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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鈞堯
文學獎值得參加嗎?
收閱文學獎頒獎請柬,我都會想到天津街、忠孝東路口。我候紅燈,準備穿越馬路,進對
街來來飯店(現為喜來登),進宴會大廳,參加頒獎典禮。秋高氣爽,我心怏怏,不知道
面對文學,還有多少持續寫作的勇氣。
我鼓起殘勇才得出門,站上交叉路,想起去年、前年,我都一樣徬徨。初探文學,識的人
少,能與我招呼者更少,相較於大紅嶄亮的舞台布置,與得獎者溢彩煥發、左右逢源,顯
得我更暗、更險,就要被喜悅的聲浪推落懸崖。我與友人幾個,靜靜站在會場的最後邊,
主持人開場、主辦單位與評審致詞、得獎者獲頒獎座與分享創作,慢慢地,我又覺得打在
台上的光,也移出一部分到台下。而且,就移到我的頭頂上。
是了,文學才是靈魂,文學獎是階段、是淬煉,我不需要得獎,才能肯定文學,以及我自
己。我微微的領悟,經常伴隨著痛。我也想大聲說,我想得獎。
70、80年代,文學獎項尚未隨著社區營造、地方特色的經營建立而大量筍生,參加比賽猶
如季節,4月教育部,6到7月,屬《聯合報》、《中國時報》與梁實秋散文獎,年底備稿
《中央日報》。文學獎的影響力在6、70年代達到高峰,到我有實力參賽的80年代,隨著
解嚴,傳統媒體霸權不再,文學獎漸勢衰,但仍是我輩的崛起途徑,如蔡素芬、鍾文音、
郝譽翔、唐捐、陳大為、鍾怡雯等,至於年齡相仿的駱以軍、賴香吟,則在70年代末,分
別以〈手槍王〉、〈蛙〉等,為文壇器重。
常有學生或同好問我,文學獎值得參加嗎?我都持肯定態度。
若檢視歷屆大報得獎者,當可發現兩個軌跡,一是當初的新人儼然成為文壇健將,另是從
此消聲匿跡,再無文蹤。新人創作狀態不穩定,偶見囫圇下筆有如神助,巧思天成。這些
神助者,後來並未自助,很快退出舞台。我鼓勵新人參賽,是了解到不穩定狀態下,偶見
的單篇奇筆,有可能成為新人的神祇,讓浮動者有了座標,並辨明寫作,是一個可以努力
的方向。若寫作者有志,單篇的精采漸不能滿足作家,繼而求一整本書的完整,完成後,
再覓下一本,然後,就超越一本書或兩本書的局限了。
參賽近十年,察覺獎的發酵與影響,隨年代而異。60、70年代得獎,旋即為文壇新貴,80
年代初得獎,文壇知者多,到80年代中葉,已演變為必須連續得獎,才能闖開名號。進90
年代,不僅傳統的報社文學獎、地方獎項、主題性徵文如懷恩、宗教、台積電、簡訊、武
俠、科幻、電影小說、客家桐花、吳濁流、兩岸、保險、法律、旅行徵文等,因應社會需
要,形色不一,如果翻閱以建立資料見長的《文訊》雜誌,幾乎每一個月都能看到文學獎
單公布。我當年的參賽,季節明,如四季,現則1到12月連放煙火,這期間,校園文學獎
則未曾稍停,繼續為文學加薪添火。
無奈的轉變是,獎項越多,影響越微,似乎文學獎越多,社會大眾越不文學了。
我還是鼓勵學生繼續比賽。世俗點來說,豈知不被神祇附身,寫一文,震驚文壇,且贏得
獎金?我真正的用心是把比賽當試煉,一是試出自己的興趣,再是煉出心志。任何比賽,
總失志者眾、得志者稀,失利以後,有的放棄、有的挺進,文學不易為,絕非僥倖得以成
之,如果不能正視失敗,又哪能孤苦獨進,於夜深凍寒,拐窄巷,恪心輝,給自己一點光
。我知道有些人是不參賽的,他們謹守文學的圓滿,不忮不求,他們心志的鍛鍊便不落於
