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間恢復了寂靜。我從陰影中走出來,不由自主慢慢靠近阿湄的帳篷。毛驢眼睛半開半閉
,若無其事的掃了我幾眼。我覺察到自己靠得太近,便停下腳步。側耳聆聽,帳篷裡一絲
聲響也無,我垂下目光,站了一會兒。如果有呼吸聲也好,我的心仿佛想要尋找那個呼吸
聲,同它一起顫動。可是什麼也沒有。我只聽到自己的呼吸聲,這個時候,突然汗毛直豎
,我覺得自己背後有人。
我轉過身去,看見一張佈滿了驚訝神色的臉,她的雙眼睜得大大的盯著我,臉上並無害怕
之色。那是阿湄。
「阿羽……你,你為什麼站在我門口又不進來?我聽見有聲音,就從後門繞出來看……」
我既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這時,我才覺得自己全身發麻,心臟像是要從喉嚨口跳出
,手腳都僵硬,一股熱氣直沖上來,幾乎就要從眼裡湧出。我說不出話來,只是看著她。
那明亮的雙眸,柔軟的細長的手指。同我的手比較,仿佛精緻的瓷器同粗糙的陶土器具。
這一瞬間我倒是希望她從背後殺了我。
看到我不說話,臉上表情又如此古怪,她伸手觸碰我衣袖,問:「怎麼了?阿羽,你是不
是有心事? 」
再不講話,就只好離去了。我勉力控制自己,儘量用平常的語氣說:「我有幾句話想問妳
……可不可以進去說? 」
「好呀…… 你進來。」
帳篷裡有一股女子的脂粉氣,彎腰進入裡面,我猶豫的站著。阿湄招呼我:「坐下來,來
吧,我也有些話想跟你說。」
我盤膝坐下。
「真沒想到你會來看我。」她說,「我還以為,你討厭我呢。不過,不知道為什麼,我還
是覺得……跟你似乎很親近。有些話,我總也想跟你說。」
我點點頭,示意她往下講。
「阿羽,我有一件事拜託你,請你答應。」
「我還不知道是什麼事。」
她突然伏下身子,朝我行了一禮。我吃了一驚,便站起身來。莫非她是要我留住鹿的性命
?
她伸出手來抓住我衣服的下擺,說道:「答應我。」我看到她的眼睛裡竟然有淚光,更加
一驚。我向後退了一步,便不再退得動。待要說話拒絕,那一瞬間看到阿湄的表情,竟然
開不了口。
她這時繼續說道:「阿羽,我自小除了歌舞玩耍,便什麼也不會。我不會武藝,殺不了人
,等到了戰場上,不過是廢物一個。」
「別這麼說,妳不是戰士,賀安瞳也不會要你去殺敵。」
「可是我想要陪在他的身邊,卻又不能要他分心來照顧我。阿羽,我想請你來照顧我。我
會跟鹿講,如果有你在我身邊,他就會讓我留下來。阿羽……」
原來是這件事。我看著她,毫不猶豫的道:「好,我答應妳。除非是我死了,否則我一定
會保護妳,決不讓別人碰妳一根手指。」
我堅定的語氣讓阿湄的眼睛發亮,她拉住了我的手,感激萬分:「阿羽,你待我真好。我
真覺得你就像我的……」
什麼?
「好了,現在已經很晚了,」我打斷了她,「我得回去了。」
「噢,對。那麼,我們明天再見。」她朝我微笑一下,那笑容仿佛也同時朝著另外一個人
,她的眼光穿透阻礙看到了遠處的某個地方。那就是我站著的方向,是賀安瞳的帳篷。
我只是點點頭,什麼也沒再說,便轉身離去。
那個晚上我也不曾合眼。在我的腦海裡閃過了雪原、灰色的天空、舒文額上的那塊疤痕、
丹城裡四處蔓延的玫瑰、歌沅楓晶瑩的目光和樹林裡成群的綠衣蟲,種種的景象如同河水
一般流過。每一個片斷,都是那麼清晰。我的心裡卻不再煩躁,逐漸歸於清明。
沒有別的選擇,所以我要按照答應過阿湄的話去做,只要我還活著,決不會讓她受到傷害
。阿湄,就算是他們都死了,妳也能夠活下來,妳本是瓦族人,應該回到自己族人的周圍
。阿湄,如果我們都能夠活下來,我要告訴妳,妳是我的姐姐。我是阿羽,妳是阿雪,是
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我這樣想著,天漸漸的亮了。過了一日,賀安瞳果然前來,命我從此只跟隨阿湄身邊,保
她平安。
天氣漸漸寒冷,日落之後士兵們便點燃熊熊篝火,圍火而坐。無事我便把羽箭拿出,打磨
