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覺得這個問題,在板上的大家大概都玩過R大的姜維傳之後,
再由我這個沒玩完(我只玩到張嶷死掉那關 QQ)的人來談,有點班門弄斧;
但我是覺得要談論劉禪的評價,不先弄清蜀漢末年的權力結構跟問題所在,
就會流於空話;因為一個歷史事實不可能是完全由一個人所引起,
所以要評價劉禪,當然就應該了解他在蜀漢末年的政局扮演甚麼角色,
或是對蜀漢滅亡應該負起甚麼責任,不然一邊只舉優點一邊只舉缺點,
到頭來就是鬼打架而已。
首先有兩點背景知識是在談論蜀漢末年政局要先瞭解的:
1.劉禪跟諸葛亮這一對君臣是空前絕後的政治奇蹟
這話絕對不假,歷史上沒有哪個專制政權領導人把權力全部「放」出去還收得回來的,
這歸功於雙方面都非常了解自己的立場並尊重對方的立場,
都不會過度干涉對方的所作所為,所以諸葛亮可以一面代行君權,
但保持尊重尊敬劉禪的態度,使得劉禪這個諸葛亮的權力合法來源得以保存;
而對劉禪而言,與前說是「放權」不如說是「外包」,
他把實際的行政事務外包給諸葛亮的丞相府團隊執行,
唯有碰到高於諸葛亮地位能仲裁的權力紛爭才出來裁決(李嚴案),
同時藉由諸葛亮的合作保有自己的權力地位。也就是說他其實沒把權力放出去,
他一直牢牢抓在手上,只是大多時候不用而已,
劉琰跟李邈這兩個倒楣鬼的例子可以說明撞上劉禪的逆鱗還是會當場去世的,
不是甚麼都要等丞相府來辦。
2.諸葛亮過世之後的戰略方向修改
這方面諸位看倌應該不難理解,從蔣琬把前線基地從漢中一路後撤到涪縣,
乃至於費禕不斷壓制姜維出兵來看,可以說整整蔣費二相期間,
丞相府的戰略大方向就是「保國治民,敬守社稷,如其功業,以俟能者」,
而不輕易動兵應該也是朝野──包括益州士族的共識。
好,然後246年,蔣琬跟董允雙雙去世。然後253年,最後一位四相費禕也身故。
舊丞相府的時代宣告終結,蜀漢政局突然出現了權力真空,
與此同時制衡皇室(董允)與軍隊(費禕)的權力也不復存在。重新發牌。
對於劉禪來說,他發現他突然失去了可以穩定依靠信賴外包的對象。
以往大事只要丟包給丞相府就大多能獲得完美的解決,
但現在丞相府的舊巨頭們已不復存在,新人則還沒有累積足夠的威望與經驗。
於是劉禪決定把手伸進去,開始親政,而黃皓就是他的發言人。
如果最近有跟Kea大董卓傳的朋友,應該印象Kea大有提到,
屠殺宦官並不完全是一件好事──雖然杜絕了宦官干政的可能性,
但同時也把皇帝孤立了起來,沒有宦官可以支撐的漢獻帝跟曹魏兩代廢帝,
面對權臣毫無還手之力,連要聯絡外臣都會被外臣背叛。
相對宦官就比較沒有這方面的風險,一來是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家僕,
二來士大夫多半不屑攀附宦官,也少一層被背叛的風險。
所以黃皓在整個蜀漢政局的位置,實際上就可以看做劉禪的代言者,
也可以明白劉禪面對姜維的質問,才能輕描淡寫的說黃皓只是一個「趨走小臣」,
因為對劉禪來說黃皓就只是那樣的角色,黃皓甚至連竊弄劉禪權柄的地步都還沒到。
而現在我們細數黃皓的罪惡,其實遠不及他那些漢末的前輩,
既沒有誘導皇帝荒淫、也沒有魚肉百姓,數來數去能說的就一個「排擠忠良」,
但是「排擠忠良」這碼子事,在派系鬥爭的時候根本就是再日常不過的事,
姑且不論這些「忠良」拿到權力之後還是不是「忠良」,
黃皓也不過是將這些人調開天子腳下了事,不但沒取任何人性命,
連把人調到蠻荒之地吸瘴氣的事也都沒做....這奸臣當的也太失格了點吧?
