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桶水潑在阿鳳的臉上。他感覺臉上有些黏稠,是剛
才的水混雜著血,可以聞到血特有的腥味。頭髮似乎也糾
結成一塊塊。
他的面罩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就已經被取了下來。
阿鳳的頭仍舊昏沉。身體多處隱隱作痛著。被揍得可
不輕啊。他緩緩睜開眼睛,面前的桌子對面坐著一個他沒
看過的男人,是福伯。
桌上擺著同樣是兄弟所愛用的茶具,就和黑色皮質沙
發一樣。
福伯對被雙手捆綁在一張椅子上的阿鳳微笑著。
他們所處的地方是福伯的辦公室。福伯正坐在一張顯
示他身份地位的董事長椅上頭,四周的擺設很簡潔。被推
至牆邊的黑道基本配備黑色沙發、以及應該擺在那前面的
茶几,阿鳳現在正取代那些傢俱的位置像犯人一樣地被綁
在這。一張有豪情壯志四個大字的匾額,角落則是一尊和
人等身高的關二爺神像。一名兄弟模樣的男人站在門的一
旁。
「阿鳳對吧。」福伯叫了他的名字。阿鳳疑惑,他不
知道眼前這個陌生的男人怎麼知道他的名字。「你幹了一
件嚴重的事情。」
嚴重。對,他和峰舅一起去搶一場毒品交易。他們拿
到了錢。被包圍。詭異的男人揍了他一頓。他昏死過去。
然後就變成現在這個模樣。
「原本應該要把你們妥善處理掉的。但看在你爸的份
上...」
「我爸..你認識我爸?」阿鳳不敢相信他自己的耳朵。
這些年來,阿鳳沒有任何一絲關於他爸的下落。帶他
長大的峰舅每次在他談到時總一直迴避著,久了阿鳳也不
再過問。眼前這個男人竟然有他爸的消息。
「或許這次我可以網開一面。」福伯沒有回答阿鳳的
問題,向門旁的男人招了招手示意。他拿出一個精緻的煙
盒,從中取出一根點起,悠閒地呼出一口。
不久,在工廠裡頭看到的那個肥胖男人,阿肥,被推
了進來。他同樣地雙手也被捆綁著。走路一拐一拐地,更
正確來說是幾乎被拖著走。他有著粗厚嘴唇的嘴巴被一塊
布堵住,臉被嚴重毆打後顯得更為臃腫。衣服滿是破洞和
血跡。
阿肥被推倒在地,看來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可以爬起
來。他驚訝地看著福伯。嘴中發出嗚嗚嗚嗚的聲音。看來
是一陣咒罵。
帶阿肥進來的小弟走到阿鳳身後,拿刀將他手上的繩
子割開。
阿鳳的手腕浮現幾道勒痕,他轉了轉發痛的手。一把
槍出現在他的眼前。
阿鳳照男人的意思接了過來。雖然他不了解現在到底
是什麼狀況。
「要這麼做之前,還是有些事情必須解決。」福伯用
拿著煙的手指了指地上的阿肥,那一團肥肉。「不過這事
可不能在道上傳開。不然我就不好做事了。」福伯要阿鳳
把他給殺掉。處理掉。他手上拿著的槍便是更為直接的話
語。
「怎麼了?在猶豫什麼?一定是上天安排,你才會剛
好落在我的手裡,有可以活命的機會。如果你是被其他人
抓到,現在應該已經在海底了。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運呢
。」福伯臉上是充滿惡意的善容。
阿鳳盯著地上的阿肥,遲遲無法舉起槍。
一個硬物抵上他的後腦。冰冷的槍口。強迫接受的好
意。
阿鳳虛弱地將槍口慢慢對準那團肥肉。他們要他殺他
。不然就會死。他手發著抖。身後的男人打開了手槍的保
險。
必須殺他。不然死的就會是阿鳳自己。他盡力地將晃
動的槍對著死命掙扎的阿肥,後者正被綁著,腳踝處染著
血,或許早就被挑斷了腳筋。被堵住的嘴嗚嗚嗚地叫著。
打開保險。顫抖。再對準。嗚嗚嗚嗚嗚嗚。那雙眼睛
直盯著阿鳳。該死的眼睛。該死。
阿鳳的手指輕抵上扳機。要按下去。得按下去。按下
去!
