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週刊即時新聞
獵人難出草 林慶台因重建教會遭緩起訴
2015年11月04日 1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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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下演員光環,林慶台目前在烏來深山的福山教會擔任牧師,卻因為重建教會而違法。(
攝影:賴智揚)
卸下演員光環,林慶台目前在烏來深山的福山教會擔任牧師,卻因為重建教會而違法。(
攝影:賴智揚)
http://www.nextmag.com.tw/breaking-news/people/20151104/29338409
林慶台演活了電影《賽德克.巴萊》中年莫那.魯道一角,走下光影紛亂的銀幕,卸下演
員的光環,前年,他選擇回到烏來深山的福山教會擔任牧師工作。
福山教會荒廢已久,天花板破損、牆壁滲水嚴重,去年,林慶台募資修建這個老教會,未
料,因沒申請建照,且該處又位於水源保護區而吃上違反建築法官司。台北地檢署雖認同
林慶台的理念,但考量他此舉已違反法規,今將他緩起訴,判決他須繳交國庫3萬元。
福山教會才遭受蘇迪勒颱風重創,如今又面臨罰款,重建之路異常艱辛。去年,福山教會
重建前,林慶台曾接受本刊專訪,暢談他卸下演員光環、重返部落的心路歷程。以下為專
訪全文:
獵人要出草:林慶台 專訪
「不管怎樣一定要吃,這是禮貌!至少要吃一塊!」導演魏德聖記得第一次到宜蘭金岳部
落拜訪林慶台時,林慶台特地準備了原住民風味餐,即使魏德聖覺得那肉又腥又鹹,林慶
台仍強迫大家禱告,強迫大家吃肉。魏德聖說:「太屌了!連這樣都有莫那.魯道的霸氣
。」
那時,林慶台還不是莫那.魯道,而是在金岳部落傳道近二十年的基督教長老教會的牧師
。魏德聖看上林慶台帶著殺氣的眼神,力邀演出,沒料到他根本不想演。林慶台的太太宋
月娥說:「你不要看他表面這樣,實際上他有一點自卑,習慣退縮。」還好宋月娥鼓勵他
接演,以激將法罵說:「我們原住民要抬頭了,你不演,太自私了!如果他要我當女主角
,雖然我的條件不可能啦,我要去囉,你跟小孩怎麼辦?你會照顧小孩嗎?」
卸下演員光環,林慶台去年初選擇回到位於烏來深山的福山教會傳道。五十四歲了,他胖
了,頭髮剪短了,一身華服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皺皺的格子襯衫、運動長褲、藍白拖,
隨性胡披亂套似的。為什麼不當全職藝人了?他睥睨我一眼,說:「其實,我想過要往上
面申請看看(向教會請假繼續當藝人)。但當藝人的話,心裡不平安,回到教會,雖然很
多辛苦,卻很平安。」
深山迷你教會
第一個辛苦的改變是收入。成名後,「通告一來,一個月幾十萬都有。」牧師的月薪卻只
有兩萬六千元。這辛苦,多少是自找的。因為牧師的收入主要是靠教友奉獻,他放著都市
大教會不去,竟然跑到教友只有四十人的福山教會。
為什麼到福山?原來,前年林慶台應邀代言環山步道,到福山出外景時,遇到當地泰雅族
兒童,聊著聊著,「他們講很多負面的啊,爸媽離婚、酗酒、吸毒…,很多很多,我就想
如果有一天要回教會,我就來這邊。」不到兩個月,他果然接到長老教會總會要求復職的
電話。
拜訪福山教會那天,已連續下了幾天大雨,即使雨勢間歇的時刻,整個山區的空氣都飽浸
著水氣,群山間不時有飄渺的霧氣,蟬聲和蛙鳴彷彿叫透了天空。中午,我們在部落用餐
,聽到我們稱讚此處美景,煮飯的泰雅族婦女說:「是啊,好山好水好無聊!」
福山部落的問題是多重的,林慶台說:「現在領袖是政府用民意代表選舉出來的,但原住
民傳統不是這樣的,頭目應該是大家認同的那個人,耆老制度和傳統的祖靈信仰都被選舉
利益搞壞了。」儘管這是原住民部落普遍的困境,但多數部落還有虔誠的天主教或基督教
信仰可以維繫,福山部落因為位處南勢溪上游水源保護區,入山得經過檢查哨,當地限制
開發,以致交通不便、人口外移嚴重,最後連牧師都不來,教會都荒廢了。在林慶台自願
請調之前,這裡已經近兩年沒有牧師了。
這個深山裡的教會,當年增建時缺乏經費,是一棟始終「未完工」的一層樓小建築,因為
未做基礎防水,滲水非常嚴重。一次,林慶台講道時,天花板掉下來,差點砸傷妻子宋月
娥。林慶台會做木工,本想募款一兩百萬自行修繕,修繕計畫意外傳開來,竟吸引網路募