現在一邊是躍躍欲試要親政的皇帝,一邊是準備大幹一場的軍頭,
兩邊都被丞相府壓抑的久了,所以一拍即合。
丞相府這邊,本來繼承者應該是陳袛,
但是陳袛看看情勢,決定加入劉禪跟姜維的一方。
這等同背叛了丞相府與士族不輕易興兵的共識,
再加上姜維出兵頻率更高(一年一次)、成果更少、損失更大(段谷),
乃至於士人意見領袖譙周必須站出來公開與陳袛辯論國策(《仇國論》)。
但在皇權、軍權、以及一部分政權相結合的穩固體制之下,
雖然矛盾的種子已經種下,但表面上仍是平安無事(?)的度過了五年,直到陳袛去世。
繼承陳袛的是諸葛瞻、董厥、樊建三人組。
有趣的是這一票人號稱跟黃皓不共載天,但是卻跟黃皓有著共同的目標:幹掉姜維。
而且連繼承姜維的人選,兩邊的考慮都一模一樣:閻宇。
如果諸葛瞻等人真的對黃皓深惡痛絕,他們會推舉一個黃皓屬意的人選上位嗎?
或是劉禪跟黃皓看到姜維一再失敗,轉變方向支持士人呢?沒有肯定的答案
總之以姜維262年再度大敗為契機,這次皇室跟原丞相府聯手,準備排除姜維,
但是畢竟排除一個手握重兵在外的軍頭並不是那麼容易,
姜維乾脆學劉璋時代龐羲、李異等前輩,龜在外地不回來了,
成都方面也不敢貿然派人去取代姜維,怕刺激姜維變成魏延第二,
在軍政兩方僵持的狀況下,曹魏就趁隙入侵了。
總結以上,造成蜀漢滅亡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四相身亡後留下來的權力真空,
造成各方勢力去爭相填補權力的空缺,最後造成失衡的派系鬥爭,
然後派系鬥爭又讓國政的運作停擺,最後給了外敵可趁之機。
這裡頭所有的主事者都要負點責任,包括劉禪在內,
固然劉禪想要插手國政也是無可厚非,他好歹還是個皇帝,已經外包給人家三十年了,
總不好一輩子當個吉祥物吧?但是他親手處理朝政後,他與黃皓的搭檔,
也的確乏善可陳,除了引發派系鬥爭以外,似乎並沒有其他的建樹,
當然也可以說,他還在把權力完整收回來的半途上,國家就亡了,
自然難以看出他的施政手腕,但是同樣也能說,他過於熱中於派系之間的權力遊戲,
而忽略了國家真正的危機。有兩件事可以看出到末期蜀漢幾個主事者,
已經將派系的鬥爭置於國家安危之上。首先是黃皓跟劉禪被批評的請巫師問卜出兵這件事,
第一要說明的是,這件事現在看來很可笑,但是對當時的蜀漢輿論可能有效,
因為益州一直是一個地方宗教色彩很重的區域。撇開巫師不談,劉禪跟黃皓的心態是,
「寧願放著外敵不管也不能再讓姜維增加實力」。這就非常有問題了。
諸葛尚的說法更恐怖,他要殺黃皓以謝國人。問題是黃皓有甚麼罪過足以被殺頭?
他連「誘導劉禪做壞事」這條罪名都很難說得通啊?
諸葛尚講出這話的同時,已經跟準軍事政變宣言差不多了──雖然是臨死時候講的,
跟劉封自嘆不用孟達之言、楊儀嗟嘆當初為什麼不率軍降魏差不多水準。
但是他也許忘了,他爺爺當初是如何競競業業,才跟劉禪保持奇蹟一般的君臣關係的,
一旦諸葛瞻父子動武殺了黃皓,他們還能回去如同諸葛亮當時一般的君臣關係嗎?
如果去看〈後主傳〉,讀者會發現裡頭找不到後主。
幾乎就是一本流水帳,看不見劉禪在裡頭做了甚麼,
真正印證了陳壽「國不置史、注記無官」的情況,甚至可以想像陳壽一邊寫一邊罵,
最後無可奈何湊成一篇的模樣。我想也是因此,劉禪受後世翻案人的青睞吧。
──這種夠重要、行事又夠空白的人物,太多文章可以做了。
再加上對人物的褒貶通常也是為了宣揚某種價值觀,對劉禪則更是如此,
讚揚他「樂不思蜀」是明哲保身的大智慧的人、
表彰他最後投降是疼惜成都百姓的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價值觀要宣傳。
而同時,因為價值觀不是絕對的,所以一個歷史人物在不同的時空有不同的評價,
本來也都是稀鬆平常的事情。所以我想,就輕鬆看待吧?