一聲槍響。彈殼落地清脆。硝煙的味道。那團肥肉的
頭像西瓜一樣,不斷流出紅色的液體,還摻雜了些黃色的
腦漿。阿鳳身後男人開的槍。
阿鳳像洩了氣的球癱軟在椅子上。喘氣一次比一次還
要大。一股噁心的感覺湧上。他吐了出來。
「這樣怎麼行呢?」福伯眼得有些苦惱起來。「你要
知道這樣天大的機會可並不多啊。怎麼可以這麼容易就浪
費掉。」
「好吧。我再給你一次機會。」福伯看似寬容地又再
度給了令人匪夷所思的機會。
另一個被套著頭套看不清面目的男人被推了進來。兩
個帶他進來的兄弟將他的四肢固定在一旁的空椅上。不妙
的預感。
頭套被一把掀起。
「峰舅!」阿鳳大叫。
峰舅的嘴被一團布堵住,他的眼睛上一輪黑青。額頭
上流下鮮血,像是在他臉上畫了一條紅色的縱線。他驚恐
地四處看著。眼睛在阿鳳和福伯身上來回,顯得十分激動
。和他的身體彷彿連著的椅子跳動起來。嗚嗚嗚嗚。
男人再次把槍抵在阿鳳頭上。
「你還有活命的機會。這次別再讓我們動手了。」福
伯給了第二次強迫的好意。邪惡的好意。媽的狗屎。
阿鳳不想拿起槍對準峰舅。那是峰舅,不是地上那團
陌生人的死肉。
槍口用力地頂了他一下。阿鳳緩緩舉起槍。阿鳳的內
心在抗拒著。嗚嗚嗚。阿鳳閉上眼。嗚嗚嗚嗚嗚。這樣不
行。手抖得比剛才更加厲害。他睜開眼,峰舅的兩隻眼睛
正直盯著他。自己人的眼睛。
阿鳳深呼了一口氣。不行,得要有其他辦法。他深知
自己是不可能朝峰舅開槍的,而現場有其他人可以成為他
的目標。
阿鳳一眨眼就把手中的槍轉而對準坐在辦公桌對面的
福伯,輕扣的扳機即將按下。
身後的男人像是早料到他的舉動,身手敏捷地朝他後
腦杓一記肘擊,阿鳳往地板倒去。槍從他手中滑出翻轉了
幾圈。
男人一腳狠狠地踩在阿鳳的背上。福伯起身離開位子
,拾起槍朝他走去。
福伯停在阿鳳前,槍口直抵著他的太陽穴。
阿鳳背上的那一隻腳使他完全被壓制住,沒有任何反
抗的能力。
福伯蹲下身,黑得發亮的槍口直抵著他的頭。
看來真的沒辦法了。阿鳳緊閉起眼睛。有人說在死前
腦中總會有一生所經歷的跑馬燈轉起,但阿鳳現在腦中完
完全全地被恐懼占據。死亡,成具冰冷的屍體。然後被丟
棄在不會被任何人發現的地方。
阿鳳覺得他的世界似乎正天搖地動,周遭的一切都在
強烈地搖晃,像是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好像只要再一下
他的意識便會從他的天靈蓋噴發竄出。
他恐懼。轟轟轟。無法冷靜。轟轟轟,腦中什麼東西
似乎在沸騰翻滾。他寧願直接跳到人生的結局。腦中的東
西就快噴出了。
福伯扣下扳機。一聲響亮的喀嚓。
阿鳳還活著。他過了幾秒才意會過來自己仍存活在這
個世界上的事實。
那槍並沒有子彈。福伯一開始就給了阿鳳一把沒裝上
任何一顆子彈的槍。
福伯放聲大笑起來,一聲比一聲還洪亮。
「虎父無犬子!有膽量!」福伯伸手將阿鳳拉起,並
幫他拍去身上的灰塵。「真是抱歉,玩笑好像開得太過頭
了點。」
峰舅倒是先替仍搞不清楚狀況的阿鳳鬆了口氣,額頭
上已經冒著豆大的汗珠。
這是玩笑?一旁那團汨汨流著鮮血的肥肉也是玩笑的
一部分?拿人生死當做玩笑的玩笑,阿鳳不禁感到恐懼。
他開始厭惡起那些道上兄弟。
福伯扶著阿鳳坐回椅子上。親手倒了杯茶給他。
「喝吧。」福伯坐回原本的位子,替自己也倒了一杯
