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big5.ftchinese.com/story/001077624?full=y
美朝在新加坡怎麼破解「承諾難題」？
孫興傑：美國提供什麼樣的保障能讓金正恩相信，美國的承諾比核武器更可靠？雙方談判
將是一個磨合妥協的過程。
更新於2018年5月18日 05:52 吉林大學公共外交學院副院長 孫興傑 為FT中文網撰稿
朝韓領導人會晤以及金正恩與蓬佩奧握手言歡的笑容猶存，朝鮮便中止了計劃於5月16日
舉行的南北高級別會晤，並且提醒美國要考慮一下6月12日將舉行的美朝領導人新加坡會
晤。美國國務院發言人表示，美方計劃如期舉行「特金會」。為什麼半島局勢一日三變呢
？核心還是美朝在會晤之前面臨著「承諾難題」，越是臨近會晤，彼此之間的猜疑會更大
，畢竟所有重大的外交談判都是在時間的高壓之下完成的。朝鮮中止南北高級別對話，並
對韓國與美國的大規模軍演進行了抨擊，主要是給美國看的，不要逼迫朝鮮不斷做出讓步
，暗示美朝領導人新加坡會晤也可能會出現波折。當然，金正恩是有「放鴿子」的先例的
，2015年放了普京的鴿子。
一
美朝領導人會晤的時間和地點敲定下來，也是蓬佩奧二度訪朝之後的重要的成果。花落新
加坡，也是在情理之中。同時也能看出，雙方在會晤的成果上還有巨大的差異。就像蓬佩
奧說的，一個月的時間中，雙方需要做的事情很多，而核心就是大交易，至於交易什麼，
以何種方式交易，依然沒有定論。新加坡會晤之前，兩國之間的外交部門會進行頻繁的溝
通，等待兩國領導人解決少數重大的問題，最終可能會形成一個會晤的聯合聲明，甚至是
框架協議。
從會談本身來說，美朝之間進行了二十多年，北歐國家、瑞士都是不錯的選擇，這次會晤
備受矚目，因為是在任的美國總統與朝鮮領導人的會晤。以朝鮮以往領導人的活動半徑來
說，似乎不應該太遠，朝鮮的周邊當然是比較好的選擇，如果是平壤那就更好了。但是特
朗普不可能屈尊到朝鮮與金正恩會面，到目前為止，除了蒙古之外，沒有哪個國家的元首
到平壤見過金正恩。因此，金正恩準備飛往新加坡與特朗普會晤，那也是算是做出了比較
大的讓步了。
地點的選擇除了安全性和舒適性之外，必須要保證美朝領導人在這場大交易中的獨立性。
無論特朗普還是金正恩都是結果導向的，都不會將這一歷史性的時刻和成績與他人分享，
同時也不會給世人做出讓步的印象，尤其是不能讓本國民眾感覺在這場交易中吃了虧。在
幾個候選的地點中，新加坡就成為比較合適的了。對新加坡來說，這不失為一個機會，不
僅要成為亞太地區的商務、金融中心，也要成為政治與外交中心。
美朝領導人會晤的焦點是能不能就無核化達成妥協。蓬佩奧提出了一個簡單而粗暴的說法
：如果朝鮮能夠完全快速地放棄核武器，那麼美國會幫助朝鮮發展經濟，取得至少可以與
韓國媲美的成就。換句話說，就是核武換和平，核武換繁榮。
二
雙方公布了會晤的時間和地點，至少說明在無核化的問題上取得了基本共識。可以說，會
晤本身就是美朝關係在最近一些年來的成就。蓬佩奧絲毫不吝惜對特朗普的誇獎，認為這
是歷史性的時刻，當然，特朗普也是這麼認為的。與特朗普在推特上的高調自我宣傳相比
，朝鮮唯一的高調就是邀請各方參觀採訪要在本月進行的廢棄豐溪里核試驗場的活動。中
止南北會談之後，朝鮮會不會暫停核試驗場廢棄的活動呢？
對於美朝會晤，依然有不同的聲音和看法。美國前參聯主席邁克‧馬倫認為，一旦會談失
敗，雙方迴旋的空間很小，可能會急劇地轉向戰爭。他也認為，我們現在能夠了解我們看