箭頭。阿湄常坐在賀安瞳身旁,兩人低語淺笑,遠遠望去,真像情投意合。我靜靜坐在一
旁,直到賀安瞳送阿湄回帳篷,才自去就寢。隨著日子的臨近,我的願望也漸漸凝固,集
中到一點,全神貫注,再也無外力可以阻擋。
終於,我們到了鐵霧臺山東腳。那日早上起來,日光驅走山間濃霧,遠處出現兩座冰峰,
間隔狹窄,兩邊冰光晶瑩,可以照見人影。這便是鏡峽,入鐵霧臺山的必經之路。
兵士們個個寒毛直豎,小心前行。峽間冷風如刀,刺透衣服鎧甲,賀安瞳吩咐我將他的灑
青狐皮大衣送與阿湄,讓她披上保暖。饒是如此,她也凍得嘴唇發紫。此處地勢險要,是
伏擊的好地點,阿湄戰戰兢兢,不敢稍離我身邊。只有賀安瞳,面上並無絲毫緊張之色,
談笑自若。我不禁暗自佩服。
是的,舒大將軍早已料定,此處地勢過於險要,敵人已有防備,一旦開戰必然拼死抵抗,
我們人數不足,將難以取勝。所以,在鏡峽並無一兵半卒埋伏,只是會有崗哨,將敵人行
蹤告知營裡。賀安瞳竟也像是知道這一點,因此下達令來,命士兵們不必驚慌,只照常速
前進。我遠遠望去他的身影,他穩穩居於馬背上,冷靜灑脫,不說話時面色沉著,有一絲
悲意。這個人雖是物族人,一舉一動卻是性情中人。我知道他並不愛阿湄,可是他並不曾
因此虧待她半分。單只為了這一點,我願意讓他多活一日。
那夜,我們宿在鏡峽口。眼前是一片開闊的雪地,成坡狀向下延伸。天黑以後有桑鴉結隊
從頭頂飛過,發出尖銳的叫聲。賀安瞳道:「羽人,你可否射中一隻桑鴉?」這是他第一
次表現出想看看我的箭術。
我望了他一眼,他面色懶洋洋,似乎並無他意。我只低聲道:「是。」便張弓搭箭,朝空
中射出。只聽得鳥群中傳來一聲悲鳴,隨即從空中直落下一物,沒入了不遠處的積雪之中
。我走去撿起死鳥,將它呈與賀安瞳。
他微微一笑,說道:「好箭法。你們可有難得的野味吃了。」便轉手交給火旁的兵士。桑
鴉身形龐大,肉味細嫩,是上好的野味。
我又取出一支箭,靜靜注視空中。阿湄道:「阿羽,殺了一隻就夠了,鹿,對不?」她心
疼桑鴉無辜喪命,不想我再出手。
就在這時,突然半空中一聲尖嘯,隨即一個黑影如箭般朝我們撲來,翅風驚人,雪地上卷
起白霧。還未等它撲到面前,我的箭已飛出,正中它咽喉。
鳥屍跌落在地,阿湄已嚇得臉色慘白,賀安瞳輕拍她脊背,說道:「沒事了。」
我這才將弓背回背上,賀安瞳看我一眼,說道:「這是雌雄鳥? 」
我說:「是。我射下了雄鳥,雌鳥見雄鳥已死,便不願獨活。它是飛下來報仇的。」
賀安瞳道:「難怪嗇科要特意薦你到我身邊,你果然熟悉此山中的一切。」
我答道:「是。」
「不過,」他又道,「我聽說從來也未有護衛營的隊伍巡邏到此處,你卻為何與眾不同?
」
我全身一凜,抬起眼來,他棕色的眼瞳也正望著我,那雙眼仿佛可以看穿我的心意。我卻
想起了歌沅楓那雙溫柔的笑著的眼睛,她的柔美而無所不能的手,掌握著一切,從來也不
會出任何差錯。我相信她也早已料到了這一刻,而且做好了準備,於是便鎮定的答道:「
屬下從前做過山中的獵人,所以熟悉這一帶。幸好得到嗇科大人的賞識,才有幸為大人效
力,為陛下盡忠。」
「原來如此,難怪嗇科說你並不是丹城人士。」他點點頭,見旁邊阿湄的臉色猶自蒼白,
又道,「阿湄,妳還好吧? 都怪我,不該一時興起讓羽射死雄鳥,否則雌鳥也不會多送
一條性命。」他語氣溫柔,竟也與平日不同。
阿湄說:「不打緊。不過,我想去休息了。」
「好吧。我送妳回帳。」
我目送他倆離去,回頭來,山的那邊正升起一輪皎潔的明月。
早晨,賀安瞳傳我去到面前,詢問我前面山路可有特別狹窄險要之處,我望向山下,指著
一旁一處山峰說道:「山下所有道路,站在那小山頂都可一目了然。」
他看一眼,說道:「果然不錯,饒,你帶一隊人,跟我上那山去。」
這時阿湄說:「我也要去。」
賀安瞳道:「好吧。阿羽,你也來。」
太陽剛出,晨霧漸漸散去。我們只帶簡單武器爬上小山頂。賀安瞳瞭望遠方,見下面小山
層層疊疊,道路彎曲,卻看得十分清楚,不由得道:「此處真是制勝之處。」
他們都甚是高興,爭相往遠處眺望,指指點點。這時我慢慢往後退去,到一塊大石後面,
