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鳳走在熱鬧的夜市當中。在人潮裡他彷彿和其他人
們是相同的。然而他方才不久才剛犯下足以駭人聽聞的殺
人事件。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阿鳳試著去理清頭緒。連日來他一直處於極度的困惑
當中,一波接著一波不停地來襲。
毒品搶劫計畫。被福伯抓了去。得知殺父仇人。以峰
舅做為人質。交換條件是殺人看似天賜良機的補救機會。
只剩下他一人存活的槍戰。突然冒出的峰舅以及他那一句
住手的含意。身體不斷湧出鮮血的峰舅。
先前的疑雲尚未解開,現在又更烏雲密佈了許多。腦
袋阻塞。脹大。無法思考。
阿鳳從夜市的攤販那買了一身廉價的西裝褲和襯衫準
備做為替換。他隨手取來的外套下甚至還掩著那把黑星手
槍。他似乎能感覺到衣服正散發著血的腥味。
阿鳳提著剛買好的衣物離開了擁擠的人群,較為新鮮
的空氣使得他清醒過來許多。現在最重要的問題是該去哪
。他得找一處地方落腳才可以。
他把成了屍體的峰舅撇在那了,想起這事伴隨而來一
陣鼻酸。他已經沒有理由回去找福伯。那個殺父仇人現在
也已經不在人世。他只想要一個人靜一靜。
阿鳳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他試圖找個不顯眼的地
方投宿。商務旅館太過危險,且需要辦理身份證件的登記
恐怕會暴露自己行蹤。
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任何一個熟識的人,也沒有家可
以回去。現在他真正地感受到自己是多麼的孤獨。好像自
己隻身到了人生地不熟的異國,只是身旁人們說著的是自
己熟悉的語言。
街上的人潮開始逐漸減少,時間已經接近午夜。再這
麼下去就連在路上走都會是極大的風險。警察一定正在瘋
狂地展開調查。
他彎入不知名的巷弄,四周都是老舊的建築物。一盞
早已不太明亮的旅社招牌出現在他的眼前。
阿鳳在門口向裡頭瞄了瞄,坐在櫃台處的是一個看似
老態龍鍾的老人。他決定到這試一試。而且不管再麼樣,
他也已經累了。不只身體,心理上的操勞也讓他處於疲乏
的狀態。他需要好好地休息一番。
阿鳳鼓起勇氣走向櫃台。
「我要住宿。」阿鳳率先掏出外頭所寫的住宿費用,
盡量避免不必要的對話。
「你說什麼?你要休息還是住宿?」櫃台的老人聽力
似乎已經不太靈光了。
「我要住宿。住宿。」阿鳳提高了些音量,指了指桌
上擺著的鈔票。
老人緩緩地戴上老花眼鏡,收起桌上的錢仔細地一張
張數了數。他看起來視力也快不行了。
阿鳳正慶幸著。老人卻拿出了寫著住宿登記簿幾個大
字的冊子。
阿鳳的心涼了一半。他不想冒上太大的風險暴露自己
的身份。正當他想裝作找不到錢包沒有證件,以此好央求
老人讓他投宿時,他摸到了那件原本不屬於他的皮衣口袋
內有個硬物。一個皮夾。
阿鳳索性將裡頭的身份證件抽出,遞給老人。
老人取過證件,看了看身份證件上的照片,再制式性
地看了看他,便開始在簿子上緩慢地寫上扭曲的字體。
矇混過了。阿鳳在等待時顯得不耐煩,一心一意只想
早點離開。他拿到鑰匙便快速地上樓,打開屬於那間鑰匙
的門。
門甫開便撲來一股霉味,廉價的旅社房間用聞得就可
以分辨出來。
窗外透進的微弱燈光照出了床的輪廓。阿鳳小心翼翼
地關上門,並確認自己把門鎖好後。一股腦地往床上躺,
很快地便昏沉睡去。
阿鳳已經沒有任何力氣再去想了。
阿鳳醒來時天色才剛亮沒多久,他仍覺得疲倦,卻無
法再睡著。
在床上翻滾了一陣後就起身前往狹小老舊的浴室。單
單用水泥鋪成的粗糙地面,浴缸的表面是用許多小磁磚拼
貼而成,上頭烏黑的垢好像已經黏了幾十年。
阿鳳選擇打開蓮蓬頭,以忽冷忽熱的水沖洗著身軀。
他不斷地搓洗,手臂,腹部,從他身上流下水好像都成了
鮮紅色一樣。然而卻好像有種黏答答的東西一直無法乾淨
地刷去,留在他的每一吋肌膚上。他覺得疙瘩。
距離退房還有十分充裕的時間,他換上昨晚在夜市買
的廉價衣物出門。沾滿血跡的上衣已開始慢慢呈現褐色,
比需得儘早處理掉才行。
阿鳳來到附近的早餐店,點了比他往常食量還要多上
一些的份量。現在不吃豐盛一點,搞不好之後就沒有機會
了。他從隔壁桌那拿來份報紙,還沒仔細看時便聽到電視
新聞播報傳來屬於他的社會頭條新聞。
昨日晚間北市發生了一起駭人聽聞的槍戰事件,目前
已知有九人死亡,其中一名為剛升任不久的刑警。現場彈
痕累累宛如戰場,已知有一人在逃。警方目前朝仇殺的方
向偵辦當中,並呼籲社會大眾若見到可疑人士盡快和警方
聯繫....