到的金正恩，但是對金正恩的「另一面」知之甚少，到底金正恩是不是不同於其父金正日
，現在依然不能斷言。其實在美朝會晤這一「歷史性」時刻的背後也是過去幾十年美朝之
間打交道的歷史經驗。特朗普已經多次強調，之前美國政府都被耍了，對朝政策完全是失
敗的。
除此之外，美國面臨著新情勢，蓬佩奧也談到，美國的利益就是要防止朝鮮對美國洛杉磯
、丹佛或者任何城市發動核武攻擊的風險。而美方提出的要求還是全面、可驗證與不可逆
轉地無核化，這一原則基本沒有發生變化。朝鮮事實上是有所讓步，那就是接受了「無核
化」中關於朝鮮放棄核武器的含義，當然，朝鮮提出的是同步、分階段地以行動換行動，
最終實現無核化。也就是說，在無核化的基本目標或者願景方面，雙方已經有了匯合點，
這也是要見面的動力。
現在美朝之間需要討論的是無核化的價格如何實現，朝鮮要的是美國放棄敵視朝鮮的政策
，以及對其體制的威脅。對於這一點，蓬佩奧在平壤應該給出了明確的承諾，這也是朝鮮
官方媒體報導說雙方會談取得了「滿意成果」的組成部分吧。除此之外，才是美朝關係正
常化，解除對朝鮮的制裁，最後才是美國的私營資本到朝鮮投資。可以說，核武換和平、
核武換繁榮是美朝大交易達成之後的結果，距離那一個時間點，還有多少坎坷，可能連蓬
佩奧都不知道。
金正恩不同於其父的方面主要是朝鮮已經擁核，帶著核武器與美國談判和交易也是金正日
的願望。特朗普、蓬佩奧不斷強調這是個很大或者很偉大的交易，問題在於，美國提供什
麼樣的保障能夠讓金正恩相信，美國的承諾比核武器更可靠？之前，新任國家安全事務助
理博爾頓就談到了美國的無核化，那就是在美國做出任何讓步和妥協之前，朝鮮應該把它
的核武器、核武的基礎設施以及長程彈道導彈銷毀並運出去。其實這又回到了原點，就是
朝鮮棄核之後，美國再去跟朝鮮談判。這一說法也是兩個多星期之前就發出了，也就是在
蓬佩奧訪問朝鮮之前。
我們可以認為，特朗普的團隊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在美朝會晤以及美朝交易的問題上形成共
識。但是，外交活動是實踐性的，摸著石頭過河，彼此之間的談判也是相互了解，磨合、
妥協的過程。特朗普尤其是蓬佩奧是行動主義者，如果沒有美朝會晤這個消息，蓬佩奧可
能還不會這麼快當上國務卿，從私人感情上，蓬佩奧對金正恩應該也是心存感激吧。當記
者問蓬佩奧對金正恩個人印象如何時，蓬佩奧還故弄玄虛說，談的都是專業的問題。前任
國務卿克里搞出了伊核協議，如果蓬佩奧搞出個朝核協議，是不是比前任高明很多呢？
三
美國現在的殺手鐧還是「極限施壓」，而且認為朝鮮的轉變是因為美國的極限施壓，朝鮮
對這一說法還非常憤怒。原因在於，朝鮮也不想讓美國把極限施壓當作籌碼。如果美朝會
晤是朝鮮主動，而且代表朝鮮核武的進展的話，那麼朝鮮在談判的時候自然多了一份籌碼
和自信。美國提出的無核化是一種結果狀態，但是無核化的路徑呢？
博爾頓的方案無異於讓朝鮮繳械投降，而朝鮮提出的無核化願景，以及分步實施的方案，
美方基本不會接受，因為過去20多年最大的教訓就是沒有辦法同步，因為彼此沒有信任，
不是美國退步，就是朝鮮退步，承諾成空，美朝之間的磋商就是不斷製造承諾，並破壞承
諾的過程。
分步實施為什麼不可行？因為沒有執行機構，每一方違約都沒有懲罰措施和行動，違約的
成本非常低。美方不相信朝鮮會放棄核武，所以不能解除制裁；而朝鮮不相信美國會放棄
對朝動武，所以不能放棄核武器。最近美國退出伊核協議為美朝會晤也增添了新的陰影，