茶。「叫我福伯就好。」
腦中混亂至極。生死關頭。槍。差點被當靶的峰舅。
地上那團死肉。惡劣至極的玩笑。有著阿鳳他爸消息自稱
為福伯的男人。
無法好好組織起來。阿鳳飲下一口茶,有點血的腥味
混雜在其中。
「你爸以前和我是十分好的朋友。」福伯從皮夾中掏
出什麼東西來。薄薄的。是一張照片。他把照片在辦公桌
上推向阿鳳所在的那端。
阿鳳接過照片。那是和他手上唯一一張全家福幾乎一
模一樣的照片。差別在於,差別只在於。阿鳳總算看見了
他爸的臉孔。
「只是二十前年,他就死了。」在一絲希望尚未完全
浮起之前,阿鳳又跌落到了絕望的深淵。他似乎能感受到
自己正不斷失速往下墜。
這是怎麼回事?一股熱氣從心中湧了上來,到鼻頭,
到慢慢發燙的眼眶。阿鳳的頭皮直發著麻。
那是我爸。是我爸啊。阿鳳在內心大喊。有些什麼東
西不禁控制地落了下來。眼淚。在照片上。在照片上他爸
臉的一旁。
「那時他也幹下了一件大案子。為了不連累你和你媽
而跑路。結果最後還是沒辦法順利地逃走。被對方的大哥
做掉。最後連死在哪了我也不知道。」
那微小的希望之火被狠狠地澆熄,甚至心臟好像在瞬
間結凍了起來。阿鳳一直以為,一直想像著或許有一天可
以見到他親生父親一面。那是從小在心中深處一直存在著
的。這麼多年。落空。
他無法控制地低下頭。聲嘶力竭地吼。直到好像把身
體中的東西全部吼空了,才漸緩下來。
「現在這個時間或許不太適合。但我認為還是有告訴
你的必要。」福伯從辦公桌的抽屜中又掏出了一張照片。
一張大頭照。上面是一個平頭男子。一樣一眼就可看出是
道上兄弟的樣貌。但他眼神帶著一股十分煞人的氣勢。
「就是這個人把你爸給殺了。他當初可是也讓我吃盡
了苦頭。」阿鳳的心臟又緊縮了一下。他手中的照片在他
未查覺的情況下被捏得皺摺起來。
「最近我們得知消息。這個人跑路到對岸好些年,在
這幾天回到了台灣。我們已經在他的住處附近設好據點。
就等著時機把他給解決掉。」福伯拎起茶壺,將阿鳳的茶
杯注滿熱騰騰的茶。「他的歸來對我們組織會造成不小的
威脅。我們打算將他解決掉。或許真的是老天的安排。你
在這時候剛好也出現了。所以我覺得這件事情你可以幫上
我們忙。」
「如何?」阿鳳接過茶杯。他不可能有心情喝。
阿鳳的眼睛離不開那名男人的臉孔。他將那個男人的
面孔刻印在腦中。
「所以你要我和峰舅去把他做掉?」一股怒氣無法隱
藏地從阿鳳的聲音中透露出來,他恨不得現在就去把那個
男人殺了。
福伯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他覺得阿鳳還不夠聰明到
可以了解他自己身處的狀況。
「只有你去。我會派人和你一起行動。」
「什麼?」阿鳳不解。
「雖然你是我好友的兒子,但他..」福伯用下巴指了
指一旁的峰舅。「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還跟阿肥串通想
行搶我們,是我的敵人。而且因為他,你還犯了道上的規
矩。沒錯吧?」
峰舅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阿鳳無言以對。
「他留在這當人質。你來幫我們做事。一報殺父之仇
,又可以救你乾爹一條命。你覺得如何?」
