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由於作為主官的毛安邦少校的堅持,在營區附近辦了一所小學,附近大大小小的
孩童都來上課,授課的老師都是軍隊裡頭的「高級知識分子」,因為理所當然的人
手不足,作為基層人力的何尚武也要拿起粉筆,「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不亦悅乎」
一番。
這些學生裡,最難管教的就是毛少校家裡的孩子。據說少校曾經在課堂上抄起掃
把,大喊『小共產黨!』地衝出來教訓孩子。男孩只有八九歲,卻總是在課堂上給
何尚武找麻煩。
『老師,不要再教這些無聊的玩意兒,之乎者也我都能倒背了,ㄅㄆㄇㄈ都會寫
了,來點別的吧!上次神父告訴我們,上帝說要有光,世界就有了光,為什麼啊?
難道上帝也會發電嗎?』
『…我沒見過上帝,我也不知道。』
『真無聊。大伯說撿回來一隻猴子,我還以為會很好玩呢。』
『猴子?』
『大伯每次都帶一些怪東西回來。最早是雲南小土狼,後來又有西藏的老鷹,這
次說有了台灣來的獼猴,可以湊一隊組合上鬼島打鬼了。』
『……………』
被叫成猴子。最叫何尚武悲傷的是,現在處於食物鏈最底層的他,根本不能反駁
什麼。
『你是台灣來的吧?我知道有很多人都去了台灣,那裡有什麼好玩的,有比這邊
好嗎?』
『台灣嗎…?』
說來也是諷刺,如果論自由,邊區的生活比台灣還要沒有限制。相對的,任何事
情都要親自去做,用自己的雙手去獲得,因為每個人都是這樣辛苦地過活,有餘力
幫助他人的人很少。除了軍隊的任務,何尚武也靠陳副官的介紹,去接了附近田裡
的農活來幹,報酬僅僅是他以前就吃不慣的那些農產。但是他也非做不可,少了家
裡的接濟,單靠部隊的微薄薪水是不可能過日子的。
『台灣的物質環境比這裡好些,有火車可以坐,有水壩,有很大的發電廠,用電
也很方便,住起來舒服,不像這裡。』
畢竟以前給日本人佔領過,留了一點建設基礎在──這句話他倒是沒講。何尚武
知道,許多人對日本非常痛恨,聽到有人說日本好話都會大發雷霆,還是不要明講
的好。
『可是那裡管得比這裡嚴格多了。像你這種愛亂說話的學生,可能天天都會被大
人抓起來揍喔。』
『我知道!台灣是一個光頭在管的對吧,大伯說,光頭很沒用,丟掉整個中國大
陸跑到小島上,只顧自己吃得好。他還跟大家拿了很多錢,都自己留起來花。』
『在、在說些什麼啊!你們,千萬不要出去跟別人亂講話,會被抓起來揍的。』
『大家都這麼說的啊。猴子老師,你是怕以後回台灣被光頭抓起來K嗎?』
到底教了些什麼東西給孩子啊!少校!何尚武只想抱頭大叫。此時陳俊走進了教
室,拍拍何尚武的肩膀:『辛苦了,尚武,可以下課了。剛剛教會的物資已經送來,
大家快去排隊領奶粉吧。』
『讓開讓開!第一個一定有奶油,那是我的!』
孩子們一窩蜂衝了出去。陳副官問道:『尚武,給他們上課,感覺如何?』
『一群妖怪。尤其少校家的那個孩子…是叫Peter嗎?為什麼要取英文名字啊?』
『是神父取的。打算送他進教會,所以取一個使徒的名字。』
『送進教會?』
『嗯,畢竟這裡沒辦法讓孩子受高等教育,如果是教會就有可能。』
『他是毛少校的姪子吧?少校沒有小孩嗎?』
『這說來就話長了……』
毛少校跟他的弟弟當年一起報效國家。毛安邦進的是陸軍,弟弟則是空軍。空軍
飛行員有一種職業病:出任務前後都一定要找女人上床,來抑制他們不受控制的腎
上腺素。這種事情幹得多了,到了抗日戰爭結束後,就開始有女生帶著孩子到湖南
老家「認爹」。據說毛家的老太公氣到叫毛家老二跪在門口洗門風。好幾個女生爭
來吵去,最後是這個孩子的媽爭贏了,嫁進毛家。但是好景不常,內戰後期解放軍
的紅潮來的太快太急,父母來不及回老家把寄養的孩子接走,毛少校只好先帶著孩