不再能被下面士兵看見,便舉弓搭箭。我看著東方將軍賀安瞳穿著暗黃色的鎧甲的背影,
我聽說,他是有名的神箭手。他身邊站著披青色皮衣的阿湄,她兩眼閃亮,淡淡含笑。在
他們看不見的遠方,是數不清的,柏桑山舒家的軍旗。
我把箭頭對準了賀安瞳的背心,隨即一箭射出。
這是我打磨多日的利器,它破空而出,一箭穿心。他甚至不會感覺自己已經中箭,臉上還
帶微笑,魂魄便已飄走。我遠遠看著他倒下,周圍人不知發生了什麼,紛亂成一團。我點
燃信號放出,隨即沖上前去,一把抓住哭著撲向賀安瞳的阿湄,跳出了懸崖。
崖下是鬆軟的雪地,我倆滾出很遠卻安然無損,在這時候我看見阿湄的臉,她的眼神僵硬
發直,眼角淚珠已經結成寒冰,我撫摸她的臉,喚道:「阿湄,阿湄!」她並未答應,原
來已經昏厥。
我抬眼見崖上有人向下張望,便抱起阿湄,拼命向前跑去。還未跑出幾步,便聽見後面響
起號角聲,那是我們的號角。我並未停步,只知往前跑去,直到兩腿發軟,一頭栽倒在雪
地裡。
那一日,我們大敗物族的軍隊,殺敵數萬。山坡上積雪都被染成紅色。夜幕降臨時,山中
鳥獸都來吞食死屍。剩下的物族士兵退出鏡峽,卻遇到暴風雪,幾無數人能安然返回丹城
。我們撿了物族人的盔甲武器,營內實力大增。
我把阿湄帶回我的帳篷。現在我已不再和過去的夥伴們住在一起。我任她昏迷,一日一夜
後她醒了過來,第一句話便是問我:「鹿在哪裡? 」
她眼眶凹陷,神志卻清醒。我不禁伸手握住她的手,她並未掙開,只是問道:「鹿在哪裡
? 」
我說:「阿湄,妳仔細看看我,認不認識我是誰? 」
她的目光在我臉上流轉一遍,神情漠然。我心如刀絞,又說:「我是阿羽,姐姐,難道妳
真的不認得我了?妳的心向著物族,卻把自己的親人都忘記了? 」
「我是孤兒,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也不知道我有什麼親人。是流浪樂團的人把我養大。
」她怔怔地說,「我本也不認識你……鹿在哪裡? 」
「阿湄……阿雪……」我低聲喚道,她並無反應。
我終於明白,面前的根本已不是我姐姐,她已是另外一個人。難怪我一直不明白她想什麼
,難怪她也認不出我是誰。如果不是相逢在賀安瞳的軍營,我倆根本就永世陌路、不需要
見面。
她口中一直低低重複那句話,四處尋找鹿的蹤影。我喂她喝水吃食她都搖頭拒絕。等到精
神略略恢復,她便要出帳尋找,她還不知道自己身在舒家營地。我知道瞞不住她,遲早也
會被她知道,便扶她到門口。外面旌旗招展,細小的雪花還在紛紛落下。
我指向營門,說道:「鹿的鎧甲掛在那裡,是我射死了他。我們打敗了物族的軍隊。我說
過我會保護你,我也答應過賀安瞳,所以才把妳帶到這裡。」
阿湄呆呆的看著那裡,身子簌簌發抖。然後她回頭來看著我,伸手抓住我的衣袖,聲音哽
咽的說:「我求你一件事。」
這次我沒有問她是什麼事,只道:「你說吧。」
「我要他屍身完整。你把他的屍體找回,把我們葬在一起。把我們葬在春天有花開放的地
方,不要有常年的積雪,他討厭冬天。在墓碑上寫:鹿和阿湄。我再也沒有其他的心願。
阿羽,你會不會答應我? 」
她的語氣便和上次求我時一模一樣。但是我的眼眶裡已湧滿了眼淚,我低下頭去,答道:
「好。」
阿湄緩緩的坐下,仿佛已經筋疲力盡。她仰視著我,臉上居然露出一絲微笑,輕聲的喚我
的名字:「阿羽…… 阿羽……」
雪又漸漸下大了。儘管身在帳篷裡,我的眼前也是一片迷蒙,阿湄的聲音像是從我的夢中
傳來。我的眼淚流下來,仿佛融化的冰水。
阿湄,我會帶妳下柏桑山,帶妳到一個溫暖花開的地方。那裡有碧綠的河水、金色的陽光
、茂密的叢林、飛舞的白鳥。那裡沒有時間的流動,妳和他可以永永遠遠的在一起。
阿湄。或許我不懂你們的愛情,誰勝誰負對我其實都沒有意義,但是,我不會停止自己已
經開始做的事。這是我的命運,自己選擇的命運,絕對不是神靈賜予。
別了,阿雪。下一個冬天,我也許會來看妳,如果我還活著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