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saeglopur (frengers.。) 看板: AAAAAAAA
標題: 關於雞的回憶 ◎柯裕棻
時間: Mon Oct 4 20:02:02 2010
某日逛超市,看見整隻的烏骨雞俐落裹在保鮮膜裡,圓滾滾,不見頭
也不見爪,一絲血也沒有,無涉生死,便買了一隻回來燉湯。誰知煩惱就來
了。
像我這麼連摸也不摸,不知肥瘠就買下,母親若知道了一定要嘮叨的
。但我實在怕傳統市場裡的肉攤,雞鴨光溜溜癱著長脖子,眼睛半閉,有的
吊在鉤子上,有的癱在案上;豬肉雖看不出形體來,但積膩了多年的肥油腥
味非常濃烈,生黏而惱人。這些景象總讓我對「橫陳」一詞產生可怖的聯想
。
這雞買回來之後,拆開繃得太緊的保鮮膜,就復原為一隻癱軟的家禽
,有雞冠雞爪,在水龍頭底下沖水時,灰濛的眼睛還會張開來──這死亡過
於完整明確,一點疏離異化也無,我一邊洗它一邊發慌,竟然向這雞道歉了
。軟啪啪的脖子轉過來扭過去,垂在我手背上,我驚駭地留它在砧板,跑進
浴室去洗手。
從前不會想這麼多的,不知怎的現在連一隻雞都沒辦法面對了。
父母家裡過年照例都是要有雞有魚的。近年當然都直接買現成的油雞
裝盤應付過去,應景的意味居多,我們不大吃它。可是從前就複雜多了,也
不知是哪來的大肥雞,整隻醃過之後還掛著風乾。那雞極肥,金黃的雞油便
啪嗒啪嗒滴下來,母親在底下放一只小鍋去接油。這風雞和其他的臘肉香腸
掛在一起,白天在院子裡的曬衣竿上,夜裡就整竿挪進屋裡來,掛在廚房外
的走道上。成串成串的肉在冬天的乾寒裡搖搖盪盪,後來我學到酒池肉林的
成語時,直覺那是冬天的景象。
走道的另一邊是我的房間,那雞油夜裡也還滴著,隔著薄牆,聽得很
清楚。我當時年紀雖小卻時常失眠,躺在床上聽那油久久滴落一次,感到很
安心,因為是在暖和的屋裡,因為屋子瀰漫臘肉香腸的嗆酸味,因為這是豐
盛肥腴的好日子,像棉襖的皺摺,又暖又滿繃著。
外婆家也養過幾隻公雞和母雞,白天放任在後院子亂走,晚上關進鐵
籠裡。牠們啄食的動作很神經質,不高興時也會追逐人,大家都怕這些雞。
到了要宰的日子,外婆綁了一隻公雞,紮住翅膀和腿放在後院,一旁擺著菜
刀和盛血用的臉盆,始終下不了手。她問大家誰敢殺雞,舅舅阿姨都百般推
託,跑了。我忘了後來是誰下的手,我蹲在一旁,又害怕又著迷地看著那雞
掙扎發抖,深紅的血從喉嚨奔流出來,很快就死了。很快。非常快。
當時雖怕,但這害怕摻了好奇,所以我看得下去。我幼時也養過小雞
,不是當成家禽,反而有點像是小孩的寒假作業,但是那一窩黃毛小雞才養
沒多久就不幸被寒流凍死了。父親扔掉它們的時候,我其實不太難過。
或者,因為當時對生命一無所知,所以才能夠這麼坦然直視它而不知
懼怕或哀傷。
我將這些往事仔細想了想,覺得和這雞有共同的苦難輪迴。而且,都
已經這麼躺在廚房裡了,也只能繼續咬著牙下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