僅兩里路的白沙井,這屋子的主人便是同一生產隊的苗民老楊。
看到我,他也很吃驚,怔怔地抓著柴刀。
後來他才告訴我,狗叫得很兇,他以為來了大貓(就是老虎),因為獵槍已經被
政府收繳了,只好抓起柴刀來。我想起來,大概是三年前吧,有一只餓極了的老虎想
吃牛圈裡的牛犢,可苗家的牛圈都是挖地為坑,上架木柵和草棚,結果老虎急中出錯
,牛沒有吃到,四腳卻誤陷在圈上木杠之間而被生擒活捉。據說,那是香爐山方圓百
里最後一隻活老虎,過去常常出沒的虎群,從1950年代以來被一個要“立功受獎”的
勞改犯用獵槍虎叉一一打死,這一帶已經好久沒有聽到虎的消息了。
【五】2009……
黃飄之戰的第二年是同治九年(1870),張秀眉在施洞、台拱、丹江、凱里連連
吃敗仗,途經重安、白臘,一路向雷公山退去。也不知道是否這根塗了血的尺牌,有
沒有送到阿馬手中,只知道香爐山的援軍始終沒來。兩年後,張秀眉兵敗身死,不過
,零零星星的戰事始終在那個地區延續,只是規模小了,“叛軍”變成了“土匪”,
“起事”也成了“鬧事”,大規模的外來正規軍,換成了地方雜牌軍。不過,這種被
稱為“匪患”的事情卻延續到晚清、民國,所謂“生苗”,仍然“不服王法”,因為
那裡“山峻谷深”,似乎始終是化外之民,一直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才算納入政府
管理範圍。老楊曾經告訴我,早先苗民不服管,政府只好用收繳槍支、設卡放哨的方
法,不讓他們到外面買鹽巴,他爹爹曾經繞道重安,徒步一百多里,到黃平縣城用皮
毛去換槍支和鹽巴。
坐在研究室中,在書架上翻出有關貴州苗民的書籍圖冊,在各種《苗蠻圖冊》裡
看到的是男耕女織,歡舞儺戲,和《職貢圖》所繪的各種“異族殊方”沒有兩樣,沒
有硝煙也沒有枯骨。可是文獻背面卻寫著“黔之天則蠻煙僰雨,黔之地則鳥道蠶叢,
其人則紅革紫姜,其俗則鴟張鼠伏”,這是清代張澍說的。書冊中的歷史,要麼太多
是戰爭廝殺,就像人說的是相斫書,要麼是太多的粉飾太平,整日家鶯歌燕舞。可是
,當我翻開文獻,重溫記憶,回到現場的時候,我能夠感到一個流淌著鮮血的故事,
張秀眉的故事。有人曾說,那裡的苗民“悍戾好殺,攻劫畔亂,不可以中國之治治也
”,可能正是這種歧視和偏見,釀成了這個故事。倒是清代著名的文人方苞說得好,
清朝的政策往往“未得生苗之地,先大傷熟苗之心”,那麼,如何能讓“近苗慕歸附
之利,遠苗無侵擾之心”?
可是,憑什麼區分“生”與“熟”,“遠”與“近”呢?我至今記得,苗民老楊
家堂屋裡毛主席像下,供著“天地君親師”,他們的山歌裡還唱,“讀書要讀三字經
,寫字要寫上大人”,他們真的祖祖輩輩是苗民嗎?
(2009年最後一日寫於上海)
引自:http://www.infzm.com/content/405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