子逃難,一路往南邊跑,越過元江、西雙版納,跑到了緬北。至於為什麼安定下來
之後沒有送往台灣──
『孩子的母親搭的飛機栽了,落到海裡。估計是金子載的太多,撐不住。後來孩
子的父親跟一個死了空軍老公的寡婦交往,那寡婦家裡還有錢,老爸是國民黨的將
軍,自然是不喜歡太多節外生枝的事。而且毛家老二在台灣也有三四個小孩要照顧,
所以少校就先讓Peter在這待著。』
『這也太人渣了…』
『戰亂的年代,大家都沒什麼選擇。少校他啊,妻子在抗日戰爭時失蹤,沒有留
下骨肉。因為他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也就沒有再找其他女人了。』
何尚武想起上次去少校家裡看到的景象。左邊是聖母瑪利亞像和聖經,右邊是玉
皇大帝像和易經。拜祖先、拜天公、拜地母,無論如何,似乎都不能說是「虔誠的
天主教徒」。
『上尉你對少校的事還真清楚呢。』
『我們認識快十年了。說起來,當初跟孫將軍入緬的那一批人,還在前線的也沒
幾個了。』
空氣變得有點沉重。何尚武岔開話題道:『上尉,我什麼時候才能加入打靶練習
啊?』
『你要練習用槍嗎?』
『嗯。現在雖然太平,可是聽說以前常常有武力衝突吧?盜賊啊,土共之類的。
如果碰到不得不出手的情況,還是希望能做點準備。』
『這樣啊…確實,也該讓你熟悉一下。我來安排好了。』
過了兩三天,何尚武總算如願以償的進了靶場。讓他想不到的是,居然還有「特
別指導」。有兩位部隊裡的老兵替他做「私人授課」。
『菜鳥,聽說你需要一些幫助,今天由我們張三、李四來指導你。上場吧!』
訓練用的槍械是卡賓槍。因為以前就有打靶的經驗,何尚武很快就能上手。兩位
學長看學弟根本不需要幫忙,決定把難度提升一點。
『學弟,入門難度結束了。接下來試試進階版。』
『進階版?』
『跟我來,讓你看看什麼叫實戰難度。』
他們轉移陣地到另一組靶位去。射距、靶子大小都相同,唯一不同的是──
『為什麼要在鞦韆上射擊啊!』
『實戰可沒有不動的活靶給你打。只是扣扳機的話,連殘廢都做得到。這才叫做
實際的體驗啊。』
『可…可是…』
『放心好了,就算是流彈也沒辦法貫穿鋼盔的。預備──開始!』
何尚武坐在鞦韆上盪了兩三下,才扣動扳機。預計之外的後座力讓他失去平衡,
射出去的子彈也大幅偏離了目標。
『唉,好痛…』
摔落在地的何尚武被一隻手拉起來。他正要對學長道謝,卻看見少校滿臉不爽地
瞪著自己。
『你們兩個居然敢讓菜鳥玩這種遊戲。看來有人忘記了,上次飛出去的流彈把外
面經過的村民打死的意外。那一次,鄉民差點要衝進我的辦公室翻桌子。喂!你們
兩個!給我去捉兩水缸的螞蟻來!公螞蟻放一缸,母螞蟻放一缸!別給我弄錯!』
『報告長官,什麼是公螞蟻,什麼是母螞蟻?』
『這還要問,公螞蟻就是那些好吃懶作、閒閒沒事幹的螞蟻!母螞蟻就是辛勤工
作搬食物回窩的那些!你們要是今天沒完成任務,就關一個月的禁閉!』
大聲責罵完兩位前輩,毛少校回頭盯著何尚武:『小子,你知道當年打日本人的
時候,我們幾個人才分到一支槍嗎?五個人。每個人領五發子彈,跟在帶頭的伍長
後面。拿槍的人陣亡之後,剩下的人立刻補上。說的誇張點,那支槍才是這隻小隊
的本體,比那五個人的命都珍貴。開槍根本不需要練習,戰場上該沒命的時候就會
沒命。如果到了要讓你拿槍的時候,我看我也完了。現在給我回去拿掃把!清理完
之後去找老陳,他有任務交代你!』
單獨完成善後處理後,被罵得狗血淋頭的何尚武垂頭喪氣,走進陳俊的辦公室。
『少校今天的心情不太美麗。你們好像都被刮了一頓鬍子。』
『是啊…也沒必要說成那樣吧。』
『沒辦法啊。最近調來一批新人,感覺隊上氣氛有點鬆懈,當然要有人出來說兩
句。』
陳俊拿出一份清單交給何尚武:『附近的土司向團部請求支援,修理他們的發電
設備。本來應該是我要去的,但是曼谷的長官突然來這裡視察,我也抽不開身。只