阿鳳原先想一口拒絕。但他剛才才做出拿槍指著福伯
的舉動,而對方仍舊釋出善意,令他感到有些詭異的善意
。他現在的情況看來是不允許他拒絕任何要求。
「好,我答應你。」阿鳳點點頭。他必須答應。
雖然把峰舅獨自留在這裡並不是明智之舉。但阿鳳清
楚他們現在也沒有任何可以繼續談判下去的籌碼。
坐在他對面的福伯以及身後站著的男人們,現在可以
輕易地從他和峰舅的腦袋榨出新鮮的西瓜汁。
「很好。」福伯露出滿意的笑容。「今天經歷了這麼
多事情,我想你也累了。我的人會帶你去休息。接下來的
事情我會幫你安排。」福伯示意男人將阿鳳帶離。
離去前阿鳳看著峰舅的雙眼。峰舅的嘴仍被堵著,他
們不讓峰舅和他說上任何話。峰舅的呼吸顯得有些急促,
鼻孔隨著每次呼吸縮放著。
「峰舅你別擔心。不會有事的。」阿鳳的頭又開始痛
了起來。實在是太多事絞在一起了。太多太多。峰舅安靜
地看著阿鳳被小弟們帶離辦公室。
阿鳳被帶上了一輛車,幾名兄弟將他押送似地安排在
後座的中間位子。他們一行人乘坐的黑色轎車駛離庭院的
車庫後消失在街道的轉角處。
福伯確定他們一行人開的車已經遠離後,命剩下的小
弟將峰舅鬆綁。
前晚出現在毒品交易現場的那個詭異男人也走進了房
間。他到福伯的身旁說了些悄悄話。
「福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拿掉嘴巴裡頭布的峰
舅大喊。
峰舅是認識福伯的,所以當他被帶入這個房間後便是
一頭霧水。當初毒品交易的消息也是從福伯那頭的人聽到
,說是順勢破壞敵對勢力。到了搶劫的當下也沒見著任何
一個他認識的福伯手下,沒想到昨天他搶的竟然是福伯隱
瞞著他派去的人。
現在他又成了人質,他的乾兒子還在自己的眼前被帶
走。他肯定這是福伯設的局,但他不清楚福伯到底在盤算
些什麼。
「別嚷嚷。我自有自己的打算。」福伯轉身和那個男
人說話。「阿南。接下來就交給你了。」那個叫做阿南的
人在離開房間之前對著峰舅冷笑了一下。是個令人不舒服
的男人。
峰舅仍無法理解現在的狀況。福伯命小弟替峰舅倒了
一杯茶。
「峰啊。這幾年我也待你不薄吧。不然你要怎麼照顧
你父親呢?」
峰舅的視線停留在桌上不斷冒著熱氣的茶,不發一語
。他這些前來一直欠著福伯人情,而且像雪球一樣隨著時
間愈滾愈大。
「相信我吧。之後你的工作就到這階段了。接著我會
替你安排。不會辜負你多年來的付出。」福伯舉起茶杯向
峰舅致敬。「辛苦你了!就再過個幾天吧。一切就會結束
了。別想太多。」
峰舅有些不好的預感。卻也沒辦法反駁。
畢竟這些年,他可是默默地接受福伯資助,才能使得
生活不至於過不下去。嚴格上來說,他爸的命,那筆龐大
、連他收入都無法支撐的醫藥費,可是福伯暗中幫他補足
的。取而代之他必須暗中在福伯的旗下做事。
從當年收留阿鳳在他自己身邊開始並一路將他扶養長
大,這都是暗中受了福伯之命。他從來不知緣由也未曾透
露給阿鳳知道。只因這樣他才有辦法支付他爸的龐大醫藥
費。但現在福伯卻又設局將阿鳳不知帶到了哪個地方去。
峰舅覺得這件事情並不單純。甚至還有些詭異。
「就照著我說的做吧。不會錯的。」福伯拍了拍峰舅
的肩,並放聲大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