款平台Flying V、無有建築設計、熊谷建設、以立國際等單位義務協助,不久前順利募到
七百七十萬元,七月即將進行修繕。
飽受漢人霸凌
午後一陣大雨撒過山巔,我們在小教堂裡聽林慶台說起許多不忍卒賭的回憶,感覺竟像莫
那.魯道走下光影紛亂的銀幕,讓我們窺見不為人知的反面,教堂裡靜謐的氣氛,又更幽
深了。
林慶台出生宜蘭南澳的碧候部落,泰雅族人。他父親是第一代原住民牧師,常忙著翻山越
嶺傳教,林慶台五歲,父親就病逝了。媽媽接下父親遺願,繼續到處傳教,全家十個孩子
靠祖父母帶大。早年蘇花公路只能單線通車,偏鄉部落沒有公車,根本無法就醫,林家十
個孩子陸續因病、 因意外過世,最後只剩四個活下來。
林慶台排行老八,從小和爺爺最親,「我爺爺是部落裡有名的獵人,上山打獵、做陷阱,
都會帶我去。」他至今保有打獵的天賦和嗜好,延續家族光榮的記號。
他的語言基礎、對自然的瞭解全來自祖父母。上了學,陌生的ㄅㄆㄇㄈ注音符號宛如箭矢
一樣疾射而來,再優秀的獵人也免不了在這場戰役中受傷。國小三年級,課本裡出現吳鳳
的故事,同學們開始嘲笑他是「青番」。上了國中,他又飽受霸凌,「我也沒做什麼,就
老是被漢人同學打。」
受挫變成酒鬼
身為家扶中心第一代案童,雖然家貧,林慶台說人在部落是不會餓死的,「鄰居的稻米收
割了,會送一兩袋來,長老也會照顧我們。離開部落就不一樣了,什麼都要錢。」為了賺
錢,他從國小開始,寒暑假就到處當童工,或者做板模,或者在工廠生產線的履帶上奔跑
。國中畢業,他跌跌撞撞追尋自己的人生,細數做過的工作:「修理汽車、修摩托車、做
麵包、做糖果、做瓷器、養雞…」,幾乎每個工作都帶著被老闆任意打罵的記憶。
他不能瞭解自己存在的意義,最後只好逃避到酒精裡,「我說我憑什麼給你們欺負?你們
又憑什麼欺負我?更廣大一點,殖民國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原住民?」像莫那.魯道一樣,
好幾次,他說到「政府」時,一雙眼睛瞪得燈也似的亮,氣呼呼的,用的是「殖民國」這
個詞。
在都市空間被排擠的遊魂,負氣回到山上,還是鎮日飲酒,「家裡有什麼東西就拿去變賣
,一天五瓶米酒啊!」他幾次試著自殺,死不了,卻一身病,他喝酒喝到胃潰瘍、胃出血
、肝硬化。直到二十七歲,姊姊哭求他一定要改變,勸他去考玉山神學院,他勉強去了,
四科總分才考了十分,卻在當時迫切需要原住民神職人員情況下,意外被錄取。「那裡對
我幫助太大了,愛、友誼,這些都是我沒有經歷過的事情。」
他在神學院裡認識了宋月娥。「她是我學姐,我們也沒講過話,但有一天我作夢夢見她,
穿白紗走出來,好奇怪,我跟她求婚,她點頭。」他把這個夢告訴室友,室友介紹他和宋
月娥認識,神所祝福的愛情就順利降臨了。婚後,兩人育有五名子女。
在電影裡出草
林慶台和宋月娥的關係很微妙,與外人接觸時,林慶台經常一副大男人的樣子,私底下其
實非常聽太太的話。宋月娥說,對治先生的方法就是用聖經的話,例如:林慶台曾患心肌
梗塞,卻貪吃,宋月娥只消說:「聖經上說:什麼都可以做,但不都有益處,凡事要節制
喔。」林慶台聽了,先是不講話,又說:「好,明天開始吃素。」
午後,部落裡四五個男人打赤膊圍在一起喝酒,經過他們身邊時,宋月娥小聲說:「牧師
最討厭看到人家喝酒了!」林慶台太瞭解那些人的心情:認為自己是差的、沒價值的、不
用努力了,乾脆放棄人生。他急著改建教會,不只是重建一個信仰的中心,其實是要蓋一
個療癒的場所,讓受家暴的婦女、沒飯吃的孩子…,讓所有受傷的人可以在其中感受到愛
,慢慢修補自己。
在心靈被黑洞吞噬的年輕歲月,林慶台眼見著部落的親人、族人動輒因為違反保育法被抓
,土地被漢人騙走,層出不窮的受壓迫經驗讓他想過要殺人,「我計畫頂多活到五十歲,
五十歲時要出草,出草以前欺負我的人!」奇妙的是,上帝安撫、轉化了這股怒氣,讓他
在五十歲時演出莫那.魯道一角,在電影裡出草,成為奪回原住民認同和尊嚴的方式。
訪談尾聲,天色有放晴的態勢,林慶台帶我們走上長滿青苔的殘破石階,上了教堂屋頂,
他指著對面的山說:「那裡就是我的獵場。」他常一個人去打獵,有時候一上山就兩三天
,「我都一個人去,自己會跟風在那邊聊天。我們泰雅族講風,就是祖先的魂,我可以感
受老人都在身邊啊。」
這麼說的時候,林慶台的聲音很溫柔。這樣,當他描述著打獵種種時,彷彿回到還沒上學
、還沒被金錢與文明刺傷時,童年那夏天的顏色。(撰文:王錦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