旁人的眼光,何況是這樣的一個戰場?但無論是傳統媒體影響深遠的60年代、或勢不再的
90年代,文學獎仍是新人崛起,乃至於新人、老將,過招的場域。
遲遲等不到得獎者
文學獎影響力小,並不是說社會就不文學了,毋寧說文學從獨唱,成為合唱,文學活動已
從靜態,化身為展覽、藝術節、影像、社區文化等活動,文學成為被關注的一支,而非全
部。然而,年年文學、年年獎,我總覺得各主辦單位該要謀索專門的人力,活化得獎的文
學作品。現在的狀況是辦獎、贈獎、專書出版,便結案終結,來年繼續辦獎。久了,就遺
忘辦獎的目的。
每一年舉辦文學獎,都該看作「獎的靈魂」的甦醒,再一次喚回獎的主題、社會意義、更
深層的教化與提振文學的用意,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每一年徵稿前,都在校園舉辦活動
,並透過副刊傳達理念,使得獎的意義永遠傳續。另外,台灣近幾年,從中央到地方,都
高喊「文創」,文學獎作品正可提供素材,成為一種滲透。獎項繁多,還有一個怪現象是
,主辦單位挖空心思,鼓舞作者參加,卻遲遲等不到得獎者。《自由時報》舉辦林榮三文
學獎,打出高獎金,採取得獎者現場公布,吊足胃口,並為得獎者製作專訪,極度禮遇,
現場備紅酒、點心,頒獎後台,猶如雞尾酒會。《聯合報》設計節目,或朗誦詩歌或副刊
同仁獻唱,還曾邀請當紅歌手張懸助陣。《中國時報》舉辦多年的「野宴」,由作家提供
私房菜,備紅酒與飲料款待,我多次與會祝賀得獎者,並大快朵頤,留心作家群的獨到心
意。吳濁流文學獎於客家小鎮頒獎,客家美味隨風飄散。早幾年梁實秋散文獎在台南《中
華日報》總社頒獎,縣市長出席,致賀的花圈從會場蜿蜒數十公尺,直至馬路。
但是,多數得獎者,不知理由,不說、不報備,皆不克前來。
一個朋友為所屬機構舉辦文學獎,花巨資製作琉璃獎座,得獎者不來,只好寄發支票與很
有重量的獎座。一日,不克前來的得獎者來電說,獎座運送不當,摔壞了。朋友再為得獎
不克前來者,製作獎座,小心翼翼包裝。我曾應《文訊》雜誌邀請,撰短文〈那些鼓掌的
人〉,回憶我經歷過的文學年代。當時,除非因要事、急事,萬不得已,得獎者都踴躍出
席。文壇前輩蒞臨,為新進喝采鼓勵。我,一個躑躅路口、猶豫再三的失魂落魄者,鼓起
勇氣走進頒獎現場。我看到他人的光彩,同時也了解真正的光,還是要由自己散發而出。
自己沒得獎,我難掩失落,但必須肯定辦獎單位的長期用心,以及得獎者的努力,而評審
代表對作品的發言,也時有啟發。
得獎,卻不克前來,是名次不理想,羞於上台,還是資訊時代,使大家都宅了?
還是有鼓掌的人
得獎者不克前來,參賽落選者自也不來,文學獎的參與者都不來了,還能期待哪些鼓掌的
人呢?若質疑文學獎失去影響力,其中一部分,不正是從「得獎卻不克前來者」的手中,
流失掉的?
幸好,我們的年代,還是有鼓掌的人。今年7月,金鼎獎於現場揭曉得獎者,唱到陳俊志
名。他不知道自己會得獎,但是他來了。陳俊志恰坐在左邊,忽然放聲尖叫,狂奔上台;
春天在台南,初遇巴代,問他怎識得我,他說去年曾在金鼎獎頒獎會場見過我。巴代入圍
,最後遺憾未得。他補了一句話,出席,是對獎的肯定與尊重。
哦,我忘了說,朋友摔壞再製作運送的獎座,是一把長劍。
劍出鞘時,直勢或橫擺,都熠熠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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