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錄]陶磊:郭店儒簡與告子學說

作者: aacdsee (觀自在)   2013-01-14 19:08:40
郭店儒簡與告子學說
陶 磊
(一)
告子,生平事蹟不詳,《孟子》七篇有《告子》,趙岐於篇題下注云:「告子者,告,姓也;子,男子之通稱也,名不害。兼治儒墨之道者,嘗學於孟子。」趙岐之稱告子兼治儒墨之道,蓋由於《墨子》中也有告子,《墨子‧公孟》:
「二三子復於子墨子曰:『告子言義而行甚惡,請棄之。』子墨子曰:『不可,稱我言以毀我行,愈於亡。有人於此翟甚不仁,尊天事鬼愛人,甚不仁,獨愈於亡也。今告子言談甚辯,言仁義而不吾毀,告子毀猶愈亡也。』二三子復於子墨子曰:『未必然也,告子勝為仁。』子墨子曰:『未必然也,告子為仁,譬猶跂以為長,隱以為廣,不可久也。』告子謂子墨子曰:『我治國為政。』子墨子曰:『政者,口言之身必行之,今子口言而身不行,是子之身亂也。子不能治子之身,惡能治國政。子姑亡,子之身亂之矣。』」
孫詒讓不讚成二書中之告子為一人之說,認為「以年代校之,當以蘇說為是」。1蘇指蘇時學,他認為「此(《公孟》)告子自與墨子同時,後與孟子問答者當另一人」。2近人梁啟超作《墨子年代考》,認為兩書中告子的年代可以圓通,不必強分為二人,他說:「《孟子》本文無以證明告子為孟子弟子,恐直是孟子前輩耳。墨子卒下距孟子生不過十餘年,告子弱冠,得見墨子之晚年,告子老宿,得見孟子之中年,並非不相及。」梁氏之以告子為孟子之前輩,蓋受其師康有為之影響,康氏以為告子「蓋亦孔子後學而為孟子前輩大儒」。3錢穆同意《墨子》《孟子》中的告子為ꐊ@人,並估推其年代為公元前420年—350年。但他不贊成康氏之告子為孔子弟子的說法,認為「觀《公孟》篇所記二三子請棄告子,而墨子曰不可,則告子殆亦墨子弟子」。4
《墨子》《孟子》中之告子是否為同一人?若是同一人,他是儒家弟子還是墨家弟子?僅憑傳世文獻很難下結論,在郭店儒簡中,筆者發現有不少內容可以和二書中告子的思想相發明,因此筆者認為,二書中之告子為同一人,當是儒家弟子。試疏證如下,不當之處,祁請方家指正。
(二)
告子學說主要保存在《孟子》書中,概括其觀點,主要有以下三條:
一、關於性無分善不善的觀點
此觀點見於《告子上》,主要有這麼幾章:
告子曰:「性猶杞柳也,義猶桮棬也,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杞柳為桮棬。」
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於東西也。」孟子曰:「水信無分於東西,無分於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或曰『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是故文武興則民好善,幽厲興則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堯為君而有像,以瞽瞍為父而有舜,以紂為兄之子且以為君,而有微子啟、王子比干。』今曰性善,然則彼皆非與?」
告子的性無善不善之論,可從郭店簡《性自命出》得到解釋,
凡人雖有性,心無定志,待物而後作,待悅而後行,待習而後定。喜怒哀悲之氣,性也。及其見於外,則物取之也。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始於情,情生於性。始者近情,終者近義,知情者能出之,知義者能入之。好惡,性也。所好所惡,物也。善不[善,性也]。所善所不善,勢也。5