畫面上出現一張男人的大頭照,是昨天向峰舅開槍的
那個男人,他是個刑警。阿鳳腦中的警鈴大作,殺了警方
的人他們肯定會佈下天羅地網來追捕他。
接著是一個政府高官在許多麥克風前奮力抨擊著他,
昨晚唯一存活的倖存者,說是要盡快將他這種社會上的敗
類繩之以法之類的。
阿鳳回頭見到報紙上的頭條也是同樣的槍戰事件。大
大的照片上是那名在門口就被雄哥擊斃的兄弟的腳,一旁
是已經乾涸的血跡。幾個警方正站在他的身旁,手裡拿著
不知名的鑑識工具做著他們的工作。門口圍起黃色的封鎖
線。
阿鳳知道裡頭有什麼樣的景象,他昨天就在那,並且
還殺了兩個人。他環顧了一下四周,自己正安然地坐在早
餐店裡頭,沒有人知道他就是警方正在追緝的兇手。
阿鳳開始閱讀那篇幾乎整版面的報導。內容不外乎對
於犯案動機的猜測,周遭住戶聽到的案發經過。
唯一讓他心一震的是警方現在獲得的線索是他,逃犯
在廚房裡頭所遺留下來的血腳印。
這時阿鳳才驚覺全身上下的衣物全都換了,唯獨忘了
腳上所穿的這雙鞋。這可不太妙,以現在的鑑識科技以及
警方的能力而言,要找出他的身份只是遲早的事情。
他馬上結了帳,到附近的運動用品店買了一雙便宜的
球鞋。
回到投宿的房間後阿鳳整理起所有的物品。他將染了
血的衣褲鞋子用報紙包起來。他拿起那件隨手取來的皮衣
,想起裡頭有個皮夾。
打開皮夾,裡頭有幾張千元大鈔,這夠他幾天生活所
需。他再翻找裡頭還有什麼可以能夠利用的東西,兩張出
乎意料的臉孔使他頓時失去了血色。
那是一張全家福的照片,一對夫妻面帶笑容,女人手
中正抱著一個嬰兒。男人是那皮夾的主人龍叔,阿鳳昨天
親手殺了他。女人卻是阿鳳的親生母親。
對,那張照片和阿鳳所擁有的,母親遺留下的那張全
家福唯一差異在於男人的臉是清楚的,是龍叔。
阿鳳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起初這張照片在他的認知中只有他一人所有。福伯那
裡拿出的第二張已使他不可置信,上頭有著陌生的親生父
親。現在竟然出現了第三張,而他父親的臉又成了昨晚親
手所殺之人。
每一張都不一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阿鳳翻過背面
,上頭題有一行短短的字:願金盆洗手早日歸來。
底下題名者是春梅。阿鳳親生母親的名字。
這張照片是真的吧?有他母親的親筆字跡。
那福伯那裡的那張照片是怎麼回事。難道是假的?如
果真的如此,那他昨晚所殺之人,不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了!
那時不知怎麼脫離福伯掌控的峰舅出現,以及他所喊
出的住手。也便有跡可循。但是他還是開了槍啊,而且在
他父親頭上開了一個致命的洞。
阿鳳試著說服自己這瘋狂的想法,他不願接受自己殺
了他的親生父親的這個想法。
阿鳳發現和照片同層內有一折泛黃的紙,他緩緩地打
開,手不斷顫抖著。
信。眼熟的字跡。春梅。母親的屬名。
是真的嗎?真的是這樣嗎?不會的。絕對不會。
一股火將阿鳳腦內的思緒燃燒殆盡。緊握的拳頭直打
在硬梆梆的水泥牆上。他使盡全力,大喊。
破舊的牆上留下許多血印子,他跪了下來。他確實是
這樣做了。
阿鳳殺了親生父親,就在昨晚。同樣的在昨晚,他也
失去了將他一手養大的乾爹。
阿鳳的淚不斷滴下,在地上聚成一攤。他的思緒也開
始有了些脈絡。
是誰指使他去殺了他的親生父親並說這是天賜良機?
是誰把他和峰舅抓了過去?甚至連毒品交易都可能是個局?
這全都指向一個人。他彷彿可以在那攤淚裡頭看見他
自己的眼神。一股殺意。全部指向一個人的身上。
這一切一定都是他搞的鬼。
他要去把他給殺了。殺福伯。
阿鳳來到河濱的一處偏遠角落,他把一裹用報紙包著
染上血跡的衣物點了火。
他直盯著那張有他們一家的全家福照片,上頭的母親
和父親正開心地微笑著。
最後一眼。照片在那團火中開始一角一角地被吞噬。
上頭的人全成了灰。
微暗的天色中火光搖曳,阿鳳面無表情。
他完完全全地孤獨。和世上任何一個人都不再有牽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