連伊朗的核交易，美國都可以退出，美朝之間的雙邊的協議又有誰來保障呢？
蓬佩奧認為，美朝之間需要做出承諾，也需要履行承諾，其實這是美朝關係的關鍵所在，
在沒有信任的情況下，如何讓承諾成為現實？以行動對行動，同步推進是個辦法，先易後
難，局部突破，積少成多，在合作中建立信任。這似乎是一個很理想的路徑，朝鮮的思路
依然如此。在大連與習近平主席的會談中，金正恩基本就是這樣的表述，他之所以在大連
這麼說，也是希望得到中國的認可。
對於這樣的路徑，美方基本是拒絕的，根本原因在於朝核問題已經高度複雜化，形成了一
個複雜的系統，也是牽一髮而動全身，很難實行分步行動，就像金融系統一樣，誰也不知
道泡沫在什麼時候崩潰。朝鮮在第四次核試驗之後，基本已經擁有了核武生產能力，第六
次核試驗以及去年的進行的遠程導彈發射後，具備了初級的核威懾力。因此，美國要「解
決」朝核問題的時間並不多了。反過來，美國推動的嚴厲的制裁決議以及單邊制裁，尤其
是武力去核的軍事準備，對朝鮮形成了心理的震懾。
可以說，美朝之間的合作是基於恐懼，「極限施壓」與朝鮮核武的「極限開發」形成了一
種恐怖的均衡。極限的含義就是命懸一線，就像在海邊堆沙堡一樣，永遠不知道是哪一粒
沙子導致沙堡崩塌。在美朝「雙極限」的緊張對峙之下，誰也不能確保脆弱的和平狀態會
不會瞬間崩盤，也是在這樣的情勢之下，從對抗轉向了合作，防止了系統崩盤，給半島一
個重啟的機會。
6月12日美朝領導人會晤能不能按下重啟鍵，以及能不能實現重啟，還要看雙方能不能進
行系統性的處理，將分步處理的舉措進行「打包處理」，進行整體的交易，從而完成一個
大交易。交易的談判完成之後，關鍵就是執行，這就涉及到合作能不能從一次接觸變成一
個連續的過程，以及誰來約束雙方按時履約。對於美國來說，由立法機構對「大交易」進
行確認並執行，要比總統的行政令更有效，這也是特朗普可以輕易退出伊核協議的原因，
因為沒有得到國會的批準。對朝鮮來說，金正恩個人的決斷非常重要，同時朝鮮戰略重心
的轉移，黨的路線的調整，以及七屆三中全會的決議，也是將金正恩個人的政治意志變成
了勞動黨以及朝鮮的政策，這也是一種隱性的制約。另外，金正恩如果達成與美國的交易
，也是重大的政績，必然在國內進行廣泛宣傳，這也會形成一定的約束。
除此之外，美朝的交易承諾如果能夠內嵌到地區利益和安全之中，也是一種外在的約束，
雙邊協定被撕毀的可能性要比多邊協議大得多。美朝的承諾需要一個第三方來監督和確認
，甚至是執行。比如無核化，朝鮮的無核化需要第三方的介入，如果朝鮮要將核設施運出
朝鮮，應該是第三方，新加坡未必是合適的選擇。鑒於中國在美朝「雙極限」進程中的扮
演的「剎車」角色，中國將扮演至關重要的第三方，對美朝都形成一定的約束。如果美國
不能履約，那中國就減少在「極限施壓」方面對美國的配合；反過來，朝鮮如果不能履行
無核化的義務和承諾，中國可以配合施壓，甚至是中國自成一體的施壓和威懾行動。
美朝若能達成大交易，朝鮮半島的「時代主題」也將發生變化，從戰略博弈轉向戰略合作
，從政治軍事對抗轉向經濟合作與發展，這對於中國特色大國外交體系的構建，周邊外交
體系的營造，無疑都是利好消息。同時，在這場巨大轉型中，中國的「大國」內涵會進一
步豐富，中國的外交手段也會更完備，當然，也是一場極具挑戰的戰略考驗。
（註：作者是吉林大學公共外交學院副院長、吉林大學國際關係研究所研究員。本文僅代
表作者個人觀點。責編郵箱[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