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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
軍機帳前,陶凌帶著易書德,還有他們身邊所有的書記等著。御使臉上覆著
藍色面紗,身後跟著綠衣武官。一文一武,羽人御使出巡時向來都是這般陣
仗。易書德不認識這兩名御使,他們應該是攝政王身邊的人,而不是邱太師
的手下。
他很好奇攝政王在這慌亂的一刻,派遣御使到邊關絕境有什麼企圖。更甚者
,他們的諭令指名要給防濟遠,而不是邊關中任何一名軍官。陶凌緊張到不
停地用軍袍的袖子擦臉,其來有自。
太師來得突然,走得也像一陣風。他把通盤計畫告訴易書德,要他配合行事
卻沒有留給陶凌隻字片語。他們都是棋子,失去作用就被趕下棋盤的悲哀棋
子。防濟遠還沒出現,兩名御使似乎也不急,像兩隻貓頭鷹一樣一動也不動
,站在原地等待獵物出現。
「防校尉定是有事耽擱了。」陶凌開口說:「邵御使大人應當有所耳聞,前
些日子隘省宰遇難,防校尉處理不當,如今正疲於奔命。」
「此事太師大人已有指示,陶將軍大可寬心。」藍衣的邵御使尖聲說:「靜
候吧。」
陶凌閉上嘴巴,往後退回等待的行伍中。
好不容易,防濟遠的身影出現在通往軍機帳的道路中,連易書德都不得不承
認他看起來還真有幾分稱頭。即使是突然受到召見,即使這幾日勞心勞力,
他骨頭裡的神采似乎不管如何都不會減少,蘊著令人反感的剛強。
「邊關中軍校尉防濟遠,參見御使大人。」他單膝下跪,依禮問候。
「防校尉可來了。」邵御使說:「既然主角到了,那本御使也不囉嗦了。」
他從懷中取出朱紅色的卷軸,以陶凌為首的軍官和書記們,紛紛跟著單膝下
跪,預備聽詔。
「奉,東曌宮主,護國攝政,奉孝直親王,朱煦大皇子手諭。查,邊關中軍
校尉防濟遠,於秋日之戰力搏金獅番邦,諭退人馬長風二部有功。戰功彪炳
,威傳內外,實我金鵲蒙天獨厚,地母讚聲。今特封防濟遠,絕境護國中軍
將軍,賜金翎玉笏,準入殿議事,即日入京面聖候傳,以為嘉勉。」
陶凌抬起頭,絕望的臉彷彿是聽見自己的死刑判決。這紙命令一下,等於防
濟遠這小毛頭和他從此平起平坐;更甚者,中軍為三軍之首,在實質的位階
上陶凌還得聽命於防濟遠。易書德如果想要嘲笑他,現在是最好的時機,但
是他擔心的是別的事。
邵御使喊了一聲禮成謝恩,將詔書交給防濟遠。年輕的將軍雙手接下,表情
還有些驚魂未定。防濟遠被宣入京中,即將離開邊關。如果他不在邊關絕境
,易書德又要如何執行太師的計畫?
不行!絕對不行,好不容易天上掉下來這麼一個機會,他絕對不能錯放。
他該做些什麼?他能做些什麼?
驚慌失措的一瞬間,易書德一定睛才看見御史抽出另外一副卷軸,攤開朗聲
念道:「另傳太師手諭,近日北灦筑省宰隘兆麟不幸於邊關遇害,為早日查
清真相,平定謠言穩定邊關軍心,特令邊關右軍校尉易書德,任一等邊關法
事巡察,押解相關人等,入京審問待傳。」
這就是了。
「易書德領旨。」他高舉雙手下跪,接下屬於他的卷軸。
「兩位年輕有為,未來不可限量呀。我朝前程,還有賴兩位奮鬥了。」送出
卷軸之後,完成任務的邵御使說話口氣也變得輕鬆起來。易書德沒回應,掙
扎著從地上爬起,他的傷腿又開始痛了。防濟遠伸出手扶了他一把,陶凌和
其他軍官各自起身,圍到他們身邊恭喜他們兩人。
「謝謝。」他假裝靦腆地笑了一下,趁著起身時拉近距離,附在防濟遠耳邊
說:「我們一同進京,到時候還要請你多多關照,幫忙解決隘兆麟留下來的
爛攤子了。」
「當然。」防濟遠眨眨眼,但馬上就恢復鎮定。這下子易書德不費吹灰之力
,就把人拉到他身邊了。防濟遠抹去額頭上的汗水,和易書德一起向御使行
禮道謝。易書德挺起身體的時候,強顏歡笑的陶凌正轉過身往自己的營帳走
去。防濟遠同樣沒有多留,拍了他的肩膀一下當作告別,便急著離開。
「等不及分享好消息了嗎?」邵御使望著他的背影,笑著說:「等上京之後