好拜託你了。運輸排的小劉會開車載你去。』
『了解。呃,他們應該都會說中文吧?』
『這你就不用擔心了。對方不是什麼獵頭族部落,能夠好好溝通的。』
到了出車地點,何尚武卻沒看見小劉,坐在車上的反而是一個生面孔。
『老弟,你就是那個番薯仔嗎?等你好久了,上車吧。』
『不好意思,請問你是…?』
『連我都認不得啊?我火旺啦。小劉他拉肚子囉,差點把整台車都泡成了屎。別
拖拖拉拉,老子還等著去跟泰國妞親熱,快走!』
(油腔滑調的傢伙……)
部隊裡什麼樣的人都有,所以一開始何尚武也沒有太過在意。但是他很快就後悔
了。
『我說火旺哥,真的是往這個方向走嗎?前面好像快到竹林裡頭耶。』
『是你懂還是我懂啊?這邊是捷徑。捷徑。這兩個字你懂嗎?』
『可是這裡的土很軟。陷進去的話恐怕要調機器來拖耶。』
『相信我的開車技術。絕對不可能掉進去的。』
『可是…前面…是奮起湖…』
『你怎麼不早說!』
越野車以華麗的跳水姿勢落進湖心。如果旁邊有觀眾,一定會對這旋轉三圈半的
高難度技術舉起9.0、9.0、9.0的牌子。早知道、就應該去學游泳的──這是何尚武
在失去意識前最後的念頭。
等到何尚武再次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竹床上。旁邊坐著一位他認
識的女性。
『漢人哥哥,你醒了啊。』
楊女虎面帶微笑,用她那溫柔嬌媚的聲音說:『人家去河裡洗澡的時候,突然就
嘩地一聲,什麼大東西掉進湖裡。然後你們就像被炸過的魚兒一樣浮出來了。姊妹
們花了好多力氣才把哥哥抬回來,你可得謝謝人家。』
『喔…這樣啊。』
看來是被女孩子救了。何尚武斜眼偷瞄楊女虎的側臉,像天使一樣,實在無法把
她和少校口中的「無良密醫」連在一起。
『對了,妳年紀應該比我大,叫我哥哥是不是有點奇怪啊?』
楊女虎噗哧一笑,道:『我就喜歡叫小男生哥哥。這樣人家感覺自己還是個小女
孩。好吧,姊姊以後叫你小武好。』
結果還是被當成小男生嘛……何尚武突然有點沮喪。
『對了,跟我一起的那個人…』
『他沒事。有事的只有那台車子而已。』
毛少校從門口走進來,說。『你們兩個可真行,居然能把越野車開進湖裡。如果
車上載的是一男一女的話,過幾年可能會變成淒美殉情的民間傳說吧。』
楊女虎笑道:『軍爺,別說這個了。你們那位可真逗,我把他弄醒之後,他就一
直嚷嚷著,見到上帝了、見到上帝了,褲子也沒穿好,一溜煙地跑走了。漢人的神
有這麼靈驗的話,我可也來供一尊好了。』
『哼…我還想叫他去湖裡禱告看看,會不會有神明左手拎著悍馬車,右手拎著吉
普車,出來做失物招領呢。尚武,你就在這裡繼續摸魚吧,回頭再跟你算帳。』
目送少校離開後,短暫的沉默籠罩在何尚武和楊女虎之間。
『啊,那個…謝謝妳。真沒想到妳是醫生,我以為醫生都是年紀很大的老阿伯。』
『呵呵。姊也不是真的醫生,只是跟家裡的長輩學了些土路子。你家的長官就看
姊的那些土路數不順眼,淨愛找麻煩。聽說他家裡也是學這個的,漢人說這就叫同
行相忌了。』
何尚武想起少校說的,有好幾個人在她這裡出意外的事。那個能叫「同行相忌」
嗎?
『放心吧。小武你身強體壯,人家不會在你身上用那些招。』
似乎看穿了何尚武的想法,楊女虎伸出手指,在他的額頭點了一下。
『姊的這些蟲豸別有妙用,可不是你們漢人心裡想的那樣。不過,要是你肯到我
們部落裡定居,人家也可以告訴你喔。』
楊女虎似笑非笑的說。何尚武想起她那些「可愛的寵物」,連忙搪塞過去。
回到團上,何尚武才知道,原來那位火旺兄的老爸是有錢的華僑,捐了好幾部軍
車給部隊,還讓他的兒子進軍隊磨練。現在出這種事,自然也是不了了之。畢竟,
誰都不想得罪大金主,也沒真出什麼大事,能私了就私了。他也只好自認倒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