性是「待物而後作」,即受到外界刺激而發動,如見孺子將入井,則起惻隱之心,見食色則起貪得之心,性本身無所謂善不善,既可以為善,也可以為不善,有性善有性不善。之所以產生善不善這種差別,動因來自外部,即所謂「所善所不善,勢也」。這種解釋和孟子給水分上下所做的解釋「其勢則然也」是一樣的。可以認為告子與《性自命出》在性無分善不善的認識及對其所做的解釋上是一致的。
告子的「性無善無不善」的觀點,來自於他的「生之謂性」的觀點。所謂「生」,朱熹認為是「指人物之所以知覺運動者而言」,6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指人和物對外界的感知能力。這種感知能力是天生的,所謂「性自命出,命自天降」是也。毫無疑問,這種感知能力本身無所謂善不善,只有當它受到外界刺激而發作時,它才會表現出善與不善,在這點上,告子與《性自命出》也是一致的。
二、關於「不動心」的思想
所謂「不動心」,是指主體不因外界環境的變化而改變正常的心性狀態,無論是壓力還是誘惑,都不足以使他動心。孟子稱自己四十歲才達到這種狀態,又說告子先他不動心,顯然告子先於孟子解決了心性與外部環境的關係問題。
同為不動心,二人實現的途徑不同,《孟子‧公孫丑上》:
(公孫丑)曰:「敢問夫子之不動心,與告子之不動心,可得聞與?」「告子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不得於心,勿求於氣,可。不得於言,勿求於氣,不可。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也;氣,次也。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
為了更好地解釋這段文字,有必要重引《性自命出》那段文字,
凡人雖有性,心無定志,待物而後作,待悅而後行,待習而後定。喜怒悲哀之氣,性也。及其見於外,則物取之也。
據此知道,性就是氣,由心而發。心受「志」之牽發,由於心無定志,故性「待物而後作」,即受到外部刺激才會發作;「待悅而後行」,即當主體對這種刺激感到愉悅,其心性就會自然流露;「待習而後定」,即當主體對某種刺激習以為常時,其心性流露就會成為一種習慣,一種條件反射。這是心性的正常活動。
孟子說「志,氣之帥也」,意指氣性受心志左右,若心志集於義,則生成浩然之氣;若心無定志,其氣性則是待物而後作。告子說「不得於心,勿求於氣」,意指若心無所觸,則氣性就不能發揮出來,也就是不動心。但如何做到心無所觸,不受外界干擾呢?孟子主張心志集於義,告子則提出「得言」,即「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何謂「得言」?朱熹在次章「知言」下注云:「知言者,盡心知性,於凡天下之言,無不有以究極其理,而識其是非得失之所以然也。」這裡朱熹將知言與盡心盡性聯繫起來,符合《孟子》上下文意。
郭店簡《成之聞之》中有一段關於「得言」的論述,
是[故]君子之於言也,非從末流者之貴,窮源反本者之貴。苟不從其由,不反其本,未有可得者也。
是故君子之於言也,非從末流者之貴,窮源反本者之貴,苟不從其由,不反其本,雖強之弗入矣。
所謂「強之弗入」,即所謂不得。由此二條看朱熹對「知言」的解釋,無疑是正確的。而這兩章講的應就是告子的得言與不得言。所謂「不得於言,勿求於心」,是說如果沒有弄清所聽之言的前因後果,來龍去脈,心就不能以之為「志」而受其牽引。用孟子的話說,就是要能夠區分耤B淫辭、邪辭、遁辭,而不為其迷惑。如果做不到這一點,對告子來說,心性就會受到影響,即所謂動心。對孟子來說,政事就會受到影響。
三、關於仁內義外之說
這也見於《告子上》,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內也,非外也。義,外也,非內也。」孟子曰:「何以謂仁內義外也?」曰:「彼長而我長之,非有長於我也。猶彼白而我白之,從其白於外也,故謂之外也。」
又說:
「吾弟則愛之,秦人之弟則不愛也,是以我為悅者也,故謂之內。長楚人之長,亦長吾之長,是以長為悅者也,故謂之外也。」
編《孟子》者將此類文字與告子性論編在一篇,不僅因為它們都是告子的言論,還因為它們之間存在著內在聯繫。朱熹給告子仁內義外之言作注云:「告子以人之知覺運動者為性,故言人之甘食悅色者即其性。故仁愛之心生於內,而事物之宜由乎外,學者但當用力於仁,而不必求合於義。」也就是說,從心性角度講,仁是自發產生的,比如說孝悌;而義則由外在的社會關係決定,在不同場合,義的表現也不相同。正如《管子‧戒篇》所說,「仁從中出,義從外作」。由於義不如仁穩定持久,所以告子「勝為仁」(《公孟》篇),並且用之於「治國為政」
(《公孟》篇),這就是所謂仁政思想。
告子重視仁,並不意味著義可以忽略,或者說義當無條件地服從仁,這就產生了所謂「門內之治」與「門外之治」的差別。《告子上》:
孟季子問公都子曰:「何以謂義內也?」曰:「行吾敬,故謂之內也。」「鄉人長於伯兄一歲,則誰敬?」曰:「敬兄。」「酌則誰先?」曰:「先酌鄉人。」「所敬在此,所長在彼,果在外,非由內也。」
這裡討論的是義內還是義外的問題,從中不難發現,他們默認這樣一個原則,即儘管弟弟應該尊敬兄長,但在鄉飲酒禮這樣的公共場合,若有鄉人長於兄長,酌酒時當「先酌鄉人」,這就是所謂「門外之治義斬恩」的原則。這種思想在郭店簡《六德》中有詳細論述。
仁,內也;義,外也;禮樂,共也。內立父子夫,外立君臣婦也。疏斬布絰杖,為父也,為君亦然。疏衰齊牡麻絰,為昆弟也,為妻亦然。袒免,為宗族也,為朋友亦然。為夫絕君,不為君絕父。為昆弟絕妻,不為妻絕昆弟。為宗族疾朋友,不為朋友疾宗族。人有六德,三親不斷。門內之治恩掩義,門外之治義斬恩。
這段文字以喪服為例,闡述了作者仁內義外及門內之治恩掩義的思想。由於門內之治主恩,「嗯,仁也」,7而仁由中出,所以「門內之治欲其逸也」。8所謂「欲其逸」,指行為者要率性自然,不要虛偽。門外之治主義,而義從外作,所以「門外之治欲其制也」。9所謂「欲其制」,指行為者要講求秩序,要尊尊貴貴長長。
郭店簡《語叢一》中還保留了一些仁內義外的言論,
2:1天生百物,人為貴。人之道也,或由中出,或由外入。
2:2由中出者,仁、忠、信,由[外入者,禮、樂、刑]
11:1仁生於人,義生於道,或生於內,或生於外。
11:2[厚於仁,薄]於義,親而不尊。厚於義,薄於仁,尊而不親。
這幾條闡述的都是仁內義外的思想。值得指出的是,2:2簡後原缺,李零先生補「外入者禮樂刑」六字,是基本正確的,但據上論,由外入者中應該有「義」,所以將「刑」更為「義」,或許更好。
(三)
綜上所論,《墨子》《孟子》中的告子當是同一人,他們對仁義輕重的認識完全相同。從郭店儒簡中有不少可與告子學說相發明的內容來看,告子當是儒家弟子,其時代當比子思晚,而早於孟子,是思孟之間的關鍵人物。郭店儒簡從整體上說,當如李學勤先生所論是《子思子》,但從具體篇章來看,大部分當是子思之弟子所作,告子或是其中之一。墨子稱告子「言談甚辯」 (《公孟》篇),郭店簡中的很多內容正體現了這一特色,這種學風也是上承子思,下啟孟子。郭店儒簡的時代,當在思孟之間。
1 孫詒讓《墨子閒詁‧公孟》。
2 孫詒讓《墨子閒詁‧公孟》引。
3 《孟子微》卷二「性命」。
4 《先秦諸子系年考辨》卷二「墨子弟子通考」。
5 本文所引郭店楚簡,悉據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載《道家文化研究》第十七輯)。
6 朱熹《孟子集注》,下文引朱熹之說皆出此書。
7 《大戴禮記‧本命》《禮記‧喪服四制》。
8 《性自命出》下篇。
9 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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