,還多著是讓他興奮呢。」
「御使大人見笑了。」
「我見笑無所謂,倒是你,別讓太師大人失望了。」藍色的面紗後,猛禽眼
中的利光一閃而逝。「太師大人任命你擔任此案巡察,只是佈局的第一步。」
「易書德了解了。」
「待此事結束,也許太師對你還有其他指示也說不定。畢竟能立下此等大功
之人,也應有相當的身分與之匹配。易校尉的耳朵還有些空,添些東西會更
符合身分。」
聽見這句暗示,易書德反倒意外冷靜。真奇怪,原本他很期待這一刻,也想
過自己會開心得手舞足蹈,或是激動得破口大罵。但是現在除了一陣惡寒竄
過背部又迅速退去之外,他沒有感覺到任何不對勁,甚至連一點興奮的情緒
都沒有。
邵御使拍拍他的肩,正好拍在剛才防濟遠拍過的位置上。
握著手上的諭旨,易書德突然很想笑。事到如今,死的是隘兆麟,還是一個
體包娘養大的體伎根本就不是問題了。重點是,怎麼靠著這些人命做文章,
一步一階往上爬,財魔賜的好運來臨時,你想擋也擋不了。
他得要開始準備,進京要準備的行李可多了。
※
旭日東昇,金色的陽光照在華麗的宮闕上,沉重的鼓聲驚起了滿城的鵲鳥,
順著飛簷的指示往天空飛去。羽人的宮殿正如他們近親的特徵,翼廊、尾拱
、頸柱、珠羽琉璃瓦、剪翅半山牆,在晨曦中遠遠望去,彷彿色彩般欄的群
鳥正準備振翅飛翔。只可惜他們永遠飛不出去,層層疊疊的迴廊迷宮,奪人
眼目的花園樓台困住了群鳥,他們的美屬於雙腳踩在泥地上過活的主人。
朱煦一向起得早,好把握晨間的時光,在小天廳外看群鳥飛翔。他從來沒有
看過這些鳥兒歸巢,但是每一天早上,總會有同樣的鳥兒飛起,繞著皇城盤
旋飛行。透過面紗看著這些鳥,多少添上了一層淺紅。他能看透面紗上的孔
隙,卻不能完全免去面紗的影響。他曾想著如果有一天,能夠再像以前一樣
,拿下面紗看看這世界不知道是什麼樣子。他會因為重溫兒時記憶而感動,
還是又添一項失望?
他拍拍手邊的頸柱,想像它們是真的脖子。這些柱子模擬長頸的鳥,彎成半
圓形各自守著走廊的兩邊,宛若一隻隻姿態優美的鶴夾道恭迎主人。朱煦想
像他們是活的,是真的打從心底敬重他的地位,相信他是皇朝未來最好的主
人。
先自信而後得人信之,先自立而後得而立人。這是他的老師過去教導過他的
道理,如今他們站在對立的兩方,巴不得對方七孔流血慘死。
他究竟是哪一點比不上墨曜?為什麼太師最後會做出如此決定?他不懂,也
沒有餘裕去瞭解。等他們都死了,又更不需要探究了。
算算時間,他派出去的御使也該抵達邊關絕境,該回傳的消息也要有所眉目
了。朱煦繞過小天廳,決定不要太心急,以免失望時又讓自己難受。他先照
例前往玄極殿,依禮向認不出他的父皇請安,再前往偏殿用膳。
服侍他的羽人內侍都是各大家族的庶子庶女,畢竟血裡還有幾分高貴的血統
,不能委屈他們流落民間。在皇宮和各大家族裡擔任內侍,對他們也有好處
,誰也不知道哪個公子或是小姐,何時會突然對餐桌旁的內侍青眼有加。
好在這並不是玄巢朱煦的作風,他一向反對與下人太過親近。
用過早膳之後,他回到玄極殿主持早朝,這件形式上的工作,在內侍宣讀過
他批准的命令之後,差不多就結束了。把奏章送盪聖羽皇的空椅前只是個儀
式,真正的他躺在內殿的大床上流口水。早朝結束後,這些奏章會送到小天
廳,等著朱煦批閱,再由羽人書記們分送到八部八堂去執行。
每天上朝,最令朱煦難熬的,是看著太師和太保的位置空懸在首位兩側,孤
獨老邁的太輔站在群臣之前,用顫抖的聲音領著群臣恭賀吾皇萬歲。
他為什麼還不死?皇帝的身體早已腐朽,心智比御花園裡的枯樹還要空洞,
他的萬歲是對整個金鵲皇朝的嘲弄。三個太上元老,一個為了自己的地位,
死死守著無用的皇帝不肯退位。另外一人因為堅守禮制,而成了他最大的支
持者。至於最後一個,則在指導他多年之後,毅然棄他而去。人類站在羽人
貴族的後方,為了派系和自己的利益探頭探腦,再過不了多久防濟遠也要加
入他們。
內侍宣達儀式結束,大臣們各自散去,朱煦總算能回小天廳好好處理政務。
朱煦從很久之前,就說服自己這是正確的決定。如果大臣有其他意見,自然
會到小天廳找他,而不是在朝堂上像麻雀一樣吱吱喳喳。人類擾攘嘈雜的聲
音,他聞之生厭。回到小天廳,他坐定敲敲新桌子,確定陳偲確實做好他的
職務換上了新桌子。廳外的內侍大聲通報太輔與兩名臣子求見。
「宣。」朱煦送出心術,大吼大叫太失身分了。
郎輔機帶著兩個身穿文官朝服的人進入,他們身上的朝服還透著光澤,不是
新衣就是鮮少拿出來使用。朱煦很確定自己沒看過他們的臉,再不然便是他
們平庸的扁臉沒有在他心中留下記憶。
「老臣郎輔機,率北灦筑巡按,隘乙騎、隖有方,參見攝政王。」
「太輔大人辛苦了,諸位平身。」
兩個巡按將與地面平行的身體拉直,內侍為太輔送上座椅。他們很緊張,有
幸踏入小天廳讓他們坐立不安。巡按算不上大官,只是地方上替省宰處理訴
訟審問的角色,朱煦很好奇為什麼太輔要帶這麼小的官來見他。
「未知兩位大人有何事上奏?」朱煦問道。
「啟稟攝政王,數日前邊關絕境發生兇案,下官認為茲事體大,與隖巡按相
參之後,決議速速入宮稟告。」隘乙騎說:「北灦筑省宰隘兆麟,不幸於邊
關遇刺身亡了。」
「兇手是誰?」朱煦注意到他們有相同的姓氏。
「兇手乃是中軍校尉防濟遠手下的外邦蠻人。」隘乙騎聲音哽噎,似乎在一
秒間想起了兄弟的好。「下官有幸得太輔大人引見,才得身入朝堂伸冤,還
請攝政王替家兄做主,懲治暴徒!」
朱煦沒有說話,手指輕輕刮著桌面。
「老臣已派線人查訪此事,確實如隘巡按所言。」太輔說。
朱煦將新桌子刮出傷痕。「隘巡按大可放心,孤王既知此事,必不讓兇手逍
遙法外。待孤王與太輔商議定案,必給隘家交代。」
兩個巡按立刻磕頭謝恩,急著表達自己的崇敬之情。朱煦想也不想,立刻用
心術喚來陳偲,要他把人送出小天廳。他有比聽人拍馬屁更重要的事要做。
「太輔以為如何?」
「大皇子明察,此事正是契機。」
「此言何來?」
「老臣安插邊關之線人,方才通報隘兆麟遇害之事,隘隖二人便上郎府哭訴。」
朱煦又開始敲打桌面。
「無論隘兆麟之死是否意外,隘家之人能先老臣一步得知消息,背後必有高人
監控防濟遠。」
「太輔認為是有心人派他們上郎府通報?」
「隘兆麟為太師門生,二人不往太師府,卻往敝府懇求老臣陪同面聖,此中關
竅不言而喻。」
「有人想用這件事,借孤王的手對付防濟遠。」朱煦說:「那孤王是否該追回
御使,定防濟遠一個逞兇殺人?」
「老臣認為大可不必。既然有心人想見縫插針,殿下不妨順勢而做。不論防濟
遠願不願意接受封官,入京說明已成必要。如殿下能以此事為媒,拉攏防濟遠
成為我方助力,待其把柄落入我方手中,自然不怕他另起異心。」
朱煦停下手指。郎輔機的意思很清楚了,錦上添花不算高明,危難中遇上的援
手才會令人記掛在心。
「通傳隘家,要他們選出代表,孤王要看到三關總巡大審防濟遠。他們想看落
井下石,那孤王便將防濟遠逼入絕境,屆時雪中送炭,還有勞太輔了。」
「攝政王英明。」
「薩部陀使節知道此事了嗎?」
「據老臣所知,日前已有人將消息送入使節府第,但使節未有任何反應。」
「這些狼蠻弄何把戲?」朱煦皺起眉頭。「奧坎之子的謠言因其入關而起,
因何此時又不動聲色?」
「事關奧坎之子,諒必狼蠻不敢大意。老臣建議,不如順其自然,觀察使節
後續動作即可。」
「準。」
這一局要玩得很小心才行。墨曜那一邊想必也開始因應此事佈局,思考該怎
麼下手了。一旦弄巧成拙,到時候犯錯的人將成為眾矢之的,成為對手登上
皇位的踏腳石。
「另外。」郎太輔清了清喉嚨說:「亦有消息傳說,二皇子與太師已自山關
回轉,不日便會抵達百里金城。」
所有人都要到齊了,玄巢朱煦不禁發出一聲冷笑。
「那便來吧!」他說:「皇弟遠遊多時,孤王好不寂寞。新春將至,百里金
城該是時候張燈結綵,熱